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皮癢

小皇帝朱儆見陳太監突然不響,順着目光轉頭看去,也看見了範垣。

朱儆“啧”了聲,嘀咕說:“太傅不是在內閣嗎,這會兒怎麽又來了。難道內閣的事不夠他忙的,非要來煩朕。”

陳沖瞅一眼琉璃,見她站在旁邊呆呆地仿佛在出神想事情,好像沒留意皇帝的話。陳太監便小聲提醒朱儆:“陛下……”意思是讓朱儆別當着人的面信口開河。

小皇帝不以為意地努了努嘴。

這片刻,那邊範垣已經走了過來,拱手向着朱儆行禮:“陛下。”

朱儆點點頭:“太傅這會兒來,又有什麽事兒啊?”

範垣轉動目光,看了看琉璃,見她仍是沒什麽反應。

陳太監也發現了,朱儆轉頭瞥見,不禁大笑道:“好好好,純兒不僅是見朕不跪,見了首輔更加不理,這才公平。”

範垣眉端一動。

陳太監苦笑道:“陛下……”

朱儆不睬他,自己走近一步,拉拉琉璃的手:“純兒,純兒。”

琉璃被他牽着手,猛然醒悟:“皇上。”

朱儆笑道:“你又呆了,只管在想什麽想的這麽出神?你看看這是誰?”

琉璃轉頭又看範垣在場,剎那間雙眸圓睜。

這是重生之後,第一次在宮裏跟範垣見面。

大概是因為對範垣的了解終于多了幾層的原因,此刻跟他對視,在琉璃眼前的這雙鳳眼中,那股叫人心驚的鋒芒似乎斂平了許多,但……依舊有不可忽視的耀眼光芒閃爍。

琉璃突然想起自己還活着的時候,在聽過儆兒哭訴範垣責打他之後,那日在廊下跟範垣不期而遇。

他也是這樣冷冷靜靜地盯着他,鳳眸裏有什麽在湧動,那會兒,琉璃以為……那是殺氣,是範垣想圖謀不軌謀權篡位的野心。

但是這會兒回想,竟全然不是。

似乎只要他瞧着自己,眼神就是那個樣子的,雖然猜不透究竟是怎麽樣,但至少絕對不是什麽殺氣或野心。

此刻範垣道:“陛下,微臣方才經過景泰殿,見一幹命婦都在等候,陛下還是快去,休要冷落了衆人。”

朱儆昂首:“朕知道,這就要去,偏給你攔住了。”

“那臣陪陛下過去。”

朱儆張了張口,卻也沒說什麽:“好吧。”邁步先行,陳沖也忙跟上。

範垣卻後退一步,跟琉璃幾乎并肩。

琉璃偷眼看向他,卻見範垣目不斜視地看着前方,實在是一片正氣凜然。

她突然之間有些促狹發作,便極小聲地喚道:“師……師兄。”

範垣果然驚動,他眉頭一皺,鳳眼瞥向她。

琉璃見他正經的臉上終于露出了這點異常,便小小伎倆得逞般偷偷笑了。

範垣淡淡地掃她一眼,微微地哼了聲,沒有說話。

***

且說朱儆回到了景泰殿,又略說了幾句,衆人告退。

別人倒也罷了,獨朱儆望着琉璃随衆而去的身影,又流露惆悵不舍的神情。

突然他問陳沖:“對了,先前你說的什麽女官選拔……是什麽?”

陳沖才要回答,突然覺着身側有一道冷冷的目光在盯着自己,他轉頭一看,對上範垣“不善”的眼神。

陳沖本來興興頭頭的心,就像是遇到冰水的火,“嗤”地一下就滅了。

可小皇帝的話卻不可不答應,于是只得小心翼翼地說道:“這,這個……陛下如今年紀還小,還用不着那些,等稍微大點兒,有了妃子之類的,就可以多挑些人進來使喚了。”

朱儆小小地眉心擰起:“是嗎?”

那廂,馮夫人攜帶一幹女眷返回,途中,悄問琉璃小皇帝叫她進內說了什麽,又是如何應對的。

這會子,琉璃卻是沾了“不太會說話”的光,所以回答的十分簡練,只說“問病”“很好”等,馮夫人也不好深問。

回到府中後,馮夫人卸下了品級裝扮,二爺範瀾便也來探問情形,馮夫人想到在景泰殿裏的一幕,便同範瀾說了,又笑道:“當時幾乎把我吓死,幸而純兒是個福星,陛下半點也不怪罪,反拉着她有說有笑,十分恩深。”

範瀾也聽得瞠目結舌,又見母親這般說,就道:“太後在的時候,還常傳女眷進宮,如今陛下突然的心血來潮……這是因為四弟的原因?還是有別的緣故?”

