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可…… (1)

“可是應征文書之職?”倪佚直接開口問。

“正是!”婦人落落大方,朝倪佚行了個禮後虛虛看着他面前的書案沒有低頭。

光是這一幕就讓倪佚心下滿意:“旁邊有算盤,我說你算出結果……”

倪佚随便出了幾道百以內的數學題,女子打算盤的動作行雲流水,所得出的答案也全都正确。

于是接下來便是名字籍貫的調查。

女子名叫柳娥,跟随丈夫在私塾裏給夫子洗衣做飯,夫人見她聰明伶俐,便教授她認字算術。

他們夫妻二人跟随夫子夫妻游歷過不少地方,一行人回安江縣的途中遭遇泥石流,只剩她活了下來,這半年來便帶着孩子一直在鄉下務農。

女子平靜地說着,就算提起亡夫,語氣也絲毫未見波動。

冷靜從容的态度讓倪佚忽地揚起唇角笑了笑,他提起筆似笑非笑地在紙上寫下她的名字:“你脖頸上的傷口大半年都沒消,你那亡夫可不是良人。”

女子脖頸下一抹淺紫色在交疊的領口下若隐若現,倪佚的話音一停,她神色大變下意識地就捂住了傷口。

“不說實話的話,本官不僅不會招你恐還會懷疑你夫君是死在你手下!”

“大人!”

平靜無波的臉終于爬上懼色,女子大駭,直挺挺地朝前一撲,臉上一抹絕望漸漸升起。

“民婦今年方滿二十五……”女子語氣淡淡地訴說着,擡起的手臂輕輕扯下頭上的布巾,覆蓋了半個頭頂的傷疤頓時讓堂上衆人倒吸了口涼氣。

半邊頭皮都沒有頭發,只餘下密密麻麻的傷口猙獰宣告着曾經的傷痛。

女子确叫柳娥,乃是隔壁隴東縣人士,她前面所說之事半真半假,她和丈夫其實是一個大戶人家的下人。而她學問确是服侍的夫人所教。

但那不并是見她聰明伶俐才教,而是夫人為了讨好夫君特意□□的一個通房。

就算她已成親生子又如何,夫人就是見她容貌秀麗又能生就把主意打到了她身上。

窩囊的丈夫不敢防抗,反倒是把怒氣撒到了她身上,柳娥每日都是在拳打腳踢下茍延殘喘。

在這樣暗無天日的日子裏生活了三年,夫人覺着時候到了,便直接提出讓她去到老爺房裏伺候,若是生下男孩的話就抱到自己膝下養育,屆時會給柳娥一筆錢,并且讓她夫妻二人重得自由之身。

柳娥裝作乖乖聽話,打算回去就勸丈夫一同逃走。

丈夫不僅沒有帶着她逃走,反而責怪柳娥是個賤婦,或許是舍不得她那張臉,竟然趁人睡着後用燒得滾燙的木柴将她半邊頭皮燙傷。

“那畜生還知道避開我這張臉……大人您說是不是很可笑?”

直視倪佚的眼神諷刺與哀傷齊齊湧上,柳娥涼涼一笑,仿佛沉浸在過去的回憶中一般繼續大聲訴說着。

夫人得知柳娥毀容,只當她是自殘逃避,雖說沒再把人往老爺房裏塞,這明裏暗裏的磋磨卻越演越烈。

也不知是不是老天爺看她可憐,沒多久主人一家就因為男主人貪贓枉法阖府上下都被投進了大牢。

女子沖做犯人等待官衙的買賣,而男子全都押解回國都等候宣判。

沒想到毀了半邊頭皮的柳娥卻因此逃過大難,慘痛經歷就連官衙看守都看不下去,便私下讓她找人來贖身。

唯一的弟弟知曉消息後帶着全部身家來贖人,官衙象征性收了點銀子,便還了她賣身契讓家屬帶回了家。

而她亡夫就沒有這麽好的運氣,跟随那一家子回西平郡城受審時突遇泥石流,最終落得個棄屍荒野的下場。

“民婦只是心中日日咒那畜生不得好下場……”

本是抱着來試試的柳娥早就沒了能成功的想法,說到這,她忽地咧嘴放肆大笑起來:“沒想到老天爺真聽到了民婦的祈願!”

