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22

裴溪遲醒過來之後,先是震驚于自己躺在唐棘懷裏,後是一陣控制不住的心驚,他一把按住唐棘問道:

“你到底有沒有受傷?”

唐棘眨了眨眼睛道:“沒有。”

“那為什麽屋子裏有打鬥的痕跡,還有那麽多血?”

唐棘微微哼了一聲,轉開視線不肯看他,半晌才哼出一句:“是我弄的。”

“為什麽?”

“你……你怎麽!”唐棘臉有點發燒,他想裴溪遲真是個木頭腦袋,自己為何會看上這麽一個不解風情的呆花!

裴溪遲莫名其妙,看着他有點生氣的樣子又不敢問,自己蹲在一邊冥思苦想,過了足足半個時辰才恍然大悟。

“你詐我?”

唐棘簡直要給他氣笑,站起身來活動了一下被裴溪遲壓麻了的腿,萬花弟子看着他有點僵硬的走路動作,露出一個有點小心,有點期待,有點說不出意味的表情,小聲道:“我幫你揉。”

過了片刻唐棘就後悔答應他了,他唐門的制服實在太貼身,□□的動靜又太大,裴溪遲雖然素了小半輩子,也不至于不知道唐棘這是怎麽了,手按到大腿就不尴不尬的停了,唐棘不敢看他,直愣愣的盯着對面一棵樹,裴溪遲見他沒有反應,不知道怎麽了匆匆道了句:“好了。”就走開了幾步,唐棘餘光一掃看到他在自己下腹幾個穴道連續點了幾下,過了好一會兒才回來。

然後看着自己死活下不去的褲裆欲哭無淚。

唐門怎麽就沒教這個呢?

是夜兩人沒了遮身之處,只好找了個背風地方湊合,唐棘說早知道就不玩這麽大了,誰知道裴溪遲會把整座房子震塌,萬花弟子猶豫了一會兒,不太确定的伸出手把他圈進懷裏,唐棘一下就說不出話來了,窩在裴溪遲懷裏像只貓兒似的蜷成一團,心安理得的睡了。

萬花弟子一晚上沒睡,不是因為害怕危險,而是唐棘睡着後手不自覺抓着他的衣襟,緊握的動作讓他心裏軟得一塌糊塗,又酸又脹像是要破出什麽來一樣,他只覺得看不夠懷裏這個人,恨不能燃起通天的燈燭,用夜明珠鋪滿整片大地,驅散這無邊的黑夜,照亮他的每一根睫毛。

“你問我去哪?”唐棘指着自己不可思議道。

Advertisement

“你上次說,要重新配置毒藥。”裴溪遲點了點頭,他面對唐棘還有些不太自然,盯着他衣領上一個金屬裝飾道。

唐棘哭笑不得,他那是為了跟在裴溪遲身邊随口找的理由,誰知他信了,現下只好哄他道:“還是先把你的事情解決了。”

裴溪遲猶豫了一會兒,他不知道怎麽能讓唐棘知道他的想法,只好眨了眨眼。

“我們還是先去瓦德寨看看吧?”唐棘小心翼翼道,他知道瓦德寨是裴溪遲死穴,吃不準他會有什麽态度,一邊說一邊擡眼看他的臉色,

裴溪遲眼神微微的一沉沒有逃過唐棘的眼睛,他低低道:“其實……哪怕全江湖人都……”

“只要我信你,就都無所謂?”唐棘滿面笑容地打斷他,看着萬花弟子臉又慢慢紅起來,唐棘笑嘆了一口氣:

“可是我想讓你能過上正常的生活,不用東躲西藏,能跟你的師門修好關系,不再背負叛徒的惡名——”

裴溪遲看着他的眼睛,唐棘也注視着他,那麽溫柔,又那麽堅定。

他覺得心裏像是凍了很久的冰慢慢化了一樣,眼角被微涼又甘甜的水汽模糊,他點了點頭。

再往西南二百裏,瓦德寨。

或說是瓦德寨的殘餘。

唐棘越走越是心驚,他知道這裏死過人,死過很多人,他也殺過人,殺過很多人,可他從來沒想過世間原來有如此煉獄,以至于五年過去這裏還籠罩着森然的死氣,連樹木都猙獰扭曲,一絲活氣不見,地面上血紅色浸染,深入幾達三寸——

