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
酒樓裏人聲鼎沸,平日裏從未坐滿過的大堂滿滿當當,倪佚剛跨進門檻,酒樓的掌櫃立馬迎了上來。
“大人,您終于到了……”
酒樓就開在倪府通往縣衙的這條街上,掌櫃的也頗為熟悉倪佚,看到他來,臉上滿是松了口氣的模樣。
狠狠一擦額頭上冒出的汗,掌櫃忙站在倪佚身後去看瞬間安靜下來的大堂。
原本有些昏暗的大堂此時因來人各自華服被映照地敞亮了幾分。
竊竊私語的人群忽然安靜下來,看到倪佚,紛紛起身朝他問好。
倪佚微笑着壓手,先掃視了圈大堂裏的人群,默數遍人數後笑得更為真誠了幾分。
“多謝各位賞臉來參加本官的宴請,都請坐請坐!”
“大人客氣……”
“能得大人邀請,是我等福氣……”
“就是就是!”
恭維聲此起彼伏,倪佚就在這一片谄媚笑意中悠悠然走到了正中間。
堂下都是安江縣裏數一數二的大戶,有在城裏做買賣的,也有祖籍在此回鄉安度晚年的。
這兩個月走訪中,這些人就是倪佚最大的收獲。
縣城窮得連塊青石板路都修不起,這一摸排下來發現竟然悄悄藏着如此多的有錢人。
瞧瞧這一個個身後跟着端茶送水的小厮丫鬟數量,百來人裏仆人就占了大半。
酒樓掌櫃按照倪佚早前的吩咐,把大堂桌子擺成了一圈,中間空着的地方搭了個膝蓋高的臺子,猛一看有點像是茶館裏說書用的臺子。
臺子上也擺了張桌子和兩把凳子,倪佚朝徐縣丞擺擺手,兩人齊齊登上臺子又再次朝各個方向拱了拱手。
嘈雜聲中,倪佚擡頭朝後廚的方向朗聲道:“掌櫃的,上菜!”
臺子上的倪佚不開腔說明來意,臺下的富戶們都不敢主動問,就這樣你一言我一語地繼續虛假寒暄着。
“聽家父提起過大人英武非凡……”
“過獎過獎!”倪佚朝主動上前來的這人笑笑,只眨眼間就将收集回來的信息與面前人對上了號:“柳家以紡織業起家,直屏錦名頭如雷貫耳,本官可是久仰許久呢!”
“呵呵……”
這笑呵呵地誇獎讓柳雄心裏頓時咯噔一聲,面上詫異神情沒控制住,僵住的嘴角只下意識翹起勉強笑了笑。
等反應過來為時已晚,猛然安靜下來的大堂裏,他的幹笑聲如同一個信號,順時敲響了再坐的每一個人心底。
柳氏布莊只在西北兩個郡城內才有鋪子,更是無人知曉直屏錦出自柳家,倪佚能清晰說出布匹名字,足可見其事前早做過了詳細調查。
“坐吧坐吧!”
倪佚還是笑得如沐春風,就好似完全沒注意到這聲很是不恭敬的幹笑聲一般,轉臉看向另一桌搖着折扇的青年人:“牟府上的小少爺……”
“廣南錢莊的徐掌櫃……”
他就這麽邊笑着邊逐一喊出在座之人的名字,甚至其中有人派了家裏管家之類濫竽充數的也被清晰叫出了這些人的名字。
“若是兩位管家無事的話,不若現在回府去請傅老爺和吳老爺來一趟?就說我倪某有事相商……”
微挑的眉頭含笑的雙眼,明明倪佚整個人都是一副和顏悅色的模樣,身穿華服的兩個管家硬是有種被狐貍盯上的感覺。
幾乎是倪佚話音剛落,二人就站起身告辭,看背影完全是落荒而逃。
剩下的更是沒人敢再開口了,倪佚寥寥幾句,就讓所有人都有種今日是被請來參加“鴻門宴”的頓悟。
在座都非富即貴,可那緊緊是在金錢方面,大家互相打量過彼此,這才驚覺大堂裏的全都是商戶,竟沒有一個士族。
“……”
把底下人驚得一驚一乍的倪佚淺笑,只不過是微微看向了其中某一人,那人竟然吓得猛地低下了頭。
“上菜啊!”倪佚催促上菜。
後廚的大門被打開,一群……身着黑色雲紋的侯府侍衛端着托盤魚貫而出。
寂靜的大堂,侍衛們腰間佩刀摩擦衣料的咔咔聲顯得尤其清楚,随着隊伍移動,聲音逐漸響徹了整個屋子。
托盤上只放着盤花生米和一壺酒,侍衛們放下酒菜後右手下意識握緊刀柄,在倪佚示意下退到了大堂的四周。
四十名侍衛依次排開,左手背後右手握刀,就這麽冷冷地看着堂上的衆富商,身上殺意彌漫。
衆人瑟瑟發抖,只覺得自己像是案板上的肉似等着被人割。
随着堂上富商們呼吸加重,倪佚左手杵着下巴,竟在臺子上翹起了二郎腿。
“這些人乃是威遠侯府皇上親賜的侍衛,若是有對老侯爺不軌之徒,可先殺後奏!”
