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開口

溫養謙見妹子急急匆匆進門,拉着自己就走,不明所以,忙問:“怎麽了?”

琉璃站住,嘴唇蠕動,卻發不出聲響。

養謙驚呆了:“妹妹……想說什麽?”

琉璃啞聲低微地說道:“陳、陳……宅子……”

這簡單的幾個字,卻說的十分艱難,模糊沙啞,如果是養謙之外的第二個人聽見,必然不明白其中的意思。

養謙無法相信,失聲叫道:“妹妹、能說話了?”

他驚喜交加,一時竟顧不得在意琉璃到底說了什麽,緊緊地握着琉璃的肩頭:“妹妹、你真的能說話了?”

琉璃握住他的手,又拉他往外,養謙畢竟是個精細機敏的人,狂喜之下,知道必有緣故,于是忙又斂神細想這模糊幾個字的意思。

又看琉璃着實着急,養謙寬慰道:“妹妹別急,天大的事兒也有哥哥在。你且稍等片刻,哥哥換了衣裳就跟你出去好不好?”

當下養謙迅速地盥漱了,整理了衣衫,才同她出了門。

養謙本以為是在府裏有什麽事發生,心裏七上八下,只管忖度。

面對時不時行禮的範府下人,養謙故作鎮定,又吩咐人備車馬,但究竟要去哪裏,他心裏一點數也沒有。

誰知又走了片刻,竟出了儀門,直奔大門而去。

養謙已看見牽馬的小厮躬身帶笑地迎着,即将要開口詢問去哪裏了。

就在腳步邁出門檻的瞬間,心底靈光閃爍,養謙轉頭:“妹妹……是說去陳家舊宅?”

***

一路上,養謙望着對面的妹子,先前因為聽妹子開口說話的狂喜逐漸地變得平靜。

養謙問道:“妹妹怎麽着急要去陳家?是因為我昨兒跟你說過的?”

縱然養謙再冰雪聰明,也絕對想不到琉璃的用意,他心裏尋思,他們跟陳家的關聯,無非是房子的事,許是琉璃聽了自己昨日說的,動了念想,所以才等不及地要去。

畢竟溫純從小的時候行為舉止就異于常人,雖多半時候安安靜靜,可一旦倔強性子犯了,九頭牛也拉不回來。

養謙一路詢問,琉璃卻不再做聲。到最後養謙只得停口,心裏默默地思量到了後該如何行事。

車才拐到了靈椿坊的長街,突然停了下來。

養謙探頭:“怎麽了?”

卻見幾個铠甲鮮明的士兵攔在車前,領頭的問道:“車裏是什麽人?”

那跟車的小厮是範府的人,平日裏嚣張慣了的,當即喝道:“你也不看清楚了就敢攔車,就敢瞎問,你看看這牌子上挂着的,這是範府的馬車!還不讓開?”

為首的統領愣了愣,旋即道:“範府的馬車又怎麽樣?都要檢查。”

小厮吃了一驚:“你說什麽?”

那統領道:“有一個江洋大盜早上越獄了,上頭吩咐嚴查,也是為了你們好……這道令還是首輔大人親自簽發的呢,你若要講理,就去找首輔大人說!”

養謙在內聽着,劍眉微蹙,他從出門到上車,一顆心都在琉璃身上,并未留意外頭的情形,所以沒有發現今日早上街頭上的巡邏兵丁增添了數倍。

那小厮見此人如此說,倒也不敢怎麽樣了,便上前來告訴養謙,養謙自把車門打開道:“既然是奉命行事,就請查吧。”

統領見是個年輕俊朗的公子,并不認得是範府的哪位。大膽探頭又細看了眼,瞧見車裏只還有個嬌袅纖柔的小姐,雖然不曾擡頭,但麗色無雙,攝魂奪魄。

此人情知是範府的女眷,忙低下頭去:“冒犯了!”

