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1)

聞靜思身體全好,也到了狩獵末尾第二天。蕭韞曦說的領罰,不過是兩人再比試一次射藝。比試場地不再是林木草地,而是行宮外側的一處小武場。兩人共用一把角弓,共用一筒羽箭,十二只為限,五十步遠。這次比試結果,足足讓蕭韞曦臉色陰沉了好幾天——聞靜思僅有一只落在靶心之外,而自己,多出一只。

聞靜思雖說被父親耳提面命對皇子要謙卑恭敬,有十分能力也只能展露五分,但是在蕭韞曦惡狠狠地壓迫之下,孩童的好勝心也被激揚起來。面對這樣的結果,欣喜之餘也有些擔憂。蕭韞曦斜斜瞟了他一眼,把角弓往随侍的木逢春手上一丢,兇巴巴地道:“果然藝高人膽大,聞靜思,你就不怕我生氣?”

聞靜思看他這般努力板起臉的樣子,忽然想起家中讨不到東西佯裝生氣的弟弟,心中的惴惴不安霎時一掃而光,微笑道:“我故意輸給殿下,殿下才會生氣。”

蕭韞曦扭過頭,重重“哼”了一聲,恨恨地道:“你倒是聰明。”伸手一把扯過聞靜思道:“父皇贈了匹好馬給我,我帶你去看看。”

那馬是匹成年的母馬,通身霜纨色,四蹄帶棗紅。蕭韞曦身量尚矮,踩着侍衛的膝蓋才能踏上馬蹬。他坐穩之後,伸手示意聞靜思同騎。聞靜思猶豫片刻,也學着他上馬,還未坐定,蕭韞曦一聲:“抱緊了!”雙腳一踢馬腹,馬兒立刻小跑起來。聞靜思吓得連忙去抱他的腰,蕭韞曦好不容易扳回一次,心中極為舒暢,放聲大笑,久久才停下來。

迎面的夏風少了一絲暑氣,雨後溫潤的氣息充斥着鼻端,蕭韞曦深深吸入肺腑,緩緩吐出。身後的聞靜思不言不語,既無其他世家子弟的驕縱做作,又無平常百姓的憂懼卑恭,一如這氣息,令人十分舒适。蕭韞曦回頭看了他一眼,道:“書上有講‘大宛有良馬,鬣至膝尾垂于地,名曰蕭稍‘。我這匹也是大宛的寶馬,卻不喜歡它跟着我姓。我以後不叫你小兔子了,便叫它白兔吧。”也不等聞靜思回應,又一踢馬腹,飛奔了出去。

蕭韞曦并不拘束馬匹跑動的方向,任由它在武場林間繞圈跑動。馬兒沒了管制,撒開四蹄如騰雲乘霧,四周景色便像打翻了的染料,濃綠淡翠暈成一片。聞靜思緊緊地抱着蕭韞曦的腰,他不知道什麽時候會停下來。蕭韞曦興致極高,仿佛就要一直跑下去,看林間綠色染上了黃,黃又生了綠。

不知三皇子對聞家大公子哪裏看上了眼,此後蕭韞曦回到京城,時常去聞府招聞靜思一同出門游玩。有時是去市集看雜耍吃小點,有時是帶他同自己的舊友騎馬去城郊賞花游戲。聞靜思的課餘被蕭韞曦占了個一刻不差,見父親并不阻止,也就安然地随他四處奔走。三載春秋,他們拔高了身量,改換了發髻,新裁了衣裳,看過對方的喜怒哀樂,也看着對方漸漸脫去孩童的稚氣,成長為堅強,坦蕩與睿智的少年郎。

八月十五中秋佳節,蕭佑安在千碧湖擺宴,準許各位大臣攜帶嫡子嫡孫前來參拜。聞允休便帶了聞靜思與聞靜林兩個前往。

席間宗皇後難得露臉,安靜地坐在蕭佑安身側。她是宗太師長女,又是太子親母,從蕭佑安還是太子時便是側妃,直到太子身登大寶,蕭韞曦的生母,當時的太子正妃亡故,才扶上了皇後之位。宗孺芷生得明豔動人,坐在蕭佑安身邊輕聲細語,加菜添酒,十分殷勤。太子蕭文晟位居下首,蕭韞曦夾在衆位公主之間,笑意盈盈地聽她們用尚還幼稚的聲音炫耀衣裙的華美,首飾的金貴。

