第73章 算賬(一)

戴英達從吉普車上下來後,就對着眼前的環境微微皺眉。

整個省的工廠他去過很多,但是眼前的市皮鞋廠看上去,讓他覺得非常不舒服。特別是靠近生産車間這一塊,偶爾經過那些關緊門的車間時,能從門縫聞到一股股刺鼻的味道。

經驗豐富的戴英達知道這是一種叫膠水的化學品的味道。他去過很多皮革廠,還是第一次從一家皮鞋廠聞到這麽濃烈的味道。

不過,這是生産所需的物品,所以他也沒多想。只是按照原計劃,先去廠辦公室。

這次過來,他是來确認一些事情的。從紅星大隊離開後,他總結了一下手裏的所有信息,發現這皮鞋廠不止是廠長有問題,底下的職工也有貓膩。而那位表面偉光正的高明高主任,更是怎麽看怎麽不對勁。

廠辦公室,除了廠長的辦公室被貼上封條以外,其他的人跟平時一樣,無所事事是地坐在辦公室聊天喝茶看報紙。

負責出納的黃大姐喝了口茶,感嘆了句:“最近怎麽感覺越來越多人過來頂班呢?老胡,你這人事主任事兒辦得不成啊!”

負責招工、安排職工以及職工福利的老胡抽着煙,聽到這話啐了句:“這跟你有什麽關系呢?職工的崗位是他們自己的。他們愛找人頂班就找人頂班。只要不耽誤生産,我可沒資格指手畫腳的。”

生産車間的主任高明這會兒并不在這裏,所以他們可以随意地聊天。

被老胡怼了的黃大姐也不生氣,跟另外一個負責宣傳的劉大媽叨叨:“劉姐,吳廠長那事兒你有聽說了什麽嗎?”

劉大媽撇撇嘴:“我一個普通的宣傳幹事,誰知道上頭是怎麽想的?我現在就是肉疼我們那快要到手的職工大樓飛了。真是的,領導們要抓吳廠長也不晚點抓。好歹等職工大樓建好後再抓啊!現在人被抓走了,新廠長又不派個人過來。你們說說,我們這日子什麽時候能到頭喲!”

可不是嘛!要不是因為吳廠長要建職工大樓,大家都想着可以分新房子的話,怕不是很多職工特別是車間的職工,會把手上的工人名額直接給賣了。

別問他們怎麽知道這事兒的。在這間皮鞋廠幹個幾年,該懂的,不該懂的,他們都懂了。只是,可惜了那些年紀輕輕過來頂班的農村小夥了。他們要在那車間幹上幾年,人肯定就得廢了。

“哎,我現在啊!是只盼着能過完這一年就退休。”劉大媽最後來了這麽一句話。

這話讓整個辦公室靜止下來。

是啊!他們在場的誰不想早點退休呢?每天來上班就像煎熬一般。雖然很多事情不是他們這些人能決定的,但是,他們确實知道了一些特殊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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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辦公室的靜谧沒多久就被忽然到來的戴英達給打破了。

“同志,你這是……?”劉大媽作為一個宣傳幹事,看到陌生人的到來,眼神狐疑。不過,這人能從門衛那邊通過,說明是有來路的人。

戴英達仍然板着他那張臉,淡定地掏出了自己的工作證。

辦公室的人一看他居然是省裏的幹部,聰明的心中就有數了。

這次過來,戴英達其實已經掌握住了足夠的信息,過來只不過是來驗證的。所以也不怕這些人有什麽想法,直接說明來意後,得到了一份皮鞋廠職工名單。

把名單從頭到尾看了一遍,戴英達心裏有數。再擡頭看了看這些人的樣子,完全确定了心裏的猜測。

不過的,當他想離開的時候,在生産車間的高明已經接到通知跑了過來。

“戴同志,哎喲,你來了怎麽不通知我一下。有什麽需要調查,我們這邊絕對配合,絕對配合……”高明一臉笑意地伸手握住戴英達的手搖了搖。

戴英達不是個會跟人虛與委蛇的。他直接搖搖頭:“高同志,你來得正是時候,我這裏還真是有很多東西要你這邊配合的。麻煩你跟我走一趟。”