好似覺得還沒吓唬夠一樣,倪佚朝侍衛們瞟了一眼。
唰--
整齊的拔刀聲響,堂上頓時一片銀光閃閃。
“大人饒命……”
有膽子小的,當場就撲通一聲跪了下去。
“誰讓你們拔刀了,收起來收起來!”倪佚故作正色,朝侍衛們橫去。
“大人!”
眼看這樣下去不行,人群中見多識廣的柳雄終于鼓起勇氣站了起來:“大人今日招我等前來,究竟所謂何事?”
開口前他腦中已經想過千百種可能,也做好了今日脫一層皮才能離開的準備。
不過他們柳家也不是坐以待斃之輩,這些年做買賣認識的達官貴人也不少,等從這豺狼虎穴離開後他定要這貪官好受。
想着想着,腦中的怒氣難免就帶進了語氣裏,這問話和方才他的幹笑聲如出一轍,一出口就讓其他人跟着心懸了起來。
若是這位貪官發火的話……
衆人不敢去想,與柳雄相熟之人忙小心看着眼色想拉他坐下。
“衆位老爺少爺莫不是誤會了本官?”
哪知,倪佚竟然絲毫沒有怒意,放下搭着的腿後輕輕拍了兩下手掌。
這回真是酒樓裏的跑堂端着菜出來,滿滿一桌酒菜放滿後,倪佚舉着酒杯起身,朝衆人微微擡了擡。
“今日本官是想請各位來參與到咱們安江縣的建設!”
說完,也沒管有沒人回應,先仰頭一飲而下。
堂下這些人,他在安江縣任職的一年中從來沒見過,他們低調地住在各個村子中,生意卻都在各大城裏。
說不定,這些富商老爺一年都不會進次縣城。
建設縣城?
是要錢吧!
衆人紛紛想着,只讪笑着去端面前的酒杯,做着樣子舉起假裝抿了口。
誰敢真喝……萬一酒裏有毒可說不好!
富商們戰戰兢兢假笑,早知道真相的徐縣丞卻是無語至極。
明明就能好好商議的事,被倪佚這麽擺明着吓唬了一道,讓底下這些商戶如何相信縣衙?
再看一臉雲淡風輕的倪佚,徐縣丞只得随波逐流端起酒杯一飲而下,靜靜等着大人的下一步。
下一步?
倪佚完全無視臺下衆人隐隐的怒氣,朝旁邊一招手。
劉山和幾個衙役抱着厚厚一疊冊子從大門口走進,在富商們面面相觑的眼神中挨着發了一本小冊子。
等每人都拿到小冊子後,倪佚示意大家翻開。
“你們邊看就由我邊跟你們說明……”
經由逐個登記,安江縣的縣志全部更新。
安江縣下所屬村子共有六百二十四六個,人口共計十萬六千三百人,整整比老縣志上多了一倍。
其中四十歲以下的壯年男子有三萬七千人,女子三萬人左右。
剩下的四萬人裏十二歲下的孩童占了二萬多,老人只占了一萬多人左右。
青壯勞動力占了大多數,人口結構非常利于發展,也屬于規模較大的縣城。
這是人口方面的數據,倪佚通過安江縣堪輿和實際測量,得出縣城西高東低的結論。
安江縣處于雲西國的西南,離蜀齊郡的直線距離不過十幾公裏,可由于官道修建在大山上,導致出去的路途變得極為險峻。
同時,安江縣離雲錫運河也不過二十裏公裏,馬場的馬就都是通過運河進入縣城。
若是用官船運輸物品走運河,只需兩天就能到西平郡。
其實真勘察過後,倪佚認為安江縣的地理位置優越,之所以造成如今的閉塞落後,路難走占了很大的問題。
縣城被群山環繞,外面的人難進來,裏面的人也難出去。
路難走,以往的安江縣令也不作為,不僅沒有想着改變這種情況,竟直接就把馬幫踏出的山路随便修繕修繕搖身一變成了官道。
而且縣城百姓們賴以生存的竹制品賣價便宜,要想走水路運出縣城去賣,恐怕付完船費就沒什麽能剩下的。