“哈哈--”

癫狂笑聲飄在空蕩蕩的後堂上空,好似還不滿足,柳娥笑着笑着竟還飙出了一行眼淚。

可在座之人卻都因她的遭遇心裏頗不是滋味。

只除了一人!

倪佚面無表情聽完,只微微點了點頭,手中毛筆未停,正低頭刷刷地寫着。

直等到柳娥笑完,青白着臉從地上站起朝他鞠了一躬後,倪佚才突然出聲:“明日辰時三刻報道。”

說完,就又低下頭去:“徐縣丞,帶下去錄入。”

不同程度的驚詫留在每個人臉上,柳娥捂着胸口,不敢置信地看着倪佚,仿佛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話。

直到徐縣丞上前朝她攤了攤手,柳娥才顫抖着聲音地高聲喊道:“知縣……”

“以後就叫大人,去取令牌吧!”

右手輕擺,倪佚不欲再說,轉臉朝倪成泛招了招手,等人湊上來後低聲囑咐道:“你們也看到我怎麽查驗的,先去把衙門外的人篩查一遍。”

若是人人都上來一通長篇大論,外面這些人恐怕熬上幾個通宵都不能看完。

“咳咳!”吳旭林見狀輕咳着起身,朝倪佚微點點頭笑:“我去看着他們!”

“有勞先生把關。”倪佚坐着就朝吳旭林拱手,這位看完了熱鬧,終于舍得幫忙了,至于另一位……轉臉看向另一人,發現倪震也已起身,一言不發地正朝門外而去。

“父……”身後又有響動。

“閉嘴,乖乖站好!”直接開口打斷倪成傑的躍躍欲試,倪佚連頭都沒回:“下一個!”

柳娥的名字被她寫到了劉山旁邊,此女子确實聰慧又堅韌,關鍵是算盤打得極快,若是稍加教導,想必很快就能獨當一面。

在他這,沒有男女之分,也不會因憐惜柳娥的過往有什麽舉動,一切都已能力為上!

“……”

有了外面幾人的篩選,倪佚這裏頓時輕松了許多。

倪成傑墊着腳尖瞧他寫字,竟真的乖乖站在身後沒再吭聲,這一站就是小半天。

晌午已過,堂上之人都因又冷又餓全都臉色恹恹,年邁的衙役更是牙關都有些打顫。

應征之人前腳剛出去,堂上一片寂靜,那咯吱咯吱的聲音尤其明顯,倪佚擡頭看去,吓得那人一個激靈,竟不由得打了個嗝。

“嗝--”

“先休息半個時辰,你們先下去吃飯。”倪佚擺手。

等幾人相繼退下,這才轉頭把搖搖晃晃坐在地上打瞌睡的倪成雲抱到了自己膝蓋上蓋好大氅。

這幾日換了湯藥,孩子吃完藥後瞌睡尤其多,在這麽冷的地方竟然也能睡着。

先摸摸他的額頭,入手還是溫熱,倪佚才放下心來看向好奇的長子:“你也坐下歇歇,腳不痛?”

“嘿嘿,父親!”

咕嚕嚕轉着眼珠子的倪成傑傻笑着撓了撓頭,那似瞟非瞟着桌面的眼神就差沒寫着快問我幾個大字。

倪佚看得好笑,指指自己空出的右手邊,倪成傑立馬會意,去旁邊拖了個椅子坐下。

“想問何事盡管問便是,扭扭捏捏像個什麽樣?”

