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這是有罪之人的審判場,而你不是。”◎
周然腫脹變形的屍體拉出水面後, 岸上發出驚恐至極的幾聲抽氣。
宗相宜險些站立不穩,死死抓住一旁的高山遙的手臂。後者也忘了掙脫,呆呆地充當人形立柱。
每個人的臉上都充斥着恐懼。
解憶和原野爬上岸後, 顧不上清潔身上滑膩膩的池水和水藻, 立即就趕到了屍體旁邊。
屍體的臉上釘着白色的吶喊面具,原野将手探進下方的洞口,用手指撬開屍體的嘴。
一聲反胃的嘔吐聲, 是馮小米死死捂着嘴沖出了泳池。
原野不受影響,繼續檢查屍體喉嚨中是否有異物。
解憶在屍體的身體上檢查着,她很快有了發現。
“這裏有刺傷。”
她看着屍體的腹部說道。那裏有一處小小的尖銳刺傷, 像是刀尖造成。符合高山遙門前發現的出血量。
“屍體是死後沉入泳池, 口鼻中沒有異物。看不出溺死的痕跡。”
“你覺得死因是什麽?”解憶問。
“……不好說, 看不出明顯死因。”原野頭疼地皺起眉, “如果是在外面, 送到法醫那裏一查就知道了。但這裏, 設備太少。”
解憶撚起膝蓋上的水草扔在地上,站了起來。
她身上只穿着內衣,雖然她很坦然, 但在場的幾個男性都下意識回避了她的目光。
“我們要先去清潔身體, 誰來幫忙看守屍體?”
原野起身走向更衣室,拿了一張寬大的毛巾出來,努力撣着上面積年的灰塵。
“我來吧。”高山寒主動說。
“好, ”原野說,“最好還有一個人。”
“我也來幫忙。”宗相宜強裝鎮定道。
解憶瞧她面色很差, 好心道:“你不用勉強。”
“沒關系……我幫你。”宗相宜說着, 走到高山寒身邊, 看樣子下定了決心。
“好, 那就你們兩人守在這裏,等我們回……”
幹燥的毛巾披在解憶身上,她下意識抓住了。回頭看去,原野若無其事地站在身旁。
“你們守好這裏,等我們回來。”他接着她的話說道。
“那我們呢?”陳皮問。
高山遙等人也看向原野。
“餐廳等着。”原野說。
兩人撿起地上各自的衣物,往套房區域走去。
解憶在無人使用的空套房裏使用浴室,用熱水沖掉了黏膩的池水和水藻,又洗了一遍濕透的頭發。
等她擦着頭發走出浴室的時候,先一步清潔完身體的原野已經在浴室外等候。
看見裹着浴巾的解憶,原野不自然地咳了一聲,主動背過身去。
現在已經不是在泳池邊直面屍體的時候了,沒有了更值得關注的事情,解憶後知後覺地感到一絲不自在。
但是原野那避之不及的态度讓她覺得不悅。
她幾乎是故意的,沒有立即換上衣服,而是就這樣走到床邊,插上了吹風機的電源。
“你會這麽對待一個袒露上身的男人嗎?”打開吹風機的前一秒,她說,“既然不會,為什麽要用這樣的目光讓女人感到羞恥?”
是衣衫不整這件事本身讓人覺得羞恥嗎?
不是,是他人的目光,讓這件事變得羞恥。
僅限女性。
解憶熱愛生命,熱愛生命的所有饋贈,包括這具病弱的身體。她為它頑強的生命力感到驕傲,從不因為展現它而感到羞愧。
吹風機的噪音成為套房裏唯一的聲音。
過了許久,解憶感覺到原野在她身後坐了下來。
就在同一張床上,他們背對而坐。
原野不同于以往,帶有一絲局促的聲音混在吹風機的噪音裏響起:
“我不是想讓你感到羞恥……我只是……控制不了自己的心跳。”
吹風機的聲音還在轟轟作響。
解憶慶幸他們背對而坐,這樣他就看不到自己發紅的臉龐。
濕衣服吹幹後,兩人回到泳池。
高山寒和宗相宜看上去沉默以對了許久,見到出現的解憶和原野,同時松了口氣。
“現在怎麽做?”高山寒問。
原野從更衣室裏找出一張浴巾,蓋在周然的屍體上。
“走吧,去餐廳集合。”
四人轉移去餐廳的路上,宗相宜走在解憶身邊,低聲問道:“他是被殺的嗎?”
原野聽見了她的話,瞥了宗相宜一眼:“難道他自己能把自己的屍體铐在水下?”