看臺之上歌舞升平,觥籌交錯。皇帝少不了祝詞,臣僚少不了相互敬酒。一輪敬完,蕭佑安道了聲“衆位愛卿随意”,便與皇後一前一後相繼離開。蕭文晟坐到了太師宗維的身邊低聲說話。蕭韞曦沒了約束,便在席間招出幾個常來往的少年,一同約好去湖邊亭子裏玩樂。

少年人已經過了玩孩童時代喜愛的鬥草與藏鈎,迷上了成年人時興的投壺。只是玩伴之間沒有那麽多主客的謙讓與恭敬,蕭韞曦也不太講究游戲上的虛禮與規矩,于是便叫來幾個宮女太監擔任禮生,司射,贅生與司正。幾人抽了簽,劃下泾渭,一邊由蕭韞曦領頭,另一邊以史逸君為首,每人十二只羽箭,交替來投。投入一只則得一籌,若是有入壺後又彈出的箭矢,不管落地呈現的是哪面,一并算是一籌半。那壺口約三寸,壺頸七寸,腹長五寸許,裝了半壺小豆,豎放在了六尺遠處。

蕭韞曦在課餘閑暇時,便愛和幾個侍讀玩投壺。累月下來,手力和眼力大為長進,管那壺橫放還是豎放,出手就能入口。若是一對一,蕭韞曦自是沒輸的道理,可是同邊的未必有他這本事,兩對人下來,竟是史逸君那邊多了兩籌。聞靜林也愛玩投壺,性情卻是争強好勝,耿直爽朗,對史逸君頻頻遞來的暗示只做不見。他這一對比下來,比剛才的計分又多了一籌。史逸君在衆人之中年紀最長,又被父親時時教導,因而不敢當衆讓皇子輸了臉面,有意落後,見聞靜林對自己的示意毫不搭理,心中暗暗着急,只好向下一個人偷偷使眼色。那人恰好是蕭韞曦的侍讀,左尚書仆射張廉的幺子張景。他在蕭韞曦身邊已有三年,對皇家禮儀及各類規矩都已熟知,一接到史逸君的眼色就明白其中的意思。在他刻意投偏箭矢之下,與蕭韞曦那邊只有一箭之差。最後一對是史逸君對陣翰林學士林玄素之子林溪之,結果以史逸君落後兩籌,蕭韞曦險贏一籌獲勝。

聞靜林看看暗自松了口氣的史逸君,又看看得意洋洋的蕭韞曦,心裏既不屑又無奈,冷哼一聲坐下來,扭頭去尋遠處宴場,人群中跟随父親身側的兄長的身影。蕭韞曦離他頗近,聽到這一聲瞥眼去看,聞靜林嘴邊那一點嘲諷尚未化開,一絲不漏地落入眼中,他有些詫異,随即走到聞靜林面前,居高臨下道:“怎麽?你不服?”

聞靜林擡頭看向蕭韞曦,眼中既有少年人的不甘示弱,又有或能扳回一局的暗自欣喜。史逸君一直留心聞靜林的反應,至此見情形變得微妙,忙走上前搶先道:“殿下,我們以一籌落敗,自然是覺得遺憾,但是輸了就是輸了,只能自認技不如人,絕沒有不服之心。”

蕭韞曦微微側頭,斜眼笑看一臉恭敬的史逸君,嘲弄道:“我可不覺得你與聞靜林稱得上‘我們’二字。”又對聞靜林道:“我雖是皇子,卻也不做以身份壓人的事,服就是服,不服就比得你服。”

Advertisement

聞靜林雙眼一亮,站起身來朗聲道:“殿下爽快,我也不會含糊。殿下的投壺之技确實過人,我不及殿下。但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殿下敢不敢和我哥哥比一比?”