說着,用眼神示意高明一起走。看樣子,是想直接把他帶到監察局那了。

高明聽到這話,心裏一個咯噔,口中卻打着哈哈:“哎,戴同志。我這配合調查工作是沒問題。可是,現在是上班時間,可不能耽誤廠裏的生産工作。要不,我下班了再過去?”

戴英達冷笑:“高同志,你是人民的好同志。既然你都說配合我們的工作,麻煩你走一趟吧!很多事情需要你這邊确認。至于生産工作,就一個上午,也耽誤不了多少。你們工廠不還有生産副主任嗎?”

高明心裏已經突突了。只是,這會兒他還不知道自己的那些老底已經被戴英達翻了個底朝天。只是以為對方從廠辦公室這些人口中聽到了什麽閑言碎語,所以才忽然要讓自己過去配合調查。

反正自己做的那些事情全部都不會留着證據的,他也不怕戴英達能把自己怎麽樣。要知道,他可是個有靠山的人。

想到這兒,他眼神一轉,對着沒吭聲的劉大媽吩咐了幾句後。就像真的要去監察局幫忙一樣,大搖大擺地跟着戴英達離開了。

他不知道的是,他這一離開,直到發生那件事之前,也沒能重新回到這個充滿惡臭味的皮鞋廠。

時間過去兩天,當關子跟張白水從皮鞋廠的正式工人手中接過那辛苦一個月賺到的三十五塊錢後,互相對視一眼。接着拉上同一個車間的三個同村人。招呼也不給劉大名這個老鄉打一下。

當天,就想辦法找了個運豬車,求着人家把他們送回紅星大隊。

當然,他們這些人這樣偷偷跑出來,因為沒有介紹信,是不能随意在客車站買到車票的。好在,遇上了要去底下大隊收豬的運豬車,求了那老師傅。最後司機老師傅可憐他們五個大小夥,這才把人拉到清水公社通往紅星大隊的鄉路上。

因為是偷跑出來的,五個人身上只穿着一身衣服。除了帶出來的口罩跟手套之外,什麽東西都沒拿。不過,大家的心卻是高興的。

“關子,這運豬車雖然一股子豬屎味,但是我居然覺得比車間那臭膠水香得多。”

“哎,別說你了。我都覺得這豬屎味有種親切的感覺。就好像回到了咱們大隊的養豬場一樣。”

那運豬車雖然是清洗過的,不過豬屎味可不是那麽容易就消除的。五個人身上現在不止沾上了膠水味,而且還添上了豬屎味。不過,大家誰也不嫌棄誰。搭着肩膀,拍着背地一起在這條黃泥鋪成的泥土路上走着。

“我們這樣回去,會被爸媽給打出來嗎?”一個小年輕喃喃自語。

“怕個啥啊!你爸媽又沒給錢,只是給打了欠條。等我們回去後,五家人一起打上門,把錢跟欠條搶回來。那破工作,貼錢給我,我也不幹。”張白水氣哄哄地說道。

大家就這樣你一言我一語地罵皮鞋廠cao蛋。罵完皮鞋廠罵前婦女主任坑人。反正是怎麽爽快怎麽罵,怎麽舒坦怎麽發洩。被關在那臭烘烘的破地方幹了兩個月,讓他們的想法發生了巨大的改變。