養謙問道:“不礙事,官長也是職責所在。”

小統領見他言語溫和,大生好感,忙又行禮道:“多謝體諒。”一擡手便放了行。

車馬又往前而去,過街口的時候,又給攔查了一次。

養謙雖聽那統領說是捉拿越獄的江洋大盜,可是看這架勢,卻顯然并不是一個盜寇所能引發的陣仗。

他心中越發忐忑,不由看了琉璃一眼。

又一刻鐘後,馬車停在了陳府門口,養謙先跳下地,接了妹子下車,回身忖度着該如何去叫門。

琉璃卻撇開他,轉身往旁邊牆邊走去。

養謙不知她要如何:“純兒……”

正要趕過去把她叫住,不料門內陳伯因為聽見了馬嘶車響,便打開門來觀望。

他一眼看見養謙,即刻道:“你這少年真沒道理,昨兒才說了你,怎麽這麽快又上門來了?”

倉促中養謙回頭瞥了一眼琉璃,見她越過那棵棗樹,似乎走到了陳府的側門,蹲下身子不知幹什麽。

養謙雖然好奇,見她并未亂走,便也不急,只陪笑對陳伯道:“老丈,今兒不是我自個兒來的。”

陳伯見他往後打量,早也跟着瞧見了琉璃,哼道:“我的眼睛又不瞎,知道你還帶了助手,哼,昨兒你一個人說不成,再帶了你妹子,那又怎麽樣?難道我就答應了?我都明告訴過你,我死了後這屍首還要埋在這裏不肯走呢,範垣若想要這房子……把我刨……”

一提起範垣,陳伯似乎格外激動,說話間白胡子都給吹起來了。

正在此刻,卻見琉璃走了回來。

養謙忙道:“妹妹……”

琉璃卻不答腔,也不跟陳伯招呼,只急匆匆地從兩人身旁經過,竟然熟門熟路般,自顧自進門去了!

這一下子,把養謙跟陳伯都驚呆了。

半晌,陳伯終于反應過來:“這這……你們可真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啊,哥哥是這樣,妹妹也是這樣,你當這是什麽地方就敢亂闖?快給我回來!”

他氣哼哼地轉身,要把琉璃捉回來似的。

養謙苦笑着,攔阻行禮:“老丈請見諒,我代妹子向您賠不是了。”

陳伯喝道:“混賬東西們,真是但凡沾了範府,就一個個不知是誰了,當面兒就敢私闖民宅。”

“是是是,”養謙道,“我也沒料到,妹妹、妹妹其實原本不這樣兒的……”

“她是不是這樣跟我沒關系,你既知道她不好,就不該帶她出來。”陳伯口不擇言。

養謙皺皺眉:“老丈……”

陳伯知道說的太過了,便怒視他一眼,轉身往裏:“以後我再也不想見到你們兩人,但凡跟範府沾邊的人,我一概不喜歡。”

陳伯且說且走,過了中堂,突然站住了腳。

原來面前靜悄悄地,已經沒了琉璃的身影。

陳伯愣了愣:“……跑到哪裏去了?”

養謙從身後趕過來,見狀也一呆。

這陳宅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如果真的要藏一個人,只怕半天才能找到。

陳伯跟養謙面面厮觑,養謙喉頭一動,試着叫道:“純兒?”

聲音傳出去,鈍鈍地被院牆阻住,面前的宅邸重又悄無聲息地沉寂了。

***

琉璃心裏明白自己該去哪裏。

沒有人比她更熟悉這宅子,她趁着陳伯跟養謙拉扯的時候,腳步極快,提着裙擺往內飛奔。

她不去偏院,不去花園,穿廊過屋,徑直前往的是她昔日的閨房。

小院子并沒有上鎖,院門安詳靜谧地敞開着,就像是個上了年紀皺紋橫生卻慈眉善目的老婦人,随時歡迎着小主人的回歸。

在門口驚鴻一瞥,也能瞧見裏頭些許的院落景致,時隔多年,本以為這院子必然雜草叢生,不成樣子,誰知仍是收拾的幹淨清爽,連廊邊兩棵芭蕉都好端端地生長的格外茂盛。

這會兒,可真是……樹猶如此,人何以堪。

舊日風貌猝不及防映入眼中,琉璃卻顧不上仔細打量。

她踏着那有些磨的光滑了的白玉階邁進門檻,不轉側廊,直接從中間的石子兒甬道往前而去。

裏頭的門也并未上鎖。

琉璃望着那畢竟有些紅漆斑駁凋落的門扇,擡手要推開,卻又有些不太敢。

——是不是想的太多了?