蕭韞曦一怔,皺眉反問道:“你說靜思?”記憶中,倒是從來沒有和聞靜思一起玩過投壺,不由道:“你把他找來,我與他比一次。”

聞靜林笑道:“殿下等着。”轉身竄入人群中去。

中秋佳節,是少年孩童玩樂的日子,美酒佳肴,是青年人推杯換盞的時候。聞允休和史傳芳既有世家的交情,又是總角之交,同在朝廷任職卻不在一個部衙,白日忙于公事,晚上又各自回家,只有休沐才小聚片刻。五只沉香袅袅雲煙,四眼相對,三杯兩盞淡酒,來就一腔真摯情懷。今日這兒有千裏皓月當空,喝不完的佳釀,吃不完的好菜,看不完的歌舞,聽不完的阿谀奉承,兩人鬧中取靜,找了個隐蔽的桌案來說說不完的心事。

聞靜思正坐在一旁聽父親與史傳芳說話,冷不防被弟弟從身後抓住一條臂膀,吓了一跳,忙起身帶他走到稍稍僻靜的地方,才定下心來道:“去哪兒了?父親找你好久了。”

聞靜林有求于兄長,自然不敢反駁,老老實實地道:“我被史大哥拉去陪三皇子投壺了。”

聞靜思莞爾一笑,放下心道:“有史大哥帶着就好,這裏不是家中,凡事都要守規矩,明白麽?”

聞靜林心道:“史逸君做什麽都無趣得很,為什麽要學他。”他知道如果對哥哥實話實說要他和蕭韞曦比投壺,依哥哥的個性,肯定不允。可是如何能夠不讓哥哥知道是自己要他比投壺,又能全力以赴贏過三皇子呢。眼睛不由自主地瞟向遠處等着的蕭韞曦,忽然心中生出一計,裝做委屈地撇撇嘴,不情不願道:“大哥你一有空不是和史大哥談論課業,就是和三皇子騎馬游玩,又經常教阿雲那呆瓜讀書寫字,就連回家,也是第一個問阿心有沒有吃好飯,睡好覺。但是一見到我,就滿嘴的規矩規矩,真不知道你究竟是誰家大哥!”他這一番話,三分真心難過,七分故意責怪,說到情深時,眼底泛起一層粼粼濕光,把聞靜思看得十分內疚。想到自己平時确實疏忽了二弟,聞靜思頓時手足無措,急忙道:“阿林別哭,別哭,我真不是有心這樣對你。”

聞靜林見目的達成,抹了抹眼睛恨恨地道:“我才不信你不偏心。”

聞靜思心中難受之極,拉着聞靜林的胳膊軟聲安撫:“你和阿雲都是我弟弟,我怎麽可能偏心一個?你要如何才能信我?”

聞靜林就是等他這句話,聽罷心裏偷笑,臉上卻一本正經地道:“三皇子有把金匕首,總愛拿出來炫耀,我見了也喜歡,大哥替我要過來可好?”

聞靜思微微一怔,雙眉緊蹙道:“那匕首是皇上在他生辰宴上的賜禮,不是一般的器物,怎麽可能輕易讓人?”

聞靜林笑着貼上去纏住哥哥的手臂,如年幼時的膩人撒嬌:“三皇子剛剛投壺贏了我們,正在找對手呢,哥哥你只要用匕首做彩頭,贏過他就行。三皇子當衆允諾,輸了也不敢耍賴。”

聞靜思看着弟弟期待的雙眼,那般堅定自己能勝的信任,與溫溫軟軟的聲調,心中的猶豫不決最終彌散開去,點頭道:“好!”

蕭韞曦已經等得不耐煩,見聞靜思與聞靜林慢慢行來,早已沉下了臉。聞靜思笑着走上去,一揖到底,柔聲安撫道:“殿下久等了。”

蕭韞曦心情不佳,語氣自然也不好,冷冷淡淡地道:“既然知道讓我久等,那就要讓我等得有意義。”

聞靜思微微一笑,道:“我來做殿下投壺的對手罷,雖然技藝不精,也還是能一試的。”

蕭韞曦道:“你若有真本事,自然好極,若是沒有,我就要狠狠罰你們兩個了。”

史逸君眼見兩人對上,滿臉着急,走上前勸解道:“殿下,阿思只是平常在家陪伴弟弟玩投壺,正正經經,規規矩矩的卻沒玩過,殿下切莫認真啊。”

蕭韞曦自認與聞靜思算是熟稔,今日從他弟弟口中得知他投壺技藝高超已是心中惱火,又聽史逸君說起內情,更是怎麽想怎麽不舒坦。好似自己看世間是清清楚楚,看聞靜思卻隔着一層紗,不禁更加氣惱,怒斥道:“我和他比投壺,你插什麽嘴!”

