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一夜

——“還記得,我要你答應的那個條件嗎?”

範垣的聲音傳入耳中,讓養謙瞬間驚怔。

如果不是因為知道琉璃在範垣的書房裏,這句話對養謙而言,當然是再尋常不過了。

可這話若是對琉璃說的,那才是驚天又驚魂。

養謙屏住呼吸,悄然前行了一步,從窗戶上往裏看去。

果然,在書房之中的桌邊上,琉璃低着頭,手裏掐着一支筆,不知在塗抹什麽,而範垣就站在她的身旁,垂眸望着她。

眼見這一幕,養謙覺着自己頭頂刷地飄出了傳說中的三昧真火。

原本還心存僥幸,覺着琉璃可能走了,範垣是在對別人說這話,可眼前的場景顯然狠狠打了他的臉。

養謙不懂範垣為何對琉璃說這話,隐隐竟像是誘導,又像是要挾。

何況兩人相處的這幅場景,為什麽……這麽刺眼!

偏偏在範垣問過後,琉璃沉默了片刻,突然點點頭。

養謙看直了眼。

似是怕驚不死養謙一樣,範垣繼續問道:“那麽……你要我做的我已經做到,但我要你做的,你做了嗎?”

琉璃不安似的,眼睫亂眨,手中握着的筆也晃來晃去,半晌她小聲地回答道:“沒……”

因為才恢複了正常發音不久,女孩子的聲音聽起來格外柔弱。

在養謙看來,這簡直是一副活脫脫的仗勢欺人,陰險哄騙場景,而且欺哄的還是小女孩兒,範垣這位首輔大人實在是出息的很!

正在養謙覺着自己已經忍無可忍的時候,身旁不遠處有人道:“原來是溫大爺,您是來找四爺的?”

養謙轉頭一看,是伺候範垣書房的一個跟班,隔着七八步遠望着自己,雖面上含笑,眼底卻是戒備的冷意。

養謙心底不由冷笑:怪的很,他沒有對這些人不悅,這些人倒是在提防着自己了。

而在此刻,書房裏的範垣跟琉璃當然也聽見了,範垣擡眸,正對上養謙強忍怒意的眼神。

但範垣卻半點“理虧心虛”的樣子都沒有,只似乎是有點意外,僅此而已。

倒是琉璃,忙不疊地從椅子上跳起來,因起的過快,幾乎撞到了身邊的範垣。

趁着這會兒,養謙邁步往前來到了書房門口。

養謙一步進門的時候,琉璃已經跑了過來,兩人打了個照面,養謙不想吓到妹子,便盡量将神情放的和顏悅色些:“我到處找你,你怎麽在這兒?已經跟母親說過要帶你出去逛逛了,你先到門外稍等,我跟四爺說了就來。”

琉璃遲疑地看看他,又回頭看了一眼範垣,終于低頭走了出去,只在門口站等。

剩下養謙跟範垣面面厮觑,養謙先是行了個禮,又道:“這段日子我忙于科考,聽母親說妹妹的病多虧了四爺照料,但以後我便得閑了,我自會好生照看妹妹。就不敢再勞煩四爺了。”

範垣道:“這話說的過早了吧。”

養謙神情微變:他想幹什麽?

範垣話鋒一轉道:“難道表弟你對自己毫無信心,覺着自己不會金榜題名?如果高中,只怕仍舊要忙起來的。”

原來是這個意思……養謙暗中吸了口氣:“這也不過是得之我幸,不得我命,但不管如何,妹子是我的妹子,純兒天性單純,我縱然再忙,也不會撇下她。”

範垣自始至終都十分鎮靜,縱然聽了這外柔內剛綿裏藏針的話,也只淡淡的:“表弟一片孝悌之心,怪不得你們蘇州的張大人來信也格外贊揚。”

養謙心頭凜然,他提到張莒,自然也是知道那宗官司了。

當即養謙不再多言,只道:“不打擾四爺公幹,我且去了。告辭。”他行了禮,退了出門。

正琉璃站在門邊,養謙握緊琉璃手腕,拉着她往前而行,琉璃因沒顧得上跟範垣告別,便且走且回頭看,卻見範垣出門站在廊下,向着她一笑。

***

送琉璃回房換了衣裳,溫姨媽又叮囑不要貪玩,留神之類。

直到出範府的時候,養謙一直沒說話,雖然他心裏有千萬震驚,但更知道不能貿然出聲,且要慎重對待才好。

直到上了馬車,車行了片刻,養謙才問道:“妹妹,先前在四爺房裏,他跟你說什麽了?”

琉璃早知道他得問,先前也一直在默默盤算該如何回答。

只是琉璃不知道養謙到底聽見了多少,所以心裏也有些七上八下。

此時見問,如果一概否認,養謙自然更加起疑,琉璃只得裝傻道:“哥……哥哥聽見了。”

養謙向來至為疼愛妹子,在他心目中,妹妹性子最可愛單純,生恐別人騙了她欺負了她去,何況又才知道了王光那件事,此時只滿心留意範垣是不是趁機要挾了琉璃,又哪裏想到琉璃是在試探他到底聽見了什麽?