馮夫人嘆道:“我聽陛下的意思,竟也十分的想念太後,唉……應該跟老四沒什麽大牽連,畢竟陛下對純兒很是不同,純兒可是溫家的孩子。”

範瀾笑笑:“這倒是有理,沒想到純兒表妹這樣有福分,才上京這不多久,就跟陛下這樣投緣了。”

範瀾說到這裏,臉色躊躇。馮夫人看見了問道:“怎麽了?”

方才母子說話的時候,已屏退了丫鬟們,範瀾便低低說道:“陛下年紀還小,如今兒子常常聽人議論些不堪的話,說什麽四弟挾持幼主之類……偏四弟跟咱們還指不定是一條心呢,如果真有個颠倒,咱們還會跟着倒黴。”

馮夫人道:“我又何嘗不是這麽想的。但又有什麽法子?誰叫當初認了他回來,讓他姓範的。”

“現如今倒有一個法子。”範瀾突然說。

馮夫人詫異:“快說!”

範瀾因悄悄地說道:“我前兒跟人吃酒,得了個消息,宮內似乎有意甄選女官。母親您看,陛下跟純兒表妹這樣投緣,倘若表妹能夠入宮……”

馮夫人先是一喜,仔細想想,又忙搖頭:“這個不行。”

範瀾疑惑,又試探問:“母親是覺着表妹癡愚,不堪重任?”

“這是其一,”馮夫人嘆道,“但是其二,你表妹是你姨母的心頭肉,恨不得捧在手心裏的,又怎肯放她進宮去?從此母女們就像是生離死別了一般,怎麽忍心?我也對不住你姨母。何況,別說你姨母不舍得,我也是很不舍的,你瞧純兒那個性情品貌,先前癡癡傻傻的倒也罷了,如今總算有了轉機,只該給她找一房可靠疼人的貴婿,好好安頓她一生就是了,那個宮裏又是什麽好去處了?處處鈎心鬥角,吃人不吐骨頭的,難道你表妹有先皇太後那個福分,也會一生好命麽?就算先皇太後順風順水了一輩子,最後還不是落得……罷罷,總之不許再提這件事了。”

範瀾見母親說了這許多,在情在理,只得息心。

另一邊,琉璃回到那院裏,溫姨媽接了,忙也問面聖如何。

琉璃只說很好,溫姨媽半信半疑。

琉璃也顧不得應付姨媽,只忙着想事情,溫姨媽見她懶懶的,以為累了,命小丫頭伺候她洗漱後,便讓她好好歇一歇,自己去馮夫人房中探聽了。

且說溫姨媽離開後,琉璃在榻上閉目養神,但心裏卻沒有一刻消停。

如此過了半個時辰,東城先來了,一進門便喜笑道:“聽說妹妹今天進宮去了,好大的福分,我還從沒見過皇帝陛下的面呢。”

丫頭婆子們知道東城跟琉璃交好,且又是馮夫人疼若至寶的孫子,不敢攔阻,任憑他闖了進來。

正琉璃也聽見了,因坐起身來。

東城上前笑道:“妹妹快跟我說說,面聖是怎麽樣的?”

小桃見琉璃起身,便放心地前去端茶。

琉璃不跟東城說進宮的話,只悄悄問:“四爺……回來了嗎?”

東城想了想:“還沒,估摸要傍晚了。”又問:“妹妹你打聽四爺幹什麽?可是有什麽事?我能不能幫你做?”

琉璃見這少年如此善解人意,便笑着搖了搖頭。

東城在琉璃房裏坐了半個時辰,眼前窗紗朦胧,黃昏來至。

馮夫人那邊已經擺好了飯,溫姨媽也在那裏吃,特派了丫頭來請兩人去吃飯。

琉璃稍微梳洗,便同東城往馮夫人上房而來。

這會兒範府大爺長媳管氏跟次媳王氏,兩個小姐彩絲跟芳樹,二爺範瀾之妻曹氏,三爺範波之妻劉氏,都在房中,曹氏看管着丫頭婆子們拜訪了菜品,碗箸等,大爺那邊的兩位媳婦負責傳菜,劉氏站着相陪。

馮夫人請溫姨媽坐了,彩絲跟芳樹等也都落座,琉璃跟東城坐在姨媽一側,吃了晚飯。

這邊晚膳才過,門口有人說:“四爺來給老夫人請安。”

馮夫人想了想到:“我這裏有客,就不必他進來了。”竟沒有見。

丫頭自去傳話,不防東城是個機靈的少年,因惦記着琉璃先前所說,又見琉璃盯着門口,似有期盼之意,他便拉拉琉璃,在耳畔悄悄地問道:“這會子四爺回來了,你還要不要見他?”