聞靜思見他生氣,雖然不明因果,也知曉不能在這個時候掠其鋒芒,忙暗暗示意史逸君回避,自己上前捧過箭矢雙手呈向蕭韞曦道:“殿下息怒,這次投壺規矩由殿下定,我聽殿下的。”

蕭韞曦見史逸君閉嘴退下,接過箭矢,平靜了心緒,沉思片刻才道:“一人十二支矢,壺卧放,投入一支算一籌,彈出的矢,若是陽面算兩籌,陰面減一籌。”

聞靜思鄭重道:“好!”又微笑道:“凡是比試必有彩頭,殿下敢不敢應?”

蕭韞曦嗤笑道:“你既然敢答,我又怎會不敢應?我若贏了,你需替我做三件事。”

聞靜思見蕭韞曦說得胸有成竹,勢在必得,又看弟弟臉上露出些許驚訝之色,笑着握了握聞靜林的肩,向蕭韞曦道:“我答應殿下。若我僥幸贏過殿下,想求殿下身邊一物。”

蕭韞曦奇道:“難得聽到你有所求,說來聽聽?”

聞靜思道:“我想求殿下的金匕首。”

蕭韞曦一愣,皺眉道:“你不知道那金匕首是父皇在我十二歲生辰宴上所贈?”

聞靜思正色道:“我知道,見殿下把玩過幾次,我也很喜歡。”

蕭韞曦不可思議地盯了他片刻,嘴唇張了又合,終是什麽話也沒有問,只沉聲道:“你贏了,便來拿。”轉身走到壺前,身旁的司射宮女立即恭敬地遞上第一支箭矢,蕭韞曦輕輕取來,三指捏穩,擡手揚袖,竹矢劃過一道淺淺的彎弧,正中壺心。

聞靜思站到他身邊,挽高衣袖,取過一支竹矢,手腕輕揚,投矢入壺。只見兩人神情專注,箭矢在空中穿梭如飛,交替投入,不分上下,比得難解難分。周圍觀看的少年人高聲喝彩,把一些離得近的朝臣也吸引了過來。兩人身旁的箭矢漸少,分籌還是一樣多。直到最後一支箭矢,聞靜思準準投入,滿滿得了十二籌,蕭韞曦的那一支卻彈了出來,圍觀的少年一湧而上,恰好看見掉落的箭矢陰面朝上,不由得紛紛聚集在聞靜思身邊讨教技巧。聞靜思僥幸勝出,額間起了一層薄汗,看着周圍一雙雙期待的眼睛,并不言語,淡淡一笑,擡起袖子擦去汗水。蕭韞曦本就賭最後一支箭矢掉落出陽面,雖然功虧一篑,倒也不去嫉妒聞靜思的運氣,只把這場比試歸咎于天意。擡眼去看人群中的聞靜思,那自信的雙眸,純真的笑容,未至雍容已是從容的舉止,即使在衆多世家子弟的環繞下,依然熠熠奪目,叫人無法輕視。忽然之間,蕭韞曦覺得自己的那把金匕首即便送給了他,也不算是明珠暗投。

聞靜思輕輕分開衆人,走到蕭韞曦面前,見他面色如常,彎腰禮拜道:“殿下承讓了。”

蕭韞曦“哼”了一聲,朗聲道:“贏了就是贏了,說什麽我承讓,小小年紀學這一套,我看了都覺得假。”

聞靜思頭一次被他當衆訓斥,雙頰羞得通紅,兩手相交,低眉垂目,不敢再言。他身後的一群少年見了這般情形,勸哪邊都不對,只好你看我我看你,閉嘴不言,免得惹怒蕭韞曦,燒到自家身上來。聞靜林站在最後,見大哥無緣無故受了委屈,正要上前辯解,被一旁的史逸君搶先捂住了嘴。