話的內容雖是教訓人,倪佚說話的語氣卻溫溫和和,說完還伸手摸了下倪成傑的後脖頸,确定暖和才收回手。

“我以後也能叫爹嗎?”倪成傑突然問。

“為何想要叫爹?”倪佚奇怪。

這個問題顯然問到了倪成傑,他腦中有很多想法,卻怎麽也找不到合适的說辭,想了好半晌,終于嘆了口氣:“一個字比兩個字要好聽!”

“那便叫爹就是!”

雖說理由荒唐,倪佚卻意外認可,本就是件小事,當然沒有還反對的道理。

至于什麽王孫貴族的認可,他也從來沒放在心上。

“爹!”響亮聲線高調地宣告着主人的喜悅,倪成傑在椅子上左右搖晃了兩下,眼睛亮晶晶地盯着倪佚。

“肚子餓不餓?”倪佚心裏一軟,溫聲問道。

“嗯!”倪成傑重重點頭。

“那你就背着弟弟先回去吃飯,下午就在家溫書。”倪佚把大氅系好,接着又笑道:“你感興趣的事,爹晚些時候再與你細說。”

這回,終于滿意的倪成傑跳起,背起倪成雲就大步往旁邊側門走去。

早晨讓幾個孩子來就是見識下,倪佚還沒真打算讓他們參與到衙門的公事裏,打發走兩個兒子,神色一收,當即朝門口走去。

經由兩位長者的掌眼,長隊少了大半,只餘下掃一眼就能看到的十幾人還站在左邊等待。

看到倪佚出來,陳楊和倪成泛快步走來。

“老師!”

“二叔!”

倪佚應聲,四處轉轉卻沒看到倪震兩位長者,不由得好奇問了問。

“祖父說……這些人難堪大用無需他掌眼,先前已請吳先生回府休息去了!”

好像怕排隊之人聽到似的,倪成泛壓低了聲音才解釋道。

倪佚無語!

就是招點打雜跑腿的衙役,要什麽人中龍鳳,有那個才華的話早去考科舉了,還到這來作甚?

“那這些人是?”

既然人都回去了,那剩下的這十幾人就不會是他們所選。

“是我們寫了幾條規矩,凡是符合的才留下,其他人都離去了!”倪成泛看向陳楊,兩人默契地點點頭。

“哦?”倪佚意外,示意兩人說來聽聽。

沒想到根本不用聽的,倪成泛指着旁邊立着的一塊木板給倪佚看。

上面赫然立出了詳細的幾個條件。

衙役需身強體壯,不管何種兵器,都要會使用其中一項,其中柴刀和弓箭也包括其中。

文書的條件就多了些,上面列舉了些倪佚在後堂上出過的數學題,若是沒算出結果的第一個就被淘汰了。

還有就是寫了篇文章,讓應招文書的百姓們照着讀一遍後抄寫下來,只有通過這兩項後才有資格進入後堂。

“二叔,我和師弟可是有些自作主張了?”倪成泛有些忐忑地問着。

他們的這個方法一出,被淘汰的人去了大半,眼看連百數中的一半都湊不齊,兩人從方才起就有些擔憂自己壞了事。

“二叔覺着非常甚好!”倪佚淺笑着拍拍倪成泛的肩,對兩人贊善有加:“貴精不貴多,你們做得很好!”

這可不是為了鼓勵兩個年輕人随口說出的話,看到木牌上工整的字體,倪佚很是滿意。

光是這幾條,就能省去他不少口舌,迅速加快了選人的步伐。

兩人突被誇獎,紛紛有些害羞,你瞅瞅我我瞅瞅你,就是不敢看倪佚的方向。

“以後需要你們幫忙的事還多着呢,放心大膽的去做!”

