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顯靈

範垣看着眼前的“畫”,無法置信。

倒不是因為畫上的內容,而是那種撲面而來的熟悉感。

在外人的印象中,陳家琉璃聰明可愛,美貌讨喜。

只有範垣深知,那個丫頭……着實憊懶的很。

陳翰林滿腹經綸,上知天文下通地理,琴棋書畫無所不通。

但膝下這個唯一的丫頭,卻絲毫陳翰林的才學本事都沒有學到。

她練琴,撥出的聲響讓府裏的下人聞之頭疼。

下棋,最終的結局是把棋盤上的黑白子一推了之。

她嘟囔過無數次,說自己不愛動腦子。所以下棋的時候也從不肯費心思量每一步,她不求取勝,只是任意亂落子,怎麽爽快簡單就怎麽來。

看書麽……必定看不到半個時辰就會昏昏欲睡。

倘或有朝一日陳琉璃失眠,只要塞給她一本書,讓她細細看上一會子,必定就會不知不覺睡着,比吃藥更快。

至于畫……琉璃倒是個異數。

她不學工筆,當然是因為太過細致繁瑣,看久了眼暈手顫。她也不學寫意,同樣是因為太過耗神且費力。

琉璃的筆法,像是三分寫意,三分工筆,加三分白描,跟一分她的獨出心裁。

但凡是略通繪畫的人,都不會承認她所畫的是“畫”。

一句話:信筆塗鴉,難登大雅之堂。

陳翰林倒也不去約束她,任由她心意而為。

翰林曾跟範垣說道:“我只有這一個女孩兒,她生得聰明伶俐,善解人意,我已經感謝老天不盡,也沒有指望她什麽都會,畢竟又沒有要去考狀元……只要她平平安安,開開心心兒的就是我最大心願了。”

幸而有範垣這個弟子,陳翰林的畢生所學才沒有被“辜負”跟埋沒。

範垣青出于藍而勝于藍,陳翰林雖然并不多言,但收了範垣這個弟子,他是極為得意跟寬慰的。

有冰雪可愛的女兒承歡膝下,又有極為得意的弟子繼承衣缽,夫複何求?

範垣對于琉璃的“畫技”,很不陌生。

當初他才到範府的時候,兩人還不算熟悉,對于這個看着“嬌蠻”的老師的千金,自己的“師妹”,範垣覺着她只是個不知天高地厚、不知人世疾苦的小丫頭罷了。

那次琉璃追圓兒追到了自己的房中,範垣表面不說,心裏極不快。

尤其是琉璃說圓兒的名字跟他的名字發音一樣,範垣只當她是在嘲諷自己,瞬間動怒。

畢竟他從小兒就在冷嘲熱諷的交織之下長大,本來就缜密的心思更加了無限敏感。

但是……望着琉璃無邪的笑臉,範垣……漸漸地并不十分生氣了。

甚至願意相信她的話,相信她絕不是故意闖入自己的房中要來一探究竟的。

不得不承認,起初範垣還是帶着三分戒備的。

後來,越發跟她熟悉。

才知道這個小師妹,實在是……真純的讓人、覺着可笑。

也讓人忍不住心生憐惜。

而因為跟範垣熟悉了後,起初的隔閡不見,琉璃的本性也一一暴露出來。

她果然是有些嬌蠻的,但是範垣卻不知不覺中接受了這份嬌蠻。

比如因為圓兒隔三岔五時不時地就要往範垣的房裏跑,就像是那房間裏有什麽吸引他的東西。

有一次琉璃捉到那狗子後,摸着那狗頭道:“你有自己的窩兒,怎麽偏偏要去煩師兄?你再這樣無禮,我可就把你栓起來了啊。”

這天範垣經過圓兒的狗窩,突然發現狗窩上貼了一個木牌。木牌上用毛筆畫出了一只翻着白眼吐着舌頭的肥狗,寥寥幾筆,把圓兒的無賴跋扈勾勒的栩栩如生。

範垣不由莞爾,知道是琉璃的手筆,心裏為這小師妹的頑劣暗覺好笑。但等他回到自己房中,還未推門,突然發現有什麽不對。

他在門口站住腳,目光下移,發現在自己的門扇上也釘了一個木牌。

這牌子上頭卻畫着一個板着臉的人,眉頭擰起,目光嚴肅……雖然沒有任何題名,範垣知道,這個一臉苦大仇深宛若門神可以辟邪的……是自己。

那是範垣第一次見識琉璃的畫技。

範垣端詳了那木牌半晌,并沒理會。只是在第二天,陳翰林訓斥了琉璃一頓,說她胡鬧。

琉璃對着手指辯解:“是圓兒總是闖入師兄房裏,每次我都要去捉它,師兄會誤會我有意跑進去的。”

陳翰林道:“你跟阿垣實話實說就是了,他未必不會諒解,但你胡鬧畫那牌子,只怕反叫他誤會了不高興。”

琉璃道:“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圓兒上次還咬壞了他的一只鞋子……”

“那你找個合适的法子賠禮就是了,總之不許再胡鬧!”