聞靜林站在最後,見大哥無緣無故受了委屈,正要上前辯解,被一旁的史逸君搶先捂住了嘴。這裏一時冷了場,那邊走上來一個高挑的少年,身着皇太子朱紅色常服,眉目俊秀,與蕭韞曦有三分相似,卻更為鋒芒內斂。蕭韞曦猛地見到他,心頭一跳,鎮定地躬身行禮道:“皇兄。”衆人也跟着他紛紛致禮。

蕭文晟笑着示意平身,一雙精光隐隐的眼眸在聞靜思身上略略停頓,又瞟過壺中的箭矢,擊掌朗聲道:“古人言投壺可以治心,可以修身,可以為國,可以觀人,果然誠不我欺。投壺者不使之過,不使之不及,所以為正中。你投得比皇弟要穩,可見心思也更加沉穩。你是哪家的子弟?叫什麽名字?”

聞靜思微微一揖,恭敬地答道:“草民是聞家子弟,雙名靜思。”

蕭文晟輕輕“哦”了一聲,又道:“聞郎中是你什麽人?”

聞靜思道:“是草民的伯父。”

蕭文晟點點頭,看向蕭韞曦道:“你們比投壺,輸了什麽彩頭?”

蕭韞曦已将方才的狂傲之氣俱都收斂,此時低眉順目,問及輸贏,心緒也不見絲毫波動,定定地道:“聞公子贏了我的金匕首。”

蕭文晟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一雙暗光沉沉的眼睛在蕭韞曦臉上梭巡片刻,才稍稍收了笑容道:“難得有人能讓我的好皇弟吃上一虧,還把禦賜的生辰禮贏走了。難得!真是難得的妙人!”見蕭韞曦臉上一派平靜,自覺無趣,嘆了口氣道:“你們繼續罷,今日中秋,多聚聚。”說罷,拂了拂袖袍,轉身走遠了。

蕭韞曦凝視着他的背影,眼中意味難明。聞靜思看了看遠去的蕭文晟,又看了看怔怔入神的蕭韞曦,走近兩步輕聲道:“殿下。”

蕭韞曦回過神來,握了握拳,肅聲道:“你跟我來取匕首。”

聞靜思應了一聲,回頭笑着看了聞靜林一眼,匆匆跟上前去。

蕭韞曦的長明宮屹立在皇宮西側,與太子的太平宮遙遙相對。聞靜思跟在蕭韞曦身後三步遠,一路走來,只偶爾遇上巡邏的侍衛穿梭走過。畫廊石徑空無一人,夏風陣陣,花香渺渺,宮燈緩緩搖曳,照得廊柱花枝影影憧憧,幽靜中有寂寥,寂寥中又有孤單,在這天下至高至尊的地方,壓得聞靜思有些喘不過氣來。

長明宮的燈火在黑暗中分外耀眼,蕭韞曦剛出現在畫廊盡頭,宋嬷嬷便已等在門口,見到身後的聞靜思,雖然有些訝異蕭韞曦此時帶人回宮,仍是笑着致意。

聞靜思躬身致禮:“夫人安好。”

蕭韞曦帶着聞靜思走進書房,宋嬷嬷輕手關好門,與服侍的宮人一同退下。蕭韞曦的書房聞靜思這是第二次踏足,來不及仔細打量,蕭韞曦慢慢回身,直直看向聞靜思的眼中,沉聲道:“你今日真是讓我驚訝之極,我看你好似看路人。相識那麽多年,竟還不知道你是個投壺好手。聞靜思,你還有多少本事我是不知道的?”

聞靜思聽他話中有自嘲,有失望,心中漸漸難過起來,和聲安慰道:“殿下,我平日與殿下多是比試騎射,有時也會玩蹴鞠,可是投壺這樣的游戲卻是從未玩過,因而殿下才不知道。我在家中玩投壺多是逗弄弟妹,不是正經的玩法,登不上大雅之堂。”

蕭韞曦一愣,想到往日确實不曾去注意這些較為安靜的游戲,這一頓無名火發在聞靜思身上有些冤枉,只好試探道:“除此之外,沒有瞞我之事?”