繼續鼓勵兩人放手去做後,倪佚讓他們先回去用飯,下午跟吳先生請示後得到許可才能來。

若是先生要講課,就讓他們待在家裏。

二人興奮地搓着手走遠,倪佚的話給了他們很大信心,紛紛有些要大展拳腳的意思。

而他們身後的倪佚卻搖頭失笑,敢肯定早晨已經缺了半天課的吳旭林不會再讓兩人出門。

或許在經歷許多的長輩們看來,這兩個已成人的孩子都還沒有能獨當一面的能力。

“我有個想法!”已走遠的倪成泛突然揮拳,低頭湊近陳楊後兩人嘀嘀咕咕起來。

那興致勃勃的樣哪有一絲倪佚問他要不要回侯府時的可憐兮兮。

倪佚雖然明白倪震想讓長孫親近自己人的意思,但當時找到倪成泛時還是直接問了問他想不想進宮?

本是随口一問,沒想到當時就被倪成泛受傷的神情給刺了一下,當即就改口把話推到了太子身上。

好在話改得及時,倪成泛揉着眼睛說以為倪佚要趕他走,差點就要點頭答應下來。

倪佚幾句就把話頭岔了過去,并且決定以後還要再多注意着些。

兩個孩子聊得興起,在目送下很快消失在轉角處。

倪佚收回笑着的目光,将衙門外的事交給了劉山,凡是來人都按照牌子上執行,通過考驗後再放進來。

效率提高後帶來的效果顯著,下半天選人的速度快了許多,天黑前就已經把剩下的幾十人都篩選完。

一個幾萬人的縣城,竟然連百來個能識字算術的人都找不全,足可見安江縣民情有多封閉。

好在能選出這麽大半人,眼下的事也能陸陸續續開展。

接下來,倪佚要開始做的就是進行人口登記,還有丈量村子周圍的竹林數量,最重要的就是勘察縣志下一百多個村子的地形。

這些無疑都需要龐大的人群支撐才能完成。

于是……才會首先選擇招人。

***

第二天一早,倪佚提着昨日統計好的名冊剛踏出院子,即時被一群閃亮着大眼的孩子們給圍住了。

“你們不去擔水在這作甚?”

從幾人的包圍中閃身走出,倪佚打着哈欠随口問。

“老師讓我們今日跟着爹去漲見識!”倪成傑踴躍搶答,對倪佚的新形象表示相當好奇。

今日倪佚沒有穿官袍,只着一身黑色寬袍,發髻上別了支碧玉簪,看打扮就像是個路過的富家少爺。

說像少爺,還是倪佚昨夜刮去原主留了多年的胡須後衆人猛然發現。

原主長着張娃娃臉,常年被胡須所遮掩的皮膚白皙細嫩,說他才二十歲都有人相信。

今日又脫去官袍,和高壯的倪成泛這麽站在一起,倒像是兄弟倆。

“今日為父要走很多山路,你們腿腳可跟得上?”

其實聽到吳旭林的安排,倪佚心下就已同意了大半,只是看幾人都還穿着張氏才命人新做的綢衣,故意這麽問上一問罷了。

“跟得上跟得上!”衆人齊齊點頭。

“那就走吧!”

這麽幾套衣裳,就穿了普通人家一年的收入在身上,關鍵是綢料沾上泥點子後根本清洗不幹淨,倪佚邊想着回來要給他們做點短褐邊帶頭去了前廳。

管家好像早知曉今日孩子們要跟着出門,倪佚剛經過前廳就看到他提着幾個包袱站在旁邊。

“這是?”

“是老夫人給二爺和幾位少爺準備的吃食。”

倪佚:“……”

本來打算輕裝簡行出門的倪佚又經由了張氏的連番叮囑終于踏出大門時,後面已經跟了長長一隊人。

他嚴重懷疑前些天與倪震的談話是不是沒有效果,身後幾個渾身挂滿包袱的侍衛,只讓人感覺這是一家老爺帶着少爺們出門踏春去了。

方才看到的吃食只是其一,後來又有婆子追出來送上了大氅、手爐、甚至還有油紙傘!

侍衛們挂滿包袱,在叽叽喳喳的幾個少爺包圍中面無表情的往前麻木走着。

好在走了沒多遠,倪佚突然回頭朝倪府的方向瞅了幾眼,發現來送行的張氏和管家已經折身進門,腳步一停當即轉身朝幾個孩子招了招手。

“包袱是你們要帶的,那就理當由你們自己來背,以後你們自己花錢請來的侍衛怎麽用是你們的事,我的侍衛沒道理幫你們背包袱!”