琉璃怏怏地答應了聲:“哦,知道啦。”

範垣在門外聽見了,心裏想了想,覺着還是裝作不知道的好。

後來又過了近兩個月,琉璃送了一樣東西給範垣,範垣打開看時,竟是一雙新鞋子。

他看着這雙并不十分完美的鞋子,這才明白為何這兩個月來琉璃總是鬼鬼祟祟的,很少跑出來玩,也很少叫弟子們陪着她上街。

琉璃道:“師兄,上次我給你挂牌子,是真的沒有惡意。圓兒先前咬壞了你一只鞋子,我給你做了這雙新的,不知道合不合腳,你湊合穿啊。這是我第一次給人做東西呢,手都紮破了好幾處。”

她怕範垣不信,特伸手給他看。

範垣望着那細嫩手指上尚未愈合的針孔,就像是那針也紮在他的心上。

琉璃嘟嘴道:“我本來想給你買一雙,可爹說要給人賠禮,就要有個誠心,所以……所以就算做的不好,至少是我的一點兒誠心啦。你別嫌棄。”

範垣沒有出聲。

倒并不是高冷傲慢,只是他……無法出聲。

琉璃又道:“不過我聽人說,送人東西最好不要送鞋子,生怕穿了鞋子就跑掉了。”

突然她眼珠一轉,沒心沒肺地嘿嘿笑了起來:“不過爹常說師兄前途不可限量,那我就祝你以後……步步高升,橫豎你要當官的話一定是在京師的,也跑不到哪裏去?你說怎麽樣啊?”

又過了半晌,範垣才回答:“說的對。”

他絕不會“跑掉”,也絕不會離開。

除非是陳翰林攆他走,除非是琉璃……

那時,範垣緊緊地抓着這雙鞋子,手都在微微發抖。

從小到大,被白眼嘲諷,被惡意唾棄,有家不能回,有父母不能認,孤苦無依,流離失所,世界于他而言如此冷酷漠然。

卻有人是真心無邪地對他好。

這是他有生以來所得到的、最好最好的禮物。

***

範垣沒想過,有生之年,能再見到這種神乎其技的“畫技”。

評心而論,這根本稱不上什麽“畫技”,通俗來說,只是“塗鴉”罷了。

但是這種塗鴉,對範垣而言,曾經是獨一無二。

假如這三幅畫不是張莒派人送來,假如張莒信上不是寫明了是溫家阿純親手所繪,範垣一定會以為,是陳琉璃“在天之靈”,真的顯靈了。

他慢慢地從椅子上站起身來,因為精神恍惚只顧看畫,袖子一搖,把那盞茶帶倒,茶水傾洩,迅速地濕了桌面的薪俸,信箋等。

侍從忙上前幫着收拾,範垣不理那些典籍、公文等,早将畫帶張莒的信一起撈起挪開,茶水洇開,把原本清晰的筆跡蘊的有些模糊。

卻仍是讓範垣轉不開眼。

如此又過了半個時辰,範垣擡頭問侍從:“溫家……”語聲一頓,他平靜下來:“溫家的兩位表弟表妹,如今還在府裏?”

侍從垂頭道:“回四爺,先前溫公子帶了姑娘出門去了,這會兒也不知回來了沒有,要不要小人去打聽打聽?”

“去吧。”範垣點頭,在那侍從将退的時候,卻又道:“等等。”

他低頭看着手中的畫,此刻心好像被放在油鍋上煎熬,他甚至能聽見那滋啦滋啦的響動。

恨不得一口氣将畫紙吹幹,恨不得立刻去見溫家阿純,他隐隐覺着這或許是個巧合,畢竟天南地北,又的确是兩個大不同的女孩子,子不語怪力亂神,難道還真的有什麽琉璃的“在天之靈”顯靈了不成?

但是內心卻不知何故又有一種無法形容的蠢動。

範垣來到溫家人所住的偏院的時候,養謙正在給琉璃梳頭。

在外走了半天,回來後丫鬟伺候着洗漱過了,養謙見妹妹的頭發有些散亂,便親自用梳子沾了調水的桂花油,給她細細地梳理。

養謙一邊兒梳頭,一邊打量女孩子安靜的臉色。自從在陳太後故居前那一瞬失态後,妹妹又恢複了素日那種“死寂”自閉。

養謙覺着妹妹其實什麽都知道,但不知為何,她寧肯把自己藏在堅硬的殼裏,等閑不許人看見她的真心。

但不管如何,總比先前那完全無知無覺似的情形要好得多了。

養謙告誡自己越是這時候越不能急躁,更要有十萬分耐心才好。

養謙道:“妹妹的頭發比先前更厚了,這京師比咱們南邊要幹冷些,要留意好生保養呢。”

他的手很巧,小心地把梳理好的頭發在發頂盤了一個發髻,對着鏡子瞧了瞧,笑道:“是不是很好看?”

琉璃垂下眼皮,不敢跟他目光相對。

養謙看一眼桌上放着的棗子,又道:“今兒那個老丈雖然看着兇,實則人倒是很不錯的。”

琉璃聽他提起陳伯,雖仍面無表情,眼底卻流露一絲柔和。

養謙道:“也怪道他脾氣大,畢竟是先皇太後的故居……對了,妹妹喜歡那個地方麽?”

琉璃微驚:他還看出什麽來了?

養謙笑看着她:“我心裏有個大膽的想法兒,先前我也跟母親說過,咱們總不能在範府住太久,最好能在京內另外找一處宅子,等我春闱之後搬出去就好了,如果咱們能有幸買下這宅子……只不過畢竟是先皇太後家的故居,只怕有些為難。”

琉璃萬想不到養謙竟會這樣說,一時忘了驚駭,眼中情不自禁透出向往。

養謙看的明白,青年心裏三分意外七分欣慰,便柔聲道:“不過,如果妹妹真心喜愛,哥哥一定會好好想法兒的。”

正說到這裏,便聽得門外有人輕輕咳嗽了聲,養謙一愣,回頭看時,見居然是範垣站在門口處。

那人一雙鋒芒內斂的鳳眼,在他面上蜻蜓點水,便掠到了琉璃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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