聞靜思被這一問問得有些莫名其妙,如實答道:“我知道殿下不喜歡言行不一之人,因此不敢有瞞。”

蕭韞曦擺擺手,道:“你記得自己話就好,這事便過去了。只是‘天地君親師’,我倒是不知道在你心裏,我竟然排在了聞靜林之後。”

聞靜思心頭一跳,張了張口,分辨不出半句話來。蕭韞曦看着他,低低笑道:“君子不奪人所好,你明知這金匕首我愛不釋手,都要贏過去,全不似你的為人。除了聞靜林,我實在想不出有誰值得你這樣做。”

聞靜思呼吸一窒,在他坦然的凝視下,心底漫起濃濃的痛悔之意,雙膝一彎,跪伏了下去。蕭韞曦見他無聲默認,閉了閉眼睛,強自壓下忽然湧上的無奈與難過,伸手将他扯了起來。

聞靜思心頭一跳,張了張口,分辨不出半句話來。蕭韞曦看着他,低低笑道:“君子不奪人所好,你明知這金匕首我愛不釋手,都要贏過去,全不似你的為人。除了聞靜林,我實在想不出有誰值得你這樣做。”

蕭韞曦一席話直如一把利劍,刺中心口。聞靜思呼吸一窒,在他坦然的凝視下,心底漫起濃濃的痛悔之意,雙膝一彎,跪伏了下去。蕭韞曦見他無聲默認,閉了閉眼睛,強自壓下忽然湧上的無奈與難過,伸手将他扯了起來。聞靜思那一雙清澈的眼睛未曾沾染世故的虛僞與寒涼,清清楚楚,真真切切地露出了悔恨與愧疚。蕭韞曦心下一寬,轉身從書案的抽屜中取出一方木匣,遞了過去:“願賭服輸。這匕首你收好了,總有一日我會贏回來。”

聞靜思不記得自己何時出了長明宮的門,又是什麽時候跟随父親回到了家。坐在自己的卧房裏,桌面的木匣在燈火的照耀下,靜靜的泛出柔潤又深沉的光芒來。揭開盒蓋,素緞上躺着的就是那柄沉甸甸的匕首。聞靜思第一次這麽近這麽仔細的去看它,劍鞘錯金,鑲着東珠與寶石,把柄纏着銀絲,縷縷細如發。聞靜思小心地拔出匕首,鋒利的刃邊閃爍着銳利的光芒,劍身上刻着古篆的“思歸”二字。想起蕭韞曦囑咐自己今後繞着太子走,想起臨別的最後一眼,他端正地坐在書案之後,室內燈火通明,依然有照不亮的地方。那挺直修長的身影,如同這匕首一樣,光芒四射,尊貴無匹,卻被外鞘束縛,無法展示他應有的風采。聞靜思輕輕歸劍入鞘,怔怔地坐在椅子上。

聞靜林今夜使計得了心愛之物,也不着急馬上去取,回了自己的院落,沐洗完畢,整齊了衣裳,才高高興興地跑去隔壁兄長的小院。匍一推開門,便見兄長呆呆地坐在妝臺前,桌上放着木匣,懷中抱着匕首,神游天外。他走上前去,搖了搖兄長的身子,讨好地笑道:“大哥,匕首可以給我了罷。”

聞靜思默默看了他片刻,将匕首放回匣內,蓋上盒蓋,鄭重地道:“阿林,君子不奪人所好,君子有成人之美。我成全了你,卻在殿下面前做了一回小人。”

聞靜林甚少見到兄長這般嚴肅的與自己說話,不禁斂去笑容,靜靜地聽他說下去。聞靜思的手指慢慢摩挲着盒蓋上的麒麟紋路,沉聲道:“這匕首我交給你,但是要好好保管,不能有一絲的損傷,殿下以後還會贏回去的。”

聞靜林這才放下心,笑道:“他就是生在皇家,命比別人好。我看哥哥的六藝哪一樣也不會輸給他去,如果哥哥輸了,也一定是因為心軟。”