小冊子裏先詳細闡述了安江縣眼下的狀況,讓看的富商們都紛紛點頭稱是。
然後倪佚的聲音伴随着他們翻開的下半冊同時響起。
“所以本官打算修路……”
要想富先修路!這是華夏民族心中共同的念頭。
倪佚打算從東邊較矮的地勢修建一條寬闊的山路通往蜀齊郡。
這條路不是随意就修建的,他專門從東邊村子裏選出了風景最為優美的幾個,官道就從這些地方穿過。
一旦路修好,去往郡城的時辰将縮短為兩個時辰。
西北城門外的官道他同樣規劃了一條官道,中間要經過馬場。
他将動用衙門裏的錢在馬場旁修建一座跑馬場,馬匹來源一部分靠馬場提供,另一部分就拜托給了倪震。
有了這位老爺子牽頭,要想取得養馬的資格變得極為容易。
如果路修好,就要有東西可以賣出去。
高端竹制品只是其中一小部分,既然竹林多不勝數,其下的衍生品竹筍與竹荪當然也遍地都是。
美食有了,那安江縣的美景也可以盡數利用上。
至于美景的宣傳,倪佚不僅厚着臉皮求上了倪震,就連吳旭林也在出發前都點頭應下了他的懇求。
兩人都給出了名單,等路修好會邀請各自好友來安江縣一游。
有了名家勳貴的宣傳,倪佚一點也不擔心沒人慕名而來。
所有的規劃都很簡潔明了,倪佚每一步都寫得很詳盡,包括修路會經過的村子,農場品的銷路和包裝都已提到。
若說開始富商們還是抱着濃厚戒心翻看小冊子的話,這會兒的內容就讓他們商人的嗅覺蠢蠢欲動起來。
光是順着冊子裏的內容這麽想下去,衆人腦中都覺着極為可行。
既然可行,那麽富商們的問題也随之而來。
柳雄擡頭看向倪佚,他正好說到了關于計劃完成的預估時限。
“兩年!”
這番話倪佚整整用了小半個時辰終于說完,話音一落端起茶盞灌下,這才覺着胸口接上了氣。
“……”
沒了他的聲音,大堂裏又是一番寂靜。
良久,又是柳雄第一個開口:“大人既已有詳細計劃,今日找我等前來又是?”
“差銀子啊!”倪佚理直氣壯答道。
聽到這回答,柳雄心裏立時輕蔑地嗤了聲,這會總算說出了目的,不就是建馬場沒錢想從他們這要點好處?
說好聽點是為了百姓,最後還不是進了自己口袋。
好在他這回的心裏話并沒唐突表現在臉上,因為接下來他就聽到倪佚繼續說道:“修建這兩條路所需的銀子,還差不少!”
“修路?”柳雄詫異。
修路不是都上報朝廷後由朝廷撥款,然後縣衙會發放布告,每家每戶都要征招壯丁來修路?
怎會需要很多銀子……
“除了工錢外,我還打算買些碎石塊鋪于路面……”
他要修路,卻不是普通的泥路,水泥路柏油路沒法修,那就鋪石灰石和沙石!
所以說來說去就是差錢啊……
衆人驚愕,驚愕于倪佚的大膽驚愕于他的異想天開。
“當然,我也不會讓衆位白白出銀子。”
目标抛出來了,倪佚緊跟着就許出了好處:“不知各位府上可有要讀書考功名的晚輩……”
好處還不止一個,倪佚許諾根據捐銀的多少,将分配給這些商戶子弟參加科考的準許。
根據《雲西律》規定,商戶子弟原則上無法參與科舉,更無法入朝為官。
但原則也是有特例的,每個縣每年都會有一個商戶子弟名額,這些都是給對縣城有貢獻的商戶所準備。
安江縣太窮,前十年裏竟無一商戶子弟報名參加科考,輪到倪佚這,名額已累積到了十個。
縣試是選舉縣城內的考生,參考人數越少考中的幾率就越大。
而安江縣去年的縣試人數是兩百人不到!