養謙便溫聲哄着說道:“正是聽見了,才不懂問你問你,他到底說的什麽條件?”提到“條件”,眼神便又冷冽了些。

琉璃心想:“原來是聽見了這句,想來也不會聽見很多,畢竟外間有侍衛看守。”

琉璃心中有數,低聲道:“是……是紮針。”

養謙一愣,心中迅速轉圜:“純兒是說,太醫針灸?”

琉璃點點頭,慢慢地表達:“表哥……說繼續針灸、就好了,不叫我……放下。”

養謙皺眉自己忖度了半天,明白琉璃的意思,只怕範垣是要她答應針灸的“條件”。

當初太醫要針灸的時候,養謙不在現場,後來聽溫姨媽說琉璃答應了,心裏本就存疑,畢竟他也知道妹子最怕針灸,怎會無端答應?

這會兒聽琉璃如此回答,隐隐想通。

又問:“那他怎麽說,他已經做到了?他做到什麽?”

琉璃抓了抓額角:“他、他讓太醫……少了苦藥。”

“你是說,四爺讓太醫,減少了給你喝的苦藥?是這樣?”

“嗯嗯!”

養謙蹙眉,半晌才啞然而笑。

琉璃見養謙面露三分笑意,知道自己已經暫時的搪塞過去了。

可其實她的心底,卻仍是極不平靜。

自打重生以來,琉璃幾乎忘了還有那回事,今兒突然給範垣提起來,吓得她瞬間魂都飄了。

思緒又回到了那個春雨滋潤的日子,在陰暗可怖的大理寺诏獄。

她實在是走投無路,将近絕望:“師兄,我知道錯了。”

她明白自己犯了致命的錯誤,也知道範垣不會輕易的放過自己。

“你要怎麽對我都可以。”

那會兒琉璃望着範垣冷漠無情的雙眼,恐懼讓她的心縮成一團。

“只要你肯護着儆兒,不管是什麽要求,什麽條件我都答應。”

範垣走到近前,緩緩将手覆在她握住欄杆的手上。

琉璃動了動,細嫩的手掌在冷硬粗粝的木頭上擦過,有些許疼。

但他的掌心滾燙。

而且手勁加大,牢牢地揉捏着她,像是要把她的手掌揉碎。

然後,範垣傾身,在她鳳釵搖動的耳畔,低聲:“我想要……太後……”

俯視着琉璃猛然睜大的雙眸,以及顫動的長睫。

範垣的聲音依舊冷靜異常,他一字一頓,繼續說道:“想要太後,陪我一夜。”

琉璃在聽清這句話的時候,覺着自己仿佛墜入了深水之中,毛骨悚然而窒息。

範垣不慌不忙,仍是淡然冷漠的:“只要你肯答應這個條件,我就幫你,會護着你跟朱儆,怎麽樣?”

他那時候直呼皇帝的名字,可見是被傷至深,所以連這些禮節都不屑遵守了。

提出這樣的條件,想來也是憤恨之下的報複加羞辱。

***

“妹妹,妹妹?”耳畔傳來輕喚。

琉璃轉頭,對上養謙含笑的眼神:“傻孩子,在出什麽神?走,下去玩兒了。”

近來春暖花開,養謙本想帶琉璃出城去看花,溫姨媽說近來風大,怕吹了琉璃,于是只得仍在城中游玩。

兩人在南市上走了一圈兒,養謙買了些泥人,木雕,風車,糖串子之類的玩物吃食,但凡琉璃駐足打量賞玩的,他一概撿好的買下,不知不覺,竟塞滿了沉甸甸的一個口袋,并一個竹篾的筐子,只得先叫小厮送回車上。

逐漸到了晌午,養謙看看日色,對琉璃道:“這一整個月都沒有得閑,也不曾去看望陳伯,純兒想不想去?”

琉璃正有此意,聞言忙點頭,于是又置買了些點心吃食等物,複又上車,往靈椿坊過來。

到了地方,小厮前去敲門,養謙扶着琉璃下地,那邊陳伯已經開門,見是他們,老眼中流露一抹光亮。

養謙上前行禮問好,陳伯一聲不響,領着兩人入內,仍是在門房裏坐了,小厮把送的東西都擱在桌上,陳伯道:“來就來罷了,拿這麽多東西幹什麽,像是我貪圖你們的東西一樣。”

養謙道:“哪裏的話,這不過是我們當小輩的一點心意罷了。”

陳伯搖頭:“這可不敢當,你是溫家大爺,跟我又沒什麽親戚關系。”

養謙笑道:“這裏沒有大爺二爺,只有長者跟小輩罷了。”

陳伯不禁也露出一抹笑意:“我倒是服了你這後生,脾氣好,口舌又這樣伶俐。你們南邊的人可都這樣?”

