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羁絆

範垣問罷,鄭宰思挑了挑眉,繼而道:“沒什麽。”

他負了雙手,仰頭笑說:“一個癡兒罷了,又能做什麽?”

範垣深看他一眼:“我還有一件事要請教鄭侍郎。”

鄭宰思忙道:“閣老別客氣,有什麽只管問,我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

範垣道:“縱然鄭侍郎知道了陛下思皇太後心切去了陳家,興許也猜到是藏在太後卧房裏,那麽,鄭侍郎是怎麽知道太後卧房在哪裏的?”

鄭宰思臉上的笑像是在那一刻凝固了,但他畢竟是個機變的人,當即說:“這個我倒是真的不知,能找過去,也不過是誤打誤撞罷了,就像是溫家那阿純一樣……都是碰運氣而已。”

“看樣子,侍郎跟純兒的運氣好像都還不錯。”範垣淡聲說道。

“拖賴拖賴,”鄭宰思笑容可掬,“就借閣老吉言了。”

兩人說話間,朱儆已經回到了寝殿,小皇帝回身坐了,叫道:“鄭侍郎,你吩咐太醫院了沒有?”

鄭宰思忙道:“臣正要去。”

“快去。”小皇帝不由分說。

鄭宰思笑笑,向着範垣行了個禮,轉身去了。

範垣上前,還未開口,朱儆道:“少傅又有什麽教訓,朕聽着呢,你說就是了。”

範垣的确滿腹的“教訓”,可聽小皇帝這樣說,反而不開口了。他問道:“臣看,陛下好像有話要說。”

朱儆到底年幼,沉不住氣:“你大概也知道了,朕是假借着傳召戲班子進宮的機會跑了出去,你不可責罰那些人,此事跟他們無關,你若要責罰,就責罰朕好了。”

範垣道:“陛下為何要偷跑出去。”

朱儆道:“你不是已經知道了嗎?”

範垣不答,只是沉默地看着朱儆,兩人目光相對,小皇帝轉身:“如果沒有別的事,朕餓了!”

陳太監忙道:“陛下稍等片刻,禦膳一會兒就送過來了。”

朱儆道:“朕要先睡會兒。”

範垣看他要走,便道:“陛下。”

朱儆止步,回頭瞪向範垣,小手握成拳,滿面戒防。

範垣看他一眼,垂下眼皮道:“臣并沒有想要苛責陛下的意思,如果……陛下真的想念皇太後,想回陳宅,大可直接告訴臣,臣……會親自領陛下去。”

朱儆的雙眼逐漸睜大。

小皇帝本認定了範垣得狠狠地喝罵自己,畢竟先前雖然也胡鬧過,卻沒有這次一樣鬧得如此滿城風雨。

沒想到,範垣竟會說出這樣的話。

“你……你說真的?”朱儆忍不住問,突然又道:“你騙人,就算朕開口,你也絕不會答應。”

範垣的眼前,出現在陳府舊宅,朱儆抱緊琉璃嚎啕大哭的情形。

他從來當朱儆是個小皇帝,是君主,再加上因為琉璃的死,更讓他斂起了心中最後的一點情意。

可朱儆畢竟只是個才五歲的小孩子。

先前,當遍尋皇宮找不到小皇帝的時候,範垣唯一所想的,就是讓朱儆好端端地出現在眼前。

他不想再說教,也不要再扮什麽黑臉“恐吓”他,只要那個孩子好好地在跟前兒就行。

因為那個小家夥,不僅僅是一國之君,更是陳琉璃所留下的唯一的血脈。

也是他跟陳琉璃……唯一的羁絆了。

陳太監忙在旁邊道:“陛下,首輔大人怎會欺瞞陛下?”

範垣深深呼吸:“還有一件事,陛下若真的想念皇太後,以後就不要再随意把自己置入危險境地。”

“我不怕什麽危險。”小皇帝紅着眼睛說:“我想母後了,如果我死了就能跟母後在一起,我寧願……”

“陛下!”

朱儆話還沒有說完,陳太監跟範垣雙雙喝止。

朱儆吸吸鼻子,轉身往寝殿裏頭走去,一邊走一邊擡起小手揉眼睛。

***

養謙帶着琉璃離開了陳府。

馬車上,養謙坐在琉璃身旁,問道:“妹妹,今兒到底是怎麽回事?”

先前應付陳伯,還能得心應手,臉不紅氣不喘,然而只有溫養謙自己知道,他心裏的疑惑比陳伯還多呢。

琉璃低着頭不回答。養謙雖心焦,卻并不着急,輕輕握住她的小手:“妹妹,你為什麽要來陳家?你早知道……陛下在陳家,所以故意叫我帶你來,是不是?”

琉璃緊閉雙唇,她本想安安分分,誰知道偏偏橫生枝節。如今自己的所作所為不僅落在養謙眼裏,更被範垣跟鄭宰思也撞了個正着。

養謙見她沉默,便又道:“妹妹是因為……首輔昨兒匆匆出府,他們又傳說外頭出了大事,所以才想到這上頭來的?你、你是猜到了皇帝陛下想念皇太後,所以才藏身到了陳家?是不是這樣?”

養謙心思轉動的很快,自己暗中推敲了一番,理出了些頭緒。

能解釋琉璃的反常舉止的,似乎也只有這個推論了。

但如果這就是真實的答案,卻更引出了另一個更大的疑問——琉璃為什麽會這樣關心小皇帝的下落,不顧一切地想來找他?