“兇手……在我們之中嗎?”看得出來,宗相宜問出這個問題,鼓起了全部的勇氣。
這回,解憶和原野都沉默了許久。
“我不知道。”解憶說。
……
餐廳裏,氣壓低得好像就在地面爬行。
沒有人說話,每個人臉上都寫滿各自的心思——
恐懼,心虛,驚惶,無措,懊悔。
還有平靜。
唐柏若是所有人中唯一一個擡着頭的,她定定地凝望着玻璃牆外暗湧的天藍色海水,像是在透過無邊的海浪,看着其他什麽遙遠的地方。
解憶和原野進入餐廳的時候,除唐柏若以外的人都擡起了頭,像看見最後一根稻草似地望向他們,希望能聽到什麽安慰內心的話語。
可惜,解憶和原野沒有準備那樣的話。
“周然的屍體被找到了,毫無疑問,他是死于他殺。”原野說。
衆人眼中僅存的希望化為絕望和恐懼。
“沒有明顯外傷,看不出真正死因。但是下腹部有一處很淺的刀傷,傷口符合高山遙門前的出血量。”
“怎麽,你又要說是我殺的?”高山遙說。
“不,恰恰相反。”原野說,“屍體的發現,證明了你的無辜。”
高山遙已經到喉嚨口的譏諷和怒斥硬生生吞了下去。
原野繼續說道:“從屍體腫脹程度來看,自失蹤的第一天起,周然就已經遇害,并被轉移到了泳池底部。”
“恰好滴在高山遙門扉下的血滴,誘導我們去懷疑周然是在敲開高山遙門扉後遇害。然而,從周然敲響陳皮房間到我們發現周然失蹤,這之間只有最多四十分鐘的時間。”
“其中有至少十五分鐘,高山遙在餐廳和大家一起用餐。所以,他實際能夠用于作案的時間只有二十五分鐘。”
“僅憑二十五分鐘,高山遙如何能夠悄無聲息地殺害一個成年男人,并将他的屍體帶進泳池下禁锢起來,然後又大搖大擺地來到餐廳和我們一起用餐?”
原野說:“他沒有這個作案時間,也沒有犯下如此缜密的殺人案的心智。”
“你什麽意思?”高山遙變了臉,“你罵我蠢?”
“你是希望我說你有這個能力?”原野反問。
高山遙從牙縫裏擠出一句髒話。
“泳池底下的鐵鏈是早就準備好的,周然的死亡,也是兇手早就策劃好的。”原野說,“這是一起精心謀劃的殺人案,從在水中維納斯醒來的第一天起,我們就踏入了兇手精心準備的陷阱。這只是開始,絕不是結束。”
随着最後一句話的落下,餐桌前的衆人徹底陷入了恐慌。
“你是說,殺人案還會繼續嗎?”牟老師顫顫驚驚地問。
“很有可能。”原野說。
“這可怎麽辦?海、海警怎麽還不來……我的孫子馬上就要過生日了,我不能死在這裏啊!”牟老師結巴了,驚恐侵占了他的臉龐,那雙長滿褶皺的眼睛痙攣似地顫了顫,眼淚從中奪眶而出。
“從今後起,我們每個人都要更加警惕,絕對不能有落單的時候。”原野說,“現在我們還有九個人,正好三人一組行動。”
這些話不能緩解衆人的不安和恐慌,但也沒有更好的辦法,就連最不聽安排的高山遙也沒有反對。
但說到晚上過夜的話題,大多數人,還是願意在反鎖的套房裏獨自一人。
找不到其他出口,就只能默認沒有其他出口。
在這封閉的環境中,發生了殺人案。
兇手除了自己人,還會是誰?
雖然高山遙洗清了在周然這件事上的嫌疑,但恐懼和懷疑還是在驚弓之鳥一般的九個人裏蔓延開了。
壓抑的氣氛中,唐柏若率先站了起來。
“你去哪兒?”原野問。
“圖書室。”唐柏若似乎不明白他問的意義,“你還有話要講嗎?”
“我剛剛才說過,不能單獨行動。”原野說。
解憶自告奮勇走向唐柏若:“我和你一起。”
唐柏若看了一眼原野,轉身走出餐廳。
解憶跟在她身後,她平靜的腳步絲毫看不出剛剛才目睹了一樁殺人案。
兩人走入圖書室後,唐柏若站在一面擺滿雜志和書籍的書架前,浏覽着衆多的書目。
解憶悄悄觀察着她的神色。
“你好像很喜歡跟着我。”唐柏若忽然開口。
“是。”解憶爽快地承認了。
“為什麽?”
