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時值初夏,正是天空最容易變臉的時候,時而豔陽高照,時而大雨滂沱,可苦了愛出行的人們。

S市剛下過一場雨,瓦房檐下雨水嘀嗒,門前的青石板上聚了一大攤水。

舒老太提着只切好的燒雞回家,經過江嬸家門前見葉菀正倚在門框上玩手機,于是熱情地邀請道:“菀菀啊,今晚和你媽媽過來舒奶奶這邊吃飯知道嘛,舒奶奶買了燒雞嘞。”

“舒奶奶咋的這麽客氣呀,今天是什麽好日子嗎?”葉菀收起手機笑問。

“未息今天高考完了,給他慶祝一下。”舒老太回答,“他六點鐘左右就該回來了,你們等下記得過來哦。”

她拄着雨傘顫巍巍地往自家方向走,邊走邊咕哝:“人老了,不中用咯,步子都走不利索了。”

空中扯開一條金紅色的長線,落日沉浮在雲層中,天底下所有事物宛如蒙上了绮麗的火焰,美豔得過分。

棠未息騎着自行車愉快地滑進巷子,右手還拎着個空書箱。他高考完了,結束了三年的高中生涯,所以把裏面的課本試卷習題冊全賣給了街口收廢品的伯伯,換回了兩張十元紙幣,或許能給舒老太買雙嶄新的布鞋。

“奶奶,我回來了!”棠未息一進屋就聞到飯菜的香味,他停放好車子,擱下書箱和背包後走進廚房,“诶,江嬸,您來了。”

窄小的範圍困不住歡聲笑語,廚房裏舒老太掌勺炒菜,江嬸在給鮮湯調味,其樂也融融。

“未息回家了呀,你奶奶說要為你慶祝一下高考結束,特地買了只燒雞回來呢,姜嬸也循着香味兒過來蹭飯了。”江嬸舀了勺湯試味,擡眼見舒老太額頭出了汗,她忙搶過鍋鏟,“舒奶奶你出去歇會兒吧,剩下的交給我就行。”

“這不行,你是客人,怎麽能讓客人幹活呢。”

“我來吧。”棠未息剛邁出一步,就被舒老太轟了出去:“快開飯了,過去把菀菀叫過來吧。”

江嬸回頭附和:“對呀未息,菀菀不知在家裏頭幹什麽,你去喊喊她,門沒關,直接進去就好了。”

棠未息不情不願地走出屋子,他站在門前的青石板上,仰頭看向遠方的夕陽,想就這樣消磨點時間。

但直到天邊的薄雲都變了好幾種形态,葉菀還是沒過來。棠未息咬咬牙,硬着頭皮走到隔壁屋,門開着,他敲了敲,沒人回應,他才走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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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免再出現兩年前的狀況,棠未息這次說什麽也不瞟一眼葉菀的房間,他埋着頭停在緊閉的房門外,喊了聲對方的名字。

房門裏頭發出一陣窸窸窣窣的響聲,片刻後,門開了條縫,葉菀露出只眼睛,看清來人後,她慌亂地關上了門,力度之大竟生生把房門上的收納挂袋給震了下來。

棠未息當場驚愕在原地,方才眼前一閃而過的場景像看不見的利爪攥緊了他的脖子,使他在窒息的同時發不出任何聲音。

雖然門只開了不過兩三秒鐘的時間,但足以讓棠未息看到了房間內貼了滿牆的照片,照片貼得毫無順序可言,能想象出貼照片的人是多出一張照片就随便找個位置貼上,反正被拍的皆是同一個人,橫看豎看都逃不出這個逼仄的房間。

關鍵是,照片當中的人是他自己!

擡着自行車上石梯的他,坐在門檻上看書的他,拎着背包站在路燈下的他……很明顯這些照片都是偷拍的,并且是在不同的時期。

棠未息的後背冒出一層冷汗,他不知道在他所觸及不到的盲區,還有多少他沒見過的照片,他更不知道,葉菀每天是用如何炙熱或迷戀的目光,去盯着無數張照片中的他。

他努力想要忘掉兩年前親眼看到的場面——葉菀對着他的照片自渎,臉上是他不曾見過的沉淪的歡愉。每當想起這件事,他都湧出一股惡心的感覺,就如現在,他頭皮發麻,雙腿軟得邁不開步伐。

踉踉跄跄走回了自己家,棠未息甚至顧不上舒老太和江嬸詢問的視線就躲進了自己房間,用被子把自己整個人蒙住。

他感覺自己被視奸了,他的世界裏無端生出數不清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每個動作每個神态。

房間外有人不斷地拍着門,舒老太和江嬸焦急地喚着他的名字。那些聲音交雜在一起,仿佛敲打在他的耳膜上。奇怪的是,棠未息在混亂的聲響中注意到另一個詭異的聲音,來源于窗戶的方向,“嗒、嗒、嗒”,不急不緩,比起敲門聲卻更引起他的注意。

陡然想到了什麽,棠未息掀開被子瞧向窗戶,果見葉菀的臉緊貼在紗窗上,漸暗的天色讓他看不清她臉上神情,只覺窗外的她活像個可怕的鬼影,分外瘆人。

“離我遠點!”棠未息吼了一句,下一秒從床上蹦起來把窗簾拉上。

那種被緊盯着的感覺暫時消失了,棠未息站在房間中央迫使自己冷靜下來,雙拳慢慢松開才發現自己手心全是冷汗。

舒老太仍在外面關切地問:“未息,你怎麽了?江嬸給你盛好飯了,趕快出來吃吧,別讓奶奶擔心。”