說完,倪佚直接從倪一身上取下六個包袱朝倪成泛一丢:“自己背!”

背上包袱才走了沒多遠,倪成傑就後悔無比,他見識過泥路的難走,一想到還要背着這麽多東西上路,當即就覺着行不通。

趁着倪佚走進縣衙,他幹脆拉着幾人躲到了巷子裏,邊問陳楊邊将一些不需要的物件統統撇下交由侍衛又送回了家。

而剛穿過縣衙正堂的倪佚已看見了密密麻麻的人擠滿後院,因着天氣寒冷,不少人都縮着身體原地蹦跶着。

“咳咳!”

倪佚輕咳兩聲,院子裏的人俱是一驚,紛紛站直身子朝他望來。

隐藏在人堆裏的徐縣丞忙小跑而來,倪佚歪了歪頭,示意人站在自己身旁,而後就站在原地打開了名冊。

“我念到的人站上前來……”

倪佚張嘴,沉聲念出冊子上的名字,很快就把五十四人兩兩一組分成了二十六組,剩下的兩人他還沒安排。

“你們拿好冊子和工具,領完物件後就去換上衣裳出發……”

一個衙役一個文書成組,早晨來報道時大家都知曉了今日要做何事,倪佚只把名字念完,紛紛就有條不紊地四散開來。

畢竟都是篩選出來的人,不用多說大家都知曉該怎麽行動。

等人走的差不多,倪佚便把目光投向了剩下的劉山和柳娥二人。

“你們今日就跟着本官!”

二人低頭領命,面上表情卻大不相同。

劉山脖頸漲紅,好似覺着自己受到了重用,手上剛領到的鐵尺都不由得提高了幾分,而柳娥面上神情倒是很平常,她并未如其他女子般行萬福禮,反而是如男子一樣颔首拱手後退下。

“去換衣裳吧,換完咱們就走!”倪佚不置可否,算是默認了柳娥的動作。

他沒說要何時出發,二人好似也沒想過要問,得了命令後幹脆轉身,一人雀躍一人沉默地朝庫房而去。

皂衣一早就已準備好,這個世界的普通人都很瘦,身高也沒特別高的,只需準備中等大小幾乎人人都能穿。

趁二人去穿衣裳的同時,倪佚把縣衙交托給徐縣丞後,率先走出衙門去找幾個孩子的身影。

剛出得門來,發現門前齊齊蹲了一大排身影,正在哼哧哼哧地啃着包子,而不遠處經過的百姓們紛紛捂嘴偷笑中。

“你們這是作甚?”倪佚疑惑,明明出來前就吃過晨食了才對,怎麽這會兒一個個都像是餓狠了的樣子。

“二叔,陳楊師兄說讓咱們多吃些,一會路上餓!”

幾人都無比贊同倪成泛的話,各自雙手都抓着包子狂點頭,倪成雲更是立時彈起把手中一個完好的包子遞給了倪佚。

“吃太飽走路會肚子痛!”

滿頭黑線接過倪成傑雲的包子,倪佚眸光一沉側頭瞟了眼旁邊吃得最慢的陳楊:“一會他們走不動道了,就由你來背。”

“學生……學生也沒料到師兄買了這麽多……”陳楊頗為無奈地看了眼自己手上的包子,他是真忘記了這幾位少爺根本沒有常識,一出手闊綽得讓人眼暈。

深邃的瞳孔泛着讓人看不懂的光,倪佚只輕輕:“哦?”了聲,見到陳楊身子一頓,這才收回目光朝剩下幾人說道:“把包子都裝起來,路上餓了再吃。”

“師父……我……”陳楊還想解釋幾句。

“為師說過的話你記住就行!”

倪佚好似根本不想給陳楊解釋的機會,滿含深意的目光只略略看了他一眼,就朝侍衛們擡了擡手:“準備準備出發!”