琉璃見他大膽問了,幸而沒人聽見,就一點頭。

東城笑道:“那我領你去好不好?”

琉璃心裏喜歡,便也笑了笑。

誰知馮夫人跟溫姨媽正說話,一轉頭看見他兩個咬耳低語,親密厚愛的,便對溫姨媽道:“你瞧瞧,如果不論輩分,他兩個是不是才像是一對表兄妹的?”

溫姨媽也笑道:“很是,難得東城這樣友愛。也是琉璃的福分。”

東城恰好聽見了,便站起身行禮道:“祖母,才吃了飯,我想帶妹妹出去走走,一則消消食,順便再送她回房去,可好不好?”

馮夫人最疼這孫兒,便先看溫姨媽:“你覺着許不許他去?”

溫姨媽道:“就讓他們多自在的相處相處,不用拘謹在這裏。”

馮夫人才笑道:“行了,你姨媽放心了,你自管帶着純兒去,可有一件,好生照看着,天黑,留神看着路,不許頑皮。”

東城一概答應,同琉璃行了禮,兩人走了。

馮夫人目送琉璃外出,若有所思。溫姨媽道:“怎麽了?”

馮夫人只笑說無事,但在心裏卻突然想到:“純兒明明在我跟前兒常常行禮,很知道禮數,怎麽今兒在皇上跟前兒,竟動也不動的?是了,必然是因為第一次面聖,所以吓呆了也是有的,她畢竟跟尋常人不同,唉,只盼這孩子早點兒好起來。”

***

且說東城拐了琉璃出門,樂不可支。

因為他私心要領琉璃去見範垣,便先找了個借口,打發了丫頭小桃先回房去。

東城才問:“好妹妹,你能不能告訴我,你見四爺是為了什麽?”

琉璃本可以随便扯個謊,但連日來她仿佛說了不少謊話,此刻面對這爛漫的少年,實在不想再編,就說:“今兒……宮裏見到。”

東城聽了,若有所思,竟不必琉璃再說,自己便無師自通。

原來東城也聽說了今兒在宮裏,琉璃面聖未跪的事,不過東城跟那些迂腐之人不同,他并不覺着這是什麽驚世駭俗的,畢竟在他看來,琉璃天性至純至真,做什麽都是理所當然的。

但小皇帝絲毫都沒有降罪,大家都紛紛地說皇恩浩蕩,可這會兒東城聽了琉璃說宮裏遇見範垣,少年便想:“必定是四爺在皇上面前替妹妹周旋,所以皇上才絲毫也沒計較,怪道妹妹一直想見四爺,必然是要謝他。”

幸喜現在入夜,路上遇見的人少,偶爾有兩個婆子經過,見是東城,也不敢說什麽。東城順順利利領着琉璃來到範垣的書房,誰知竟撲了個空。

東城忙問小厮,小厮說并沒有回來,東城大驚:“難道是又出府去了?”就叫琉璃在這裏等着,他去探聽消息。

偏偏如此湊巧,東城前腳才去,範垣就回來了。

一眼看見琉璃立在廊下,範垣拾級而上:“你怎麽在這兒?”

畢竟這是範垣的書房,等閑人不得入內,所以先前那小厮也不敢擅自做主。

琉璃道:“我、我有事。”照面便發現範垣的臉色不大好,頓時便緊張起來。

範垣本要叫她到屋裏說,但春夜涼風習習,又內帶些綿柔的微暖,何況他心裏正有些憂悶,便索性在廊下站定:“你說吧。”

琉璃見他神色異樣,哪裏敢說,只問:“你、你怎麽啦?”

範垣垂了眼皮,頃刻才道:“沒什麽。”

琉璃知道他一定是有什麽,只是一時猜不透,他自家也不說,倒是叫人無法可想。

範垣看琉璃有躊躇之意,問道:“你來,究竟何事?”

琉璃好不容易才來找他一次,自诩機不可失,當下鼓足勇氣道:“我、我想……入宮、當女官!”

話音剛落,範垣眼神一變,鳳眸中射出凜冽的寒光,就像是原本溫情脈脈的春風也變得森寒刺骨。

琉璃瑟縮了一下,無法跟這雙陡然幽深的眸子相對,又怕他疑心別的,便忙解釋:“我……想跟儆兒……一起!”

半晌,範垣慢慢道:“好啊。”

琉璃大喜過望:“真、真真……”她激動之下,又結巴起來。

範垣垂眸,輕描淡寫地說:“只要你先把當初許我的條件兌現了,我便同意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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