棠未息呼出一口長氣,将自己汗濕的校服脫掉,換上件幹淨的衣服。

他開門出去,迎着燈光向舒老太揚起笑臉:“我沒事,剛剛被野狗追着,吓壞了。”

“哎喲乖孫還怕狗呀,小時候不是最喜歡逗彭大爺家的小金毛嘛。”

“野狗哪能和小金毛比,沒人馴養的可兇多了。”江嬸朝棠未息招招手,“快來吃飯吧,別管菀菀那丫頭了。”

話音剛落,葉菀就進屋了,咯咯笑着,像遇上了什麽好事:“怎麽不管我呀,這不就來了嗎。”

這頓飯棠未息吃得索然無味,席間葉菀向他遞了幾個有意無意的眼神,他統統裝作看不到。他對剛才的事還心有餘悸,吃過飯後幹脆推了車子出去散心。

雨後的空氣濕濕涼涼的,馬路上遍布着大的小的水窪,倒映着城市的各色燈光。

自行車輪碾過一個個水窪,棠未息漫無目的地騎着車吹着風,各種機動車的鳴笛聲近了又遠去,所有人都看似急匆匆,只有他載着霓虹斑斓在路上慢悠悠。

停在SHADOW門前純粹是身不由己,難以否認棠未息還是會偶爾想起那個讓他心安的男人,但要是真見上了面,他或許會選擇躲開。

正準備離開,棠未息聽見身後有人喊他的名字,他回過頭去,辨認了好一會才認出是小賀。

對方換了個清爽的發型,穿着幹淨整潔的衣服,身邊跟着個橫眉冷目的男子,再往下看,兩人的手交疊在一起,是什麽關系不言而喻。

“未息,很久沒見了,來上班嗎?”小賀走過來問。

旁邊立着個不認識的人,棠未息有點難為情:“我已經辭職了。”

“辭……?也是,老板肯定不想再讓你受苦了吧。”小賀晃了晃男友的手,“我也辭了,走出曾經的世界,才發現生活沒我想的那麽糟糕。”

“恭喜你啊。”棠未息由衷地祝福。以前還在SHADOW上班時,除了阿瀾,小賀是和他最要好的,他當然也清楚曾經的小賀過得有多苦。現在得知對方過得不錯,他自然為對方感到高興。

不過祝福歸祝福,棠未息敏感地感覺到小賀貌似誤會了什麽。

“我和穆先生不是你想的那樣,”棠未息試圖解釋清楚,“我們就是普通的上司和下屬的關系,現在我辭職了,和他也成了陌生人了。”

“怎麽可能呢?老板那麽在乎你。”小賀想提起去年所發生的事,又礙于身邊那人聽着,于是把話咽了回去,“真的,我看得出來,如果不是對着喜歡的人,眼裏絕對不會露出那種神色。”

穆常影看着他時會是什麽神色呢?這句話棠未息沒問。那人對待他總是溫和又有耐心,捏着他的弱點但又不攻擊,像個氣定神閑的釣魚者慢慢收着魚線,随後将釣到的大魚收入囊中。

既然都是上鈎的魚,那這位釣魚者對所有的魚會不會是一視同仁?

和小賀分別後,棠未息改變了主意。

他把自行車停靠在老位置,懷揣着道不明的心情踏進了SHADOW。

離開這裏時還是冬季,現在已經入夏了,店裏的裝飾似乎也換了主題。不變的是流轉的燈光,投在衆人臉上像化了誇張的妝。

阿瀾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把手裏的活兒推給另一個調酒師,而後隔着一段距離朝門口的方向招手:“小棠小棠,我沒看錯吧?小棠小棠,到這邊!”

“傻子,這麽吵他聽不見。”程簌用記事本拍打了一下阿瀾的腦袋,等棠未息走近了,他用鞋尖勾來個吧椅讓對方坐。

“怎麽,考慮好回來做麽?283工號還空着,要回來的話随時歡迎。”程簌不像以前那樣面癱了,說話時嘴角帶了點若有若無的笑意。

棠未息搖搖頭:“我不知道。”

來時有理由,離去時必然也有理由。他來時為了賺錢,離去時為了高考,以及遠離有穆常影氣息的地方。

但要是再來呢,他是否就得推翻離去時所找的理由?

棠未息點了杯朗姆可樂,等阿瀾把酒端上來了,他遲疑地問:“這是給我的?”

“對,程經理要我給你調這個。”

棠未息嘗了一口:“這不是馬天尼嗎?”

“正是,”程簌将記事本頂在食指上轉啊轉,“前幾天你的穆先生過來就點了馬天尼,跟他聊了幾句就一副悵然若失的模樣,你要不要體會體會他那時在想什麽?”

“我……”

“不要試着否認什麽。”

哪有人能通過一杯酒而知曉別人心裏的想法呢?棠未息抿了口酒,特有的花香填滿了喉嚨中的苦澀。

所有人都狀似無意地向他說起穆常影,字裏行間都在向他訴說穆常影對他的在乎。他把那人的名字沉入自己碰不到的深淵,和對方的點點滴滴卻如影随形。

他這人最怕失去了,哪敢奢望什麽啊。

喝完酒,棠未息打算上六樓看看,摸了摸口袋才想起穆常影給他的感應卡沒帶在身上。他只好打消了念頭,逆着湧進來的人群往外走,中途被人撞到了肩膀,他才恍然回神,覺察到自己突然也有了種悵然若失的感覺。

果然有回憶的地方不宜久留,待久了會愈加想念過去的事情。

棠未息加快腳步推門出去,擡起頭卻愣在原地。

飲酒時一直念着的人,此刻站在路燈下,鞋邊掉落三兩煙蒂。那人指間還夾着一根,煙頭火光點點,不及他驟然明亮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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