唐棘忍不住去想那是流過多少血才能造成的景象。

裴溪遲完全沉默,他的手又默默握住了那個蝴蝶墜子,穿過那煉獄一般的景象時他僵硬的像是死人,越接近寨子的核心他便越是反常,在見到一堆小小的石塊時他的臉色已經完全看不出活人氣,倒像是黃泉地獄裏的判官,帶着濃濃的憎恨和憤怒。

唐棘悄悄伸手握住了他的手。

裴溪遲重重一抖,反手握住唐棘,臉色這才好看了些許,他低聲道:“這是阿清的墓。”

唐棘其實猜到了,那墓堆雖然簡陋,但做的鄭重,更何況墓前斜插着一杆精鐵判官筆,正是萬花弟子常用的形制。

他沒有說話,裴溪遲繼續道:“那時,我們因為一些事來到南疆,發現了這個村子。”

“你不知道那是什麽樣的景象——”他說話的語氣顫抖起來,“整整一個寨子的人,無論男女,瘋的重一點的,撕咬着周圍的人,稍微輕一點的,還能保留一些神智的,想要拉開他們反而被扯成兩半……”

“還有幾個三四歲的孩子,中不了蠱,可能是被理智尚存的大人提前安置在樹上的房子裏,哭的聲音……我一輩子都忘不了,有幾個完全瘋了的,順着樹爬上去,有個孩子吓得站不穩,掉下來就摔死了。”

“阿清是離經弟子,他看到這個樣子就瘋了,我想阻止他卻來不及,他按住一個寨民想檢查,為他們解蠱,結果也被咬中了。”

“我看着他……我看着他……”

“他把判官筆□□自己喉嚨之前跟我說……叫我救那些寨民。”

唐棘完全說不出話來,他看着那個石堆,一身一身的出冷汗,他想象着一個年輕的萬花弟子決然自殺前還想着要救助他人,他仿佛聽見判官筆破開喉嚨軟骨的聲音,那麽令人牙酸的恐怖,他實在不知道裴溪遲是怎麽熬過來的。

“我救不了他們。我殺了他們。”

“除了孩子,一個沒留。”

“後來那群蠱師放出消息,說我在苗疆屠寨,再後來……我離開了萬花。”

黑衣的萬花弟子語氣漸漸歸于沉靜,散落的長發飛揚起來,襯得他冰霜容顏有如神祇。

“我知道我犯下了無可原諒的殺孽,我殺了七十六個毫無反抗能力,沒有做過任何惡事的人,他們的血把我的小腿浸沒,他們臨死之前的眼神,每天都在夢裏閃現。”

“可是我不後悔。”

“錯或者對,誰能說清?一人之命與千萬人之命,誰能掂量?”

“不如所有罪孽,我一肩來扛!”

裴溪遲語氣鋒利堅硬,表情卻明明白白的露出了痛苦,那麽多年,那麽多年,輾轉反側之時,被人喊作惡魔之時,受盡天下人白眼之時,你到底是怎麽熬過來的啊,唐棘心尖被狠狠掐了一把,酸疼的幾乎要哭出來。

你受了這麽多的苦啊……

他掰開裴溪遲握緊的右手,将自己的五指□□他指間,然後伸出胳膊将他輕輕抱住,左手撫過他不停顫抖的脊線,清楚地說:

“你沒有錯,阿遲,你沒有錯。”

裴溪遲忽然一抖,他有些茫然,有些倉皇的擡頭,眼睛血紅卻沒有一滴淚,唐棘覺得他的神情像是一把刀将他穿透,痛的整個心髒都收縮起來,那種寒冰與烈火同時敷在皮膚上的感覺,在他前二十年的人生中,從來連想象都想象不到。

裴溪遲卻漸漸止住了顫抖,他死死抱緊了唐棘,喃喃道:“阿棘……”

我以為上天早已将我忘記,我以為我将一生行走于黑暗,我以為我不害怕命運,也不會感謝命運。

可上天沒有忘記我,我不再厭憎黑暗,我開始相信冥冥之中前緣天定,我知道這是何等幸運——

也許前半生所有的不幸,痛苦,掙紮,太過濃厚以至于要讓我窒息的慘痛,都只是為了向上蒼換來你。

那麽就值得。

作者有話要說: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