聞靜思搖搖頭,往日與蕭韞曦一同游戲的情形歷歷在目,既有少年人的争強好勝,又有朋友之間的禮讓謙遜,那些日子來得珍貴,去得不易,深深地印在聞靜思的記憶裏,回想起來,是暖洋洋的一片純真之心,他笑着道:“你與殿下相交甚少,因而才不知道。他雖然只比我年長兩歲,馬術卻是極好的,可以和淩将軍一起打馬球。今年他棋藝大有進步,國手方先生稱他擅用謀略,才思敏捷,與我對陣勝多負少。除了馬術棋藝,他更有過目不忘的本事,一本《帝策》倒背如流。他身上有許多你不知道的才幹,若是因為他身在皇家就覺得都是命中所定,那就是你一葉障目了。”

聞靜林聽了他這幾句話,神色有些奇怪,小心試探道:“極少聽大哥這樣誇獎一個人,難道大哥喜歡三皇子?”

聞靜思淡淡一笑,點頭道:“殿下甚少擺皇子的架子,重承諾,講情義,明獎懲,辯善惡,對人也是真心的好。比起其他皇室宗親的幾位親王世子,郡王世子,他更會贏得百姓的尊敬。你和他相處久了,也會真心喜歡他。”

聞靜林撇撇嘴,不以為然地道:“哪怕他再好,再受尊敬,一旦封了王,有了封地,就要遠去上任,他好與不好也只能是封地的百姓知道。哪裏像太子,以後做了皇帝,就算平庸無為,也會四方來賀,千古留名。”

聞靜思一愣,忽然覺得弟弟這一席話,将自己內心深處不敢說,不能說的話都攤了開來。腦中回憶起蕭韞曦的行止,又想到今夜太子那幾句別有意義的話,不能不說沒有為蕭韞曦而感到惋惜。勉強地笑了笑,提醒道:“你這些話,只能在心裏想想,以後再不要說出口,免得惹下麻煩。”

聞靜林點點頭,應允下來。

過了中秋,天氣逐漸轉冷。京師地處中原,城內街道桂花飄香,習習涼風吹落一地的秋葉,城外的鄉鎮,是一片片金燦燦的稻田,蕭瑟之中又見五谷成熟。

蕭韞曦和太傅求了情,未到午時便早早出了書齋。他既不是未來的國君,蕭佑安又不曾緊逼着他學習,任太傅對他時時曠課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坐在首座的太子蕭文晟對他悠閑遠去的身影連頭也沒擡,繼續翻動手上的書頁。只有蕭韞曦的三個侍讀你看我我看你,心中暗暗叫苦。

聞靜思與兩個弟弟剛走出四方書院,便見蕭韞曦一身尋常錦衣,帶着三個侍衛,騎着白兔等在門外。他微微一怔,走上前去就要行禮,被蕭韞曦揮袖喝止道:“在外面就要有在外面的樣子,你可別染上那等不識趣的風氣。今日我帶你去一處好地方,你跟我來。”

聞靜思看着伸到面前的手,猶豫了片刻道:“二公子,書院下午還有講課……”

蕭韞曦不耐煩的打斷道:“不會耽誤你半刻功夫。”

聞靜思見他堅持,只好将手上書冊交給二弟,交代了幾句,握着蕭韞曦的手蹬上馬鞍,坐在他身後。聞靜雲頭一回見哥哥這時候離開他們,不由得慌張起來,追上去幾步喊道:“大哥,我們怎麽辦呀!”