倪家的幾個孩子一頭霧水,瞟兩眼神情明顯冷下來的倪佚,又好奇地看看額頭都開始冒汗的陳楊,心下都在猜測師徒二人打的什麽啞謎。

而陳楊被倪佚兩個眼神一掃,只覺得腦袋仿佛有千斤重般再也擡不起來狡辯幾句。

那種心裏最陰暗角落被人一眼看穿的感覺着實讓人恐懼,陳楊只暗恨自己這半年日子太好過,竟不知不覺就任由小心思占了上風。

最重要的還是他忘記了……老師究竟是個怎樣的人!

就在他暗自替自己捏着冷汗時,倪佚已帶頭先朝縣城的西北城門邁步。

倪成傑對師徒二人打的啞謎很感興趣,一行人走了才沒多遠,他就大着膽子湊到倪佚身旁,繞來繞去了半天,就是沒敢開口問。

聰明如倪佚怎會不知他想問什麽,任由這個傻兒子問東問西,完全不打算不打算開口。

就算吃得太撐的倪成傑路中途已感覺到了不适,仍沒有将這事聯系到陳楊身上,倪佚看他時不時揉着自己肚子,更是懶得開口提點幾句。

被人戲耍到此步還絲毫未察,倪佚也不知該訓他愚笨還是太單純。

回頭瞟了眼同樣揉着肚子卻若有所思的倪成泛再對比傻樂的倪成傑,倪佚忍不住還是出聲叫了陳楊。

“你親自和你師弟說說看,你心裏如何想的?”

本故意落在最後的陳楊被倪佚喊上前,正躊躇不定該如何解釋,就聽到這麽一句直白的問話。

心裏的想法……

倪佚那洞悉一切的眼神就在他左邊,陳楊總有種随口說句假話就會被立即拆穿的感覺,可倪成傑那雙清澈的雙眸就在右邊,又如何能讓人把心底的想法宣之于口。

難道真要他說開始本是好意,只是後來看到幾人不谙世事,才任由小心思作祟打算讓幾個沒有吃過苦的少爺試試他們窮苦人從來不會有的煩惱?

這怎麽能說出口……

腦中思緒良久,陳楊既不敢說謊也不想讓倪成傑讨厭,幹脆最後選擇了閉緊嘴巴只低頭默默不語地往前走着。

看陳楊臉上青一陣紅一陣,還算知曉自己錯在了哪,倪佚也沒繼續逼他反而先出聲問道:“與成傑幾兄弟相處了小半年,為師倒是很想聽聽你對他們的看法?”

這下子,不僅倪成傑興起,就連倪成泛也擡頭看了過來。

“學生與幾位師兄弟相處得很愉快,讀書習武都有人陪同……”