要想在其他富商雲集的郡城或者縣城裏拿到科舉名額無異難于上青天,柳雄剛聽到倪佚許諾的第一點好處,心下當即狂跳不止。
他萬分後悔前些年為何沒想起捐點銀子換個安江縣的縣試名額。
說到底不僅是他,家裏的長輩們都覺着安江縣太窮,窮到他們都不願意将孩子送到縣學裏讀書。
自然也就沒想到購買縣試名額的事。
第二個好處,自然跟安江縣美麗的風景和馬場挂鈎了。
同樣根據銀子多少,倪佚将準許商戶們在城裏修建客棧酒樓等鋪子。
說到這點,倪佚突然朝衆人笑了笑:“我還可以将竹酒的釀造方法贈與買下酒樓的衆位。”
最後也是最重要的一點。
百姓出産的竹林衍生品将優先供給堂下的這些商戶,作為好處,倪佚将無償教授大家保存的方法。
以上所有的好處都遵循兩個原則。
一:先到先得,數量有限。
二:根據捐銀多少,決定了獎勵大小,其中包括科考名額與酒樓客棧的數量。
商人逐利,何況還是這麽大的利,如果真按照倪佚所說,對于商戶們來說簡直是淨賺的買賣。
雖說大家都不知他所說的竹荪是何物,可只看這位大人信心滿滿的樣子,心裏紛紛都信了大半。
來自西平郡的勳貴,見識必定比他們這些人要強上百倍。
那一定是個好東西!
掙紮的情緒湧上心頭,大家都有些猶豫不定,擔憂倪佚到底會不會兌現這些承諾。
萬一銀子丢出去了,又像方才那樣将刀架到脖子上又該如何要回來?
“衆位無需眼下就拿定主意,三日之後若是大家無甚興趣,本官就去其他縣城試試……”
倪佚站起,端起酒杯朝衆人一舉。
似是看透了大家心中猶豫,倪佚笑着說道:“做買賣都有風險,本官相信各府老爺都很清楚這點……若只想坐收漁翁之利……”
話未說完,周身的氣息卻很明顯。
就在這時,柳雄終于明白了侍衛的用處。
他相信,若是今日堂下之人想私自做些什麽動作,侍衛們的刀可以随時随地不用理由地取你性命。
倪佚是先讓衆人搞清楚他可不是個任人拿捏的小小縣令,若是真想動手……就試試和威遠侯府作對的下場。
好一個下馬威!
柳雄心下一凜,面上浮起深思之色。
坊間傳言的好官不僅僅只是悲天憫人而已,倪佚的雄心壯志是要改變整個縣城。
仰頭一口喝下杯中的水酒,倪佚将杯子翻轉晃了晃:“本官還有其他事要忙,衆位自便!”
說完,從臺子上輕松跳下,又領着從頭到尾都一言未發的徐縣丞在衆人目光中緩緩走出了酒樓。
酒樓的動靜早引起了百姓們注意,看到倪佚穿着官袍步行出來,紛紛都好奇地看向他。
不過因人被侍衛們圍在了中間,大家也不敢上前侃上兩句,就這麽看着他步履虛浮地往衙門走去。
嘶--
頭昏腦漲的倪佚使勁眨了眨眼睛,若不是這麽多人看着,他真想拍拍自己的腦袋保持清醒。
原主喜歡喝酒……酒量卻奇差!
就喝了三杯水酒,倪佚就覺得頭重腳輕,好不容易掙紮着這才勉強走進了縣衙。
緊緊跟随他的劉山有些疑惑,看倪佚跨過門檻時竟然伸手扶住了門,還以為有事吩咐,忙上前等着。
“……”
在劉山眼裏,從未想過無所不能的大人竟然酒量這麽差,等了好半晌都沒等來吩咐,直到徐縣丞在他身後幽幽地嘆了口氣:“大人怕是喝醉了吧……”
确實是喝醉了!
倪佚扶着門框,腦袋一偏,就這麽睡了過去。
劉山:“……”
本是看到倪佚回來,柳娥便抱着賬本前來禀告,一來就看到他就着這麽個姿勢不動了。
“大人連日奔波,恐怕不僅僅是醉了……”她也跟着嘆氣。
原主的身體确實是累極了之後才會幾杯酒就人事不省,劉山背着人回到倪府後還吓了倪震夫妻一跳。
請了大夫診過脈,确定就是勞累所致,這才雙雙放下了心。
這一睡,他就睡到了第二天一早。
按照正常作息時辰起來的倪佚剛睜眼,倪二已候在門外等着回禀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