聞靜思剛一回頭,蕭韞曦一踢馬腹,白兔緩緩小跑了起來。他連忙抓緊身後的馬鞍穩定身形,見史逸君這時走出院門,揚聲呼道:“阿雲,跟着二哥和史大哥回家,我一會兒就回來。”

蕭韞曦聽他這樣回答,不知想到了什麽,笑得前仰後合,聞靜思連忙夾緊馬腹抱緊他的腰,以免他掉下馬去。蕭韞曦笑了片刻,提高了聲音道:“靜思,你家兩個小子真是粘你得很,這些年你長高了不少,看上去就像小兔子粘大兔子。”

聞靜思莞爾一笑,道:“父親事忙,很少教導他們,我身為兄長,自然要替父親多加照看的。”

蕭韞曦點頭道:“都說長姐如母,你雖不是女子,做起這等事情,也很有擔當啊。”

聞靜思聽出他話中并無惡意,而是由衷的稱贊,不禁笑得眉眼彎彎,可漸漸地那雙眼中的柔光黯淡下來,低聲喃喃道:“若是母親還在,父親便不需事事操心,阿林的性情會溫和些,阿雲會放開膽量,阿心,阿心便不會被堂弟堂妹嘲笑。”他越說聲音越小,蕭韞曦卻聽得清清楚楚,右手放開了缰繩,緊緊握住腰間的手,安撫道:“好了,不說這些話,今天是個好日子,可不能讓你難過了去。”

聞靜思一愣,會意過來,雙唇微抿,淡淡笑開了顏。

蕭韞曦帶着聞靜思一路跑出了城,兩人都是十歲出頭的少年,白兔載着跑得十分輕松。雖然能疾馳如電,蕭韞曦也不敢肆意甩下侍衛影衛,去享受名門之駒全力奔馳下的乘風歸去的快意。蕭韞曦要去的地方在城外七裏處,那是一個小小的鎮甸,依山傍水,梯田缭繞,成熟的稻谷與黃黍一片片鋪蓋在土地上,二三十座房屋零零散散的立在田野間,貓和狗追逐嬉戲,雞鴨牛羊相處甚歡,這一幕在聞靜思眼中仿若世外桃源,又像是這一幅才是人間的五彩繪。

蕭韞曦勒停馬匹,讓白兔慢慢地在田邊踱步。秋風徐徐緩緩,空中有農家生火造飯的香味,有林間野果成熟的芬芳。蕭韞曦在錦衣玉食中成長,在雕梁畫棟的奢華中過了一年又一年,從來不覺得山城郭外的天地能美得過京師皇城,今日帶聞靜思來看這樣一片風景,也只是覺得新鮮有餘,韻味不足。聞靜思坐直了身體,目光越過蕭韞曦的肩膀,怔怔地透過遠處等待收割的稻田,微微起伏的群山,落在了天地交界之處。他面容沉靜,細細颦眉,一雙杏眼之中,有雨有晴,似在回憶過往,又似在籌謀未來。

蕭韞曦等了許久也不見他說一句話,不禁扭頭道:“你說想要看看農田的豐收,恰好今天是你的生辰,我便帶你來看,算是一點心意。”

聞靜思聽在耳裏,如夢初醒地回過神來,連忙道謝:“我随意的一句話殿下竟能牢記至今,我心裏實在高興。”

蕭韞曦點頭道:“你高興就好。只是這田野風光,鄉村粗景,看了就是看了,并無特別之處,你怎麽喜歡這樣的地方?”

聞靜思淡淡一笑,順了順臉頰上被風吹亂的鬓發,輕聲道:“我喜歡稻田的豐收,是因為這樣百姓就會吃飽穿暖。禹州弁州十年總會有三五年鬧旱災,我記得回蓮溪故裏的路上,遇見過兩州的難民,衣衫褴褛,面黃肌瘦,吃得是樹皮野菜,喝得是露水果漿。我在京城家門之內從未見過百姓之苦,那一刻我便想,以後要像父親一樣入朝為官,去管一方城鎮,解百姓之憂,分百姓之苦。”

蕭韞曦靜靜地聽他娓娓道來,語氣溫和語聲卻是堅決,心裏不得不說有些動容。身邊的侍讀都是世家高官的嫡子,聚在一起談笑時,也會說說今後的打算,或是只說成家當官,或是只說游歷山水,或是只說繼承父志,卻從無一人如聞靜思這樣因果明晰,郎心如鐵。他搖頭笑道:“靜思,你這樣的性子,做不成大官。朝中局勢複雜多變,人心詭異叵測,你心思太過純粹,便看不清這裏面的腌臜。人前稱兄道弟,背後往死裏整,見面互不相識,私下把酒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