如果真是她杞人憂天,興許最好。

只要她所擔心的并沒成真,朱儆好端端地無事,自然最好。

昨兒範垣緊急出府,連馮夫人的召喚都不曾理會,這是第一大反常。

琉璃也猜着了,這必然是外頭出了什麽天大的急事。

可到底有什麽事兒值得他這樣?

晚間,琉璃的心慌的厲害。

在她來說,這種心慌的感覺并不陌生,只有這世上唯一跟她血脈相連的那個孩子,才會引發她如此的不安。

稍微用力,門發出吱呀一聲,被輕輕推開。

畢竟是常年無人居住的房子了,就算收拾的再幹淨保養的再精心,也到底透出了一股黴腐的氣息。

琉璃屏住呼吸,望着空空如也的堂下,往日的種種,如流水般向着她撲來,她勉強按捺舊日情懷,轉身往裏間走去。

掀開挂在面前的簾子,琉璃邁步入內,才走幾步,就看見前方的榻上,蜷縮卧着個小小地身影。

一看到這孤零零的小人兒,琉璃的眼前陡然模糊起來,淚不期而至。

“儆兒……”心底聲嘶力竭。

還未走到跟前兒,榻上的小皇帝察覺動靜,慢慢坐起身來。

他回過頭,揉揉眼,似乎睡眼惺忪,懵懂不解。

當看清眼前人的時候,朱儆疑惑地歪頭:“你……”

琉璃看着那玉雪可愛的臉龐,對上朱儆烏溜溜的雙眼,不顧一切地快步上前,一把将他抱入懷中:“儆兒!”

母子相見,琉璃心情複雜,情難自已,恨不得嚎啕大哭,又恨不得在小皇帝的臉上親過千萬遍。

起初琉璃心慌的時候,她覺着是因為自己實在太想念朱儆了。

直到午夜夢回,想起了一件不起眼的舊事。

那會兒,在先帝駕崩後,母子兩人相依為命,朱儆十分喜歡聽她講故事。

而琉璃所講的最多的,是自己在陳家從小到大的經歷。

那實在是她生命中最純淨無瑕的一段時光了。

小皇帝聽得十分高興,盤問個不停。

有一次,琉璃也破格帶他回去了一趟,雖然此後難免遭到了範垣的“斥責”,其實是規勸。

他的擔憂其實也有道理。

——南安王雖然退了回去,但朝中畢竟還有人心不死。

另外,南安王也在京師自有密探等,宮裏就已經過了幾番肅清,拔除了不少眼線跟細作。

範垣是擔心琉璃跟朱儆在外頭遇到什麽意外。

雖然,他并沒有直說這一點,只拿規矩之類的說事兒。

琉璃還是從陳沖的口中得知真相的。

當時琉璃心想,假如範垣實話實說,她跟朱儆都能心服口服些,也許他是怕吓到他們吧……

這個人,唉。

當然,這是題外話了。

關鍵的是琉璃想起來,她曾經告訴過朱儆,有關自己的一個小秘密。

當時她在陳宅的時候,有時候想出去玩兒,又怕過大門給陳伯等發現,給他們說着反而不得自由,所以她每每偷偷地從側角門出去。

角門的門檻是活的,只要用力提動,就可以擡起來,她仗着人小,便可以從底下爬出去,然後再神不知鬼不覺地重新按好。

當時朱儆聽了哈哈大笑,樂不可支。

“不羞不羞,母後竟也幹過這種事兒。”他鑽到琉璃懷中,又是得意又是滿足地撒嬌。

琉璃想起這件小事,又突然想到養謙跟自己提過的……在陳宅側門出現的小孩子,直接驚出了一身冷汗。

如今歪打正着的,母子們終于相見了。

但沉浸在悲欣交集中的琉璃并不知道的是,這一幕,已被人盡收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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