所以,等他們回到紅星大隊的時候,大隊剛剛吃完晚飯出來溜達的村民們就見到他們五個小年輕在罵罵咧咧。

因為臨近晚上,四周的光線不足。一開始,五個散發着怪味的小年輕還被當成是過來這邊的盲流,差點被第一個發現他們的村民給打了出去。

不過,等對方喊了句老伯後,拿着扁擔準備打人的老頭這才停手。老頭舉着還在半空中的扁擔,往五個小年輕看了又看。終于認出了其中的張白水。

張白水這小子整日在大隊晃悠,幾乎大隊沒有人不認識他的。

老頭認出他後,把扁擔放了下來,這才問道:“怎麽這個點跑回家?天都要黑了,怪不安全的。”

張白水呲牙咧嘴地說道:“老伯,我們不跟你多說了,中午飯都沒吃了。要趕緊回家吃個飯先。”

說着,五個人就像從籠子裏面放出來的野獸一般。嗷嗚嗷嗚,朝着各自家的方向奔了過去。

老頭的妻子放下手中掃帚,看着這一幕,小聲嘀咕道:“這些小年輕不是在市裏上班嗎?怎麽這時候跑回來?”

老頭這才想起今天雖然是三月的最後一天,但是可是星期二啊!怎麽這會兒就回家了呢?

“哎,別管他們先。我們來說說,這紅磚要不要跟着大隊一起買?”

兩老人互相扶着對方,重新回到自家了。

而那五個人,趁着夜色跑回家,當然驚到了自家人了。

關子是第一個跑到家裏的。一進門,看到自家爸爸在院子裏掃地,想也不想,直接撲了過去,就哇哇大哭起來。

這一哭可不得了了。

關爸爸是個大老粗,一開始還沒認出自家兒子。直以為哪個瘋子忽然撲到自己背後。等那哇哇大哭的聲音傳了過來,他立刻就知道這是自家的小子了。

這小子,只有還是奶娃娃的時候才哭鼻子。長大後,就從來沒有讓他操心過的。他顧不上其他,立刻轉身把兒子從身後拎了起來。

紅彤彤的眼睛,紅彤彤的鼻子,糊了一臉的鼻涕眼淚。怎麽看怎麽埋汰。但是,關爸爸那顆老粗的心卻疼了起來。

“哎喲,臭小子。哭什麽哭。你老爸在這兒呢?誰欺負你了?”關爸爸也不問他幹嘛不在皮鞋廠呆着,反而粗着嗓子試圖安慰這個失控的兒子。

而偏偏這時候,在外頭跟着人溜達炫耀完兒子回來的關媽媽,一見到兒子,第一句居然就是:“你怎麽回來呢?”

關子以為這老媽又要逼自己去皮鞋廠受苦,立刻吓得跪了下來:“媽,我求你了。我不想去皮鞋廠上班了。那就不是人呆的地方。”

生怕父母不相信自己的話,關子索性把自己的雙手張開放到了媽媽的眼前。

院子裏只剩下夕陽的一點兒光,什麽都看不太清楚。

但是關媽媽身為一個媽媽,對自己兒子那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得。一伸手握住兒子的雙手,就感覺到兒子的手不對勁了。

等把兒子拉到堂屋,就着昏黃的煤油燈一看,立刻肺都要氣炸了。

“是誰?告訴媽媽,是誰把你的手弄成這樣的?”

昏黃的燈光下,十幾歲少年人應該擁有的修長毫無傷痕的手掌。現在,十根手指就有六根上面遍布着斑駁的痕跡。手指上的第一層皮都沒有了。有些甚至直接連第二層皮都被腐蝕掉,露出白慘慘的肉來。

這樣的手,就連他們幹了幾十年農活的人,也沒有把手糟蹋成這樣的。

當天晚上,紅星大隊有五個家庭不約而同地發出了憤怒的嘶吼。

這些憤怒的家庭根本不能平息自己的怒火。

晚上七點多的時候,五個家庭就像約好一般,紛紛從家裏走了出來。

有手電筒的帶上手電筒,沒有手電筒的帶上煤油燈。全家出動,有些甚至把關系親近的親戚朋友都喊上。帶上掃帚,鐵鍬甚至是柴刀。浩浩蕩蕩,幾十個人,直接往前婦女主任家裏奔去。