陳楊并未直接形容他對這幾兄弟的看法,只是從自己出發緩慢闡述着他這小半年來的生活改變。

他與倪府幾位少爺同等吃穿用度,還有吳旭林這樣一位夫子教授學問。

吃飽穿暖又與倪成傑幾人處熟後,他通過近距離的觀察,漸漸摸清了倪家季兄弟的性子。

倪成泛頗有長兄風範,對兩個弟弟都很照顧,有好吃好喝的都是先緊着他們最後才輪到自己,是個仗義溫厚的少年。

倪成雲愛撒嬌,倪府的幾位長輩也最為疼愛他,這孩子事事都學倪佚的作風,時時故作老成的教訓他兩個哥哥,而那兩人每次都裝着虛心受教,看得陳楊忍不住心裏發笑。

與他關系最為複雜的倪成傑兩人嚴格意義上來說算是不打不相識,從恨不得對方去死到日後天天待在一起。

朝夕相處下來,他對此人的感官變化最大。

有時候陳楊不禁懷疑起從前聽到的種種傳言,那謠言裏視人命如草賤的纨绔與眼前傻乎乎的少年根本不能讓人把兩者聯系到一起去。

說好聽點,倪成傑純真太過容易相信人,說難聽點就是此人太傻……被賣了還會幫人數錢那種。

明明在心底裏已把幾人當成好友也早放下當初的事,為何方才會任由邪惡小心思冒出後緘口不言,這點陳楊自己也想不通。

他想不通,倪佚卻通過他描述的日常生活裏看出了些端倪。

命運多舛的陳楊僅憑着陳老頭一雙竹編手藝,硬是供養孫兒考上了秀才,爺孫倆靠功名逐漸改善了自家生活。

可陳楊內心靠自己雙手就能改變命運的信念在此時遇到了出生就在侯府的幾兄弟。

就算再努力又如何?他就算高中進士也根本沒可能如幾人一般出身高貴前途無量。

那種強烈對比帶來的失落感一直隐藏于內心,讓陳楊接受錦衣玉食的同時卻也無比唾棄自己的堕落。

他或許不是故意讓倪成傑三兄弟吃苦,而是不知不覺從這件事裏找到了屬于陳楊他獨有的優越感。

就是那種“這事你們都不懂,等你們來問我”的感覺。

如果當時倪成泛幾人中随便有人開口問他,陳揚就會驕傲提醒幾人吃飽不能走太快的道理。

可大家夥好似都太過相信他,導致倪佚出來就看到他們在狂吃包子的景象。

“……”

倪佚長嘆口氣,背着手輕輕喚了聲:“陳楊?”後目光往右前方看去。

冬季的安江縣依舊一片綠意盎然,官道兩旁有不少背着竹簍疾步快走的百姓,大家都低頭趕路,與景色不同的寒風恨不得讓人立馬就能跑回家。

而倪佚目光看向的是其中一個還穿着草鞋的男子,凍得通紅的腳踝從短了一截的褲腿裏露出,光是看着就能讓人感覺到他有多冷。

“此人家裏已窮得揭不開鍋。”

凝神看了半天的陳楊得出了結論,甚至說這話時心裏已升起一股子同情,只覺得很是感同身受。

就在他腦中已開始回憶起幼年時同樣吃過的苦,耳旁突然傳來倪成泛爽朗的笑聲:“看樣子大叔家裏是有喜事,你們看他笑得多歡快?”

笑……怎會笑?

随着倪成傑的話,陳楊不可置信地轉臉去看。

果真是笑,男子正與旁人眉飛色舞地聊着天,他好像全然感受不到腳上的寒冷,每句話裏提到的都是馬上要蓋好的新宅子。

陳楊大驚,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內容。

兩個明明年紀相仿的少年,看到的景象卻天差地別。

“心胸決定了你的眼界,同樣也決定了你所能看到萬物的哪一面!”倪佚輕嘆。

話很籠統,卻直指陳楊的症結所在,這孩子所有的矛盾心思,其實都是眼界狹窄造成的自卑心在作祟。

這個不同出生引發的問題不是倪佚三言兩語就能消除的,他只是這麽略微說了說,就止住了話頭。

要消除這樣的矛盾心理,不僅需要慢慢引導,還要走出去開闊眼界。

真正開闊了眼界後,才會覺得這樣的小心思不值一提,陳楊能看到的才不會局限于身旁。

想到這,倪佚又回頭看了眼紛紛都在思考的倪成傑幾兄弟。

三人神色各異,眼中疑惑卻都不似作假。

倪成泛只看到了男子的笑,卻完全沒注意到他通紅的腳踝。

要開闊眼界的不僅陳楊……這幾兄弟也要好好經歷下世間險惡才行!

“哎……”

不知想到何事的倪佚大大嘆了口氣,收回目光後把心思轉向手裏的冊子。

這一日,他們走訪了最靠近西北城門的幾個村子,直到天擦黑才踏上回家的路。

***

夕食結束,倪佚沒回去休息,而是跟着吳旭林去了他的院子。、

兩人在院子裏聊了會,後頭還派人請去了倪震,三人在院子裏聊到半夜才散。

而第二天一早,倪震就向心思重重的四個孩子宣布了他們昨晚的決定。

“游歷?”