“我要保護你。”她毫不猶豫。
這回輪到唐柏若沉默了。
她抽出書架上一本去年的《科學》雜志,轉過身走向圖書室最角落的一張書桌。
解憶跟了上去,在她對面坐下。
“你知道薛定谔的貓嗎?”解憶問。
唐柏若翻看雜志的手一頓,接着擡起頭來。
“當然。”
“聽說你是學物理的,你能給我講講嗎?”解憶誠心發問。
片刻後,唐柏若開口了:
“1935年,薛定谔為了反擊哥本哈根派提出的概率解釋、不确定性原理和互補原理這三大關于量子物理論的核心原理,發表了一篇名為《量子力學的現狀》的論文。在論文第五節 ,他提出了後來被稱為‘薛定谔的貓’的實驗。”
解憶聚精會神地看着她,想要從二十年前的母親口中,了解這個出現在母親遺言中的實驗。
唐柏若本意是想一筆帶過,但是被解憶的眼神感染,她在停頓許久後,進一步地解釋下去。
“他在論文中假設了一個貓實驗,假如有一種精妙的裝置,當原子衰變時便會釋放一個中子,引發的連鎖反應會打破箱子裏的毒氣瓶,同時呆在箱子裏的還有一只活生生的貓。”
“按照最新發展的量子論,就會發生當箱子中的內容沒有被觀測時,原子處于衰變和不衰變的疊加狀态,因為原子的狀态不确定,毒氣瓶的狀态也勢必不确定,只有我們打開箱子,才能知道貓是死了還是活着。在打開箱子之前,這只貓和原子一樣,處于疊加狀态,死了——同時也活着。”
乍聽上去是多麽離奇的話語,就像是精神病院中穿着病號服侃侃而談的自信男人。
但卻是一個又一個嚴謹而精密的實驗之後發展起來的科學理論。
量子力學的概率解釋和不确定性原理毀滅了經典物理學中的因果性,讓偉大如愛因斯坦一般的天之驕子一蹶不振,互補原理和不确定性原理又摧毀了世界的客觀性。
世界還剩下了什麽?
剩下的,只有真實。
當排除所有可能,剩下的再不可思議,難以置信,那都是絕對的真實。
“你相信意識能夠改變世界嗎?”解憶問。
唐柏若的眼神有了變化,她驚訝地看着解憶,然後,驚訝漸漸沉澱為平靜。
“你知道嗎,意識也有強弱之分。”唐柏若說,“好比,貓的意識,就是弱的意識,人的意識,是強的意識。”
“不同的人,有着不同強弱的意識。強的意識能夠作用現實,許多人都想要出人頭地,強的意識作用與現實,推動着他們去實現自己的願望。而弱的意識,不能作用于現實,這一群人直到生命的盡頭,願望依然只是偶爾閃過內心的一絲幻想。”
“只有足夠強大的意識,才能夠改變世界。”最後,她回答了解憶一開始的問題,“也許是一個人的意識,也可能是整個族群彙聚起來的同一個強烈願望。”
“我能問問,你的願望嗎?”解憶問。
“我的願望?”
唐柏若頓了頓,看向玻璃牆外漸漸光線晦暗起來的蔚藍海水和紅色礁石群。
“我的願望,就是回到過去。”
緘默的空氣持續了一會,唐柏若回過頭來,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你對量子物理感興趣?”
解憶搖了搖頭:“我的養母是物理學家,所以耳濡目染了一些。”
“她叫什麽名字?”
“抱歉,我不能說。”
“我能理解,很多科學家都受到特殊保護。”唐柏若點了點頭。
“周然死了,你似乎一點都不怕。”解憶端詳着她的表情。
“我為什麽要怕?”
唐柏若像是聽到不可思議的問話,唇角閃過短暫的笑意。
“你不怕下一個被殺的人是你嗎?”解憶問。
“那不是太便宜我了嗎?”
“……什麽?”解憶愣住了。
唐柏若沒有直接回答她的問題,她擡頭看向一望無際的珊瑚礁,凝望着其中影影綽綽的魚群,臉上露出一抹難以言喻的神色。
“現在的我,有一種正在贖罪的感覺。遠比自由時更好。”她輕聲說,“我已經丢下他茍且偷生太久,如果解揚要帶我走,我只會感到輕松。”
“當年……你做了什麽?”
“我做了不可饒恕的事。”她說,“我知道,解揚一定原諒我了。但是我從未原諒過自己。能受到應有的懲罰,我求之不得。”
唐柏若擡眼看向解憶,說:
“你不應該摻和到這裏面來的。”
“這是有罪之人的審判場,而你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