養謙再也想不明白。

沉默中,眼見範府将到,養謙打起精神,叮囑說道:“早上出來的匆忙,都沒有跟母親說一聲,只怕她正着急,回去後,我會說是我領着你出去閑逛了,好麽?”

琉璃擡起頭來,看向養謙。

養謙望着妹子仍舊發紅的雙眼,裏頭的淚漬還沒有幹。

養謙心中也一陣酸楚:“純兒,不要難過,你若是不想回答,哥哥就不問了。只是……你若心裏有事,不要總是藏着,也讓哥哥知道,不管是天大的事也好,哥哥總會替你想法兒的,好不好?”

琉璃含淚點了點頭,養謙将她抱入懷中,在她的發端撫了撫:“好妹妹。”

正如養謙所說,兄妹兩個一大早兒,飯也不吃,也不去請安,悄無聲息地就不見了,溫姨媽甚是着急。

只是畢竟是客居,不便大張旗鼓地傳人找尋,溫姨媽又深知養謙是個極有數的,總不會讓自個兒操心,所以只按捺着那份焦灼,去見馮夫人的時候,馮夫人問起琉璃,溫姨媽只說養謙有事帶了她出門了。

馮夫人見她笑吟吟的,就也沒有深問,免得問的多了,有點像是約束他們兄妹。

養謙帶了琉璃回來的時候,溫姨媽已經在琉璃房中坐等了,見他們兩個全須全尾地進了門,先把那顆心放下。

溫姨媽抱住琉璃,通身打量了一番,見她雙眼泛紅,忙問:“怎麽像是哭過的?”

又問養謙:“大清早兒也不打一聲招呼,帶着妹妹去哪兒了?”問琉璃的時候口吻還是疼惜的,到了問養謙,已經多了份責問。

養謙忙道:“母親別着急,妹妹……想是昨晚上做了噩夢,早上哭着找我,我便領她出去逛了逛。”

“你胡鬧!”溫姨媽道,“純兒害怕,你只需把她帶去給我,怎麽反領着外頭去了?”

養謙笑道:“妹妹跟着我和跟着母親都是一樣的。”

“這可又是瞎說。”溫姨媽還要再訓斥他,琉璃輕輕地拉了拉溫姨媽的衣袖。

溫姨媽會意:“你是不叫我訓你哥哥了?”

琉璃點點頭,溫姨媽見她有所反應,忙把她摟入懷中,又是疼惜又是寬慰地安撫道:“好好好,我不說他就是了。”

養謙在旁看着,暫時把那些疑惑都壓下,也欣慰地笑道:“還是妹妹疼我。”

***

琉璃因為昨兒一整晚沒睡好,早上又奔波來回,加上見到了朱儆,心情激蕩,所以回到屋裏,便覺着勞乏。

溫姨媽陪着她吃了一碗粥,見她眼睛還紅,精神不振,便打發她上床睡了。

在床邊坐了半個時辰,溫姨媽突然又想到馮夫人興許還惦記着他們兄妹兩人出去的事,便想去回一聲。

溫姨媽前腳走了兩刻鐘,琉璃便醒了,回頭見母親不在,她便自己下榻,叫了丫頭進來,打水洗了臉,又吃了口茶。

琉璃忖度溫姨媽是去馮夫人處了,便沿着廊下出門,也慢慢地往前而去,走不多時,隔牆有兩個婆子經過,叽叽咕咕地說話。

其中一個說道:“什麽天大的事,不過是托辭罷了……”

另一個說:“他是擡腳輕巧地走了,可家裏的那個又往哪裏走?昨兒在老夫人的房裏抄了一夜的經呢。”

琉璃不知道說的是什麽,只低着頭往前去,正要過菱門,便見一個身着灰襖面容清瘦的老婦人,從裏頭出來。

她才走一步,手扶着門邊,似乎站不穩,搖搖欲墜。

先前那兩個說嘴的婆子明明看見,卻如同避鬼怪一樣閃身走了。

琉璃心裏疑惑,便有意加快步子,上前将那老婦人扶住了。

這婦人擡起頭來看向琉璃,目光相對,清瘦的臉上透出些溫和的笑意:“原來是純姑娘,多謝了。”

琉璃身後的丫頭是南邊同來的小桃,見狀就也上前扶住了,問道:“嬷嬷是要去哪?”

婦人道:“不妨事,我自己走就行了。”

小桃先看琉璃,見琉璃搖頭,就道:“您的臉色不大好,我扶着您罷了。”

婦人正頭暈眼花,勉強說了這兩句,便不再推辭,只給她兩人指了指路。

小桃跟琉璃雙雙扶着她往前,走了一刻多鐘,來到了一座僻靜冷清的小院。

院子鴉默雀靜,像是沒有別人。

小桃叫了兩聲,半晌,才有個婆子跑了出來:“姨娘是怎麽了?”

琉璃聽到這個稱呼,心中咯噔一聲,那婦人回過頭來看向琉璃:“本該請姑娘入內坐會兒的,只是這裏逼仄,就不多留姑娘了。”

小桃并不很懂範府的內情,快嘴說道:“您老人家以後可小心些,今兒若不是我們姑娘遇見了,暈倒了沒人看見可怎麽好?”

這邊琉璃悶頭不語,轉身要走,正外間有一個人正匆匆地進門,一擡頭看見琉璃在這裏,便又驚又是意外地站住。

院中那婦人見了來人,卻喚道:“垣兒。”

範垣的目光好不容易才從琉璃身上轉開,忙下臺階走到婦人身前,跪地道:“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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