養謙還沒開口,琉璃說:“哥哥……格外好。”

養謙雖知道她會說話,突然聽在外人面前出聲誇自己,頓時一顆心熱烘烘的。

陳伯睜大雙眼:“這、這是……”

養謙臉頰微紅道:“是了,老丈還不知道呢,我妹子能說話了,雖不流利,比先前要好的多了。”

陳伯驚喜交加,看了琉璃半晌:“果然是大喜!恭喜姑娘了!對了,你們吃了飯沒有?我正要做去。”

養謙就把買了酒食一節說了,陳伯一拍額頭:“我再加兩個菜。”

養謙怕他又加上回那些鹹酸且辣的菜,實在無福消受,于是竭力攔阻,陳伯早不由分說地去了。

琉璃笑吟吟地坐在桌邊,卻像是十分高興。養謙想到上回她吃那腌菜的事,便問:“純兒,老人家做的那菜,适合你的口味嗎?”

琉璃捧着腮,點頭:“好吃。”

養謙挑眉,試探問:“真有那麽好吃?可……不覺着太酸了嗎?”

南人的口味多是偏甜,養謙自己便是如此,實在想不到妹子竟愛好那個,先前也沒發覺,不過先前妹子向來都呆呆沉默,給她什麽吃什麽,倒也不知她口味究竟如何。

琉璃咂咂嘴,忍不住說:“酸菜、菜是這樣的。”

“那個叫酸菜?”養謙愣了。

“不、不知道,胡說的。”琉璃吐舌,捂住了嘴,不敢讓自己再多話。

不多時陳伯做好了飯,果然有那一盤子“酸菜”,養謙敬謝不敏,一筷子也不想捧場,琉璃倒是歡天喜地。

陳伯吃了兩杯酒,卻很少動筷子吃菜,只頻頻打量琉璃。

養謙因為要掩飾自己不愛吃那菜,所以只管熱情地向陳伯敬酒。

陳伯又吃了一杯,琉璃突然阻止道:“不、不可吃了。”

養謙一驚,琉璃蹙眉:“就……醉了。”

養謙怕掃了陳伯的興致,正要說她小孩子不懂事,陳伯卻笑道:“是是是,小姑娘說的對,我因為……一時心裏高興,亂吃了兩杯,不吃了不吃了,點到為止。”

養謙見他竟聽琉璃的話,心裏暗自納罕,突然回頭,見那盤子酸菜已經給琉璃吃了一半,越發驚得合不攏嘴,忙給她端開,道:“小心吃多了鬧肚子。再說……也給老丈留一點兒才好。”

陳伯哈哈大笑,又說:“多吃些不妨事,這一棵是去年腌的最後一棵,如今天暖,就不好放了。要吃的話就等今兒冬天我再腌了。”

養謙見老頭今天格外随和,雖然詫異,但這畢竟是件好事,便笑道:“也不知怎麽,我們南邊沒有這個,純兒先前也從沒吃過這個,第一次吃竟就愛吃,可見是投了緣了。”

陳伯點頭:“是啊,是啊,是很投緣的。”

三人吃了飯,陳伯起身去沏了一壺鐵觀音,又把養謙買的芙蓉糕拿出來擺了碟子。

琉璃因為一時盡興吃了太多,肚子飽脹,正好吃口茶潤潤。

陳伯突然對養謙說道:“溫大爺,我們這院子後面小花園裏,有一棵臘梅晚開,只要折一枝子擺放在花瓶裏,滿屋子都噴香的。你不妨去折兩支過來,帶回去給姑娘放在房裏。”

臘梅這種東西,範府裏到處都是,不過既然是老人家一片好意,養謙也不便推辭,本要叫琉璃一起,卻見她靠在椅子上揉肚子,便不禁一笑,自己起身去了。

養謙去後,陳伯嘆了口氣,道:“就算這菜好吃,姑娘也該知曉些,怎麽把自己撐的這樣?”

琉璃嘿嘿笑笑,不便回答。

陳伯說道:“你這樣,倒是讓我想到了我們姑娘,她以前在這府裏的時候,也是跟你一樣活潑可愛的小姑娘,每次吃撐了,就嚷嚷說下回再不,誰知下回仍舊不改,還抱怨別人不攔着她呢。”

琉璃聽陳伯說起往事,不覺凝神,唇角流露一抹笑意。

陳伯也含笑道:“還有我做的那腌菜,本沒名姓,她吃着覺着酸,就一口一個‘酸菜’的叫,所以府裏頭的人都知道叫酸菜,不過府外頭的卻都不知道的。”

琉璃聽到這裏,有點不安起來,畢竟方才跟養謙說話的時候,她不慎說了出來。

不過那會兒陳伯不在跟前兒,應該沒聽見。

陳伯望着她,緩步走到門口,往外打量了片刻,道:“我知道溫大爺想要這房子,你可知道這屋子裏的人都走了,為什麽我偏留下來?”

琉璃問道:“為……什麽?”

陳伯道:“其實我常常想,我若死了就好了,可以跟老主人、小主人他們相聚,但我又想……我死之前一定要守着這宅子,若逢年過節的,他們的魂魄回來了,也好有個地方安歇。”

琉璃聽到這裏,眼圈刷地便紅了。

陳伯站在門口,緩緩回頭看向琉璃,眼神竟極慈仁和藹:“也不知是不是我老眼昏花的不成樣子了,我總覺着……純姑娘你、有點像是我們姑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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