聽到這個陌生的詞彙,只有在書院進學時聽到過的陳楊眼角閃過一絲光亮,倪家的四兄弟看着都有些迷茫。

“出去好好看看咱們雲西國遼闊的土地。”吳旭林捋着花白的胡須,眼中含笑地補充。

聽倪佚說起昨日發生的事,他心下對這個提議很是滿意。

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裏路!

勳貴世家的天之驕子們,哪個不是出門游歷過一番後方才成就大事,他抱以厚望的這幾個孩子,眼界當然不能只局限于侯府那小小的一方後院。

之所以遲遲未提,其一是他想摸透幾人性子,其二則是覺着有倪佚當榜樣,對于幾人心性的打磨也是好事。

可眼下倪佚提出的矛盾他都不需要經過深思熟慮也深表贊同。

先開闊眼界,心胸開闊心性稍穩後再來學習倪佚也是不錯的路!

其中表情最為抗拒的是倪成雲,他皺着眉頭,緊緊咬着自己下嘴唇,醞釀了好半晌擠出句:“我想留在爹身邊。”

“我也不去,我也要留在爹身邊。”

“那我也不去。”倪成泛跟着搖頭。

倪震和吳旭林都略微有些吃驚,若是其他孩子聽見能到處去玩,恐怕早迫不及待地收拾行禮去了。

可這幾個孩子一個比一個不情願,倒是讓他們都有些詫異。

仨人望着自己的殷勤目光倪佚當然沒有忽視,放下手裏的茶盞,他這才開口說了第一句話:“父親十六歲時也跟是兄弟出門游歷了一番。”

“爹你也去過?”倪成傑眼睛刷地一亮。

倪佚點頭,擡手揉了揉倪成雲的腦袋:“我一直很遺憾未能親眼見識大漠風光,本想着讓你們幫為父解了這個遺憾……”

“我看了就畫出來給爹看!”倪成雲馬上接話。

聽到倪佚遺憾的語氣,他瞬時覺着自己肩上壓了不小的責任,拍着單薄胸口自信滿滿地承諾道。

特別是看到倪佚欣慰地笑着點頭後更是恨不得馬上就出發才好。

“那我就把見聞寫下來給爹看!”在争寵方面倪成傑永遠不甘落後,聽到弟弟說要畫畫,當即表示自己會寫。

倪佚眉眼露笑,也誇獎了他幾句。

輪到還是有些猶豫的倪成泛,倪佚笑笑:“你這個大哥可要負責弟弟的安全。”

“二叔放心,我定能做好。”

三言兩語就讓本不情不願的幾兄弟都許下承諾,吳旭林只能暗嘆倪佚對幾人性子的了如指掌讓他這個夫子汗顏。

又挨着誇獎了幾兄弟一番,倪佚這才出門。

吳旭林與倪佚商議的行程是從安江縣往西出發,然後從西北繞着北方走到東南,最後再回到縣城。

這一圈下來少說要花上個一年半載,需要準備的東西自然也多,并不是一時半會就要能啓程的。

這一籌備,一切準備妥當已是兩個月之後。

剛過完一年之中最重要的春節,年初八衙門的工作就繼續展開。

倪佚去了安江縣最東的村子,距離之遠已不能讓他當日就能趕回。

孩子們戀戀不舍登上了遠行的馬車,最後還是沒能見到他來送行的身影。

就在幾人滿含遺憾上路同時,倪二也收到侍衛們送來的消息。

随着吳旭林一行人離開,侯府派出保護的暗衛也跟着出發,而遠遠墜在他們身後的還有一批隐藏了自己身形的侍衛。

他們雖隐藏得極深卻明顯經驗不足,這讓沙場出身發的暗衛們還是很快察覺出了蛛絲馬跡,剛出城門沒多久就因其可疑的人數被識破。

難道是太子?

這是倪佚的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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