這樣的聲勢,當然不能瞞過五家人的鄰居。而這些鄰居也有關系好的村裏人。一邊跟着他們一起過去看看,一邊不忘一路上招呼着人過去。等到了前婦女主任汪大媽的家裏時,這一個隊伍已經增加到快兩百號人了。

這麽多人裏面,不是人人都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五家的當家直接站在了最前頭,一起拿着鐵鍬直接把前婦女主任的院門給砸了。

接着,他們直接沖了進去,在院子裏面站好了位子。接着就是家裏的女人們沖進堂屋,兩個人直接把這汪大媽給壓了出來。剩下幾個人往她的屋裏跑去。

本來正在跟家裏男人還有兒媳婦商量着要訂多少紅磚,給家裏蓋多大院子的汪大媽直接被人給打懵了。

接着耳邊響起了王彩鳳殺豬一般的嚎叫:“搶錢啦,搶錢啦,土匪進家裏搶錢來啦!”王彩鳳在裏面幹嚎着叫救命,可是卻沒有人過去幫忙。

而汪大媽的男人,已經被跟着過來的親戚也給按在了地上。

一些鄰居聽到了動靜,想過去幫忙勸勸架的。結果,就被跟着過來的人給拉住了。

“你別沖動。你看看,這事情不對勁。我們這些不知道內情的,可不能随便插手。”

被拉住的熱心鄰居看了看這把汪大媽家裏圍得黑壓壓的人群,不由地點點頭。

汪大媽這時候人已經開始掙紮起來:“你們這是幹什麽?你們這是造反?這是搶劫?你們憑什麽來我家搶東西?”

黑燈瞎火的,就那麽幾點亮光,驚慌中的汪大媽還沒發現自家是被誰給抓住了。不過,她可是聽到兒媳婦的嚎叫。知道這些人是過來搶錢的,立刻大喊大叫起來。

等喊了幾聲,看到沒人來救自家,越想越不對勁,接着慢慢冷靜下來,這才發現壓着自己的人,可不都是過年那會兒跑自己家最殷勤的嗎?

想到這裏,她直接罵道:“你們這些土匪,怕不是發瘋了。你們這樣搶錢欺負我們家,小心我讓高主任把你們的兒子給辭退了。”

不提這高主任還好,一提,壓着她的關媽媽直接一手扯着她的頭發,直接把她的腦袋扯了起來。接着就是拍拍兩聲在院子裏面響了起來。像是不過瘾一般,她又打了兩下,這才停下手來。

汪大媽被打得臉腫了起來,她剛想罵人,接着又被另一個壓着她女人打了兩巴掌。剛好她想說話,這兩巴掌下去,不止是臉更腫了,連舌頭都被自己的牙齒給咬出血了。

這一下,直接讓她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而屋裏,王彩風跟她婆婆一樣,也被兩個女人壓在地上。不過,女人們倒是不打她,只是指揮着一起沖進來的親戚幫忙搜屋。

他們這次來,可不是來打架那麽簡單的。他們要把自己的血汗錢找回來,而且還得讓這騙子一家人得到教訓。

這農村的女人藏錢的地方也就那麽幾個。

把櫃子、床底、被套都翻了個遍後,屋裏幾個女人對視一眼,一臉嫌棄地從找到屋子角落處的尿缸。

這農村誰家都有這玩意兒。粗陶做的大罐子,平時一家人都會在裏面尿,上面不用的時候會蓋上一個厚木板。

兩個粗壯的女人把尿缸移開,果然發現底下壓着一個布包。拿起這帶着味道的布包,打開,發現裏面整整齊齊疊了滿滿一大疊的錢跟票。

兩人眼神放光,剛想說什麽,就被一聲厲喝聲吓得差一點把腳下的尿缸給踢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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