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這頓飯吃得并不舒坦。
舒老太扒了兩口飯就放下了筷子,扭頭對棠未息說:“中藥熬好了嗎?好了就幫我盛出來吧。”
頭頂的日光燈閃了幾下,将要熄滅時又恢複正常,但亮度顯然已降低不少。
棠未息擡頭看看昏暗的日光燈,思索着過幾天換個燈管,轉念一想,既然決定要搬離這兒了,那換不換也都無所謂了吧。
他低頭再看看舒老太碗中沒見減少的米飯,說:“奶奶,你先把飯吃完吧。”
穆常影也把筷子放下了:“喝中藥不能沒東西墊肚子,奶奶多吃幾口飯吧。”
被左右兩人哄着,舒老太無奈地舀了勺豆腐混着飯艱難咽下,這次是說什麽也不吃了:“乖,快去把藥盛過來。”
棠未息無計可施,只得起身進廚房,從消毒櫃裏拿出個幹淨的碗,将熬好的中藥緩緩傾倒進去。
苦澀的中藥味彌漫在廚房裏久久不散,棠未息鼻子一酸,他趕緊閉上眼睛,深呼吸好幾下才把要哭的沖動憋了回去。
舒老太勉強喝完整碗中藥後又進房間休息了,還關嚴了門不讓人進去。
棠未息站在舒老太的房間門外良久,聽着裏面因奶奶多次翻身而使床板發出的吱呀聲響,眼底再次有了酸脹感。
身後傳來腳步聲,棠未息仰起頭,想讓眼淚倒流回去,然而一吸鼻子,他的情緒就袒露得明明白白。
“先去把飯吃了吧,菜要涼了。”穆常影過來牽他的手,他不肯,固執地在那背對着對方站着,頭卻埋下了。
穆常影用手掌蓋住棠未息的眼睛,那雙睫毛在他掌心和手指上緩慢地刷了兩下,然後他感到原本幹燥的手被什麽弄濕了一片。
他以前都不知道這小家夥這麽容易哭。
周圍沒見着紙巾,于是穆常影扯下自己的領帶,在左手上纏了幾圈,随後又把手繞到棠未息面前給他抹眼淚,抹完收回手,領帶上有一塊成了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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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領帶從手上解下來塞到棠未息手裏:“我去把飯熱一熱,你等下不難過了再吃。”
他說着就要走開,棠未息突然回身拽住他的衣袖:“穆先生,陪我到屋外吹吹風吧。”
夏風微涼,風中盈着清新的葉香。
夜色掩去了棠未息眼中的紅,光線微弱的路燈卻成就了他眸中的星芒。
門檻上位置有限,棠未息不客氣地坐了,穆常影聳聳肩,從屋內拖個小板凳出來坐在棠未息身後。
棠未息撐着腮,望着不遠處地上搖動的樹影發呆。他希望穆常影能問他些什麽,這樣他就不用打着主動傾訴的旗號顯露自己的軟弱。可是他不說話,穆常影也不說,不知是不想說,還是想照顧他的情緒。
終于,棠未息憋不住了,他換了個坐姿,側坐着靠在門框上,腦袋枕着搭在雙膝上的手臂,劉海下露出黑亮的眼睛。
“穆先生,我怕。”他放軟了聲音說。
棠未息很少向人示弱,童年被小區的壞孩子罵有娘沒爹的時候他就掄着細胳膊跟人打一架,長大後被學校裏看他不順眼的男同學罵娘炮騷貨小白臉的時候他就冷嘲熱諷地怼回去。
在他的記憶中,能讓他感到信任的人并不多,但讓他如此有傾訴欲望的,還真只有穆常影一個。
或許是潛意識裏他覺得穆常影比他經歷得多,能恰到好處地安慰和鼓勵他。又或許是,他喜歡穆常影,所以只想讓那人觸碰埋在這軀殼下的真正的自己。
半晌沒聽到穆常影的回應,棠未息擡起臉,結果見對方湊得極近地盯着他看,近得他能聞見對方身上的很淡很淡的香水味。
之所以這麽敏感,是因為這個香味是他所陌生的,和半年前的不一樣,也和前幾天他所聞到的不一樣。
“你啊,”穆常影揉着他的頭發道,“既然想要我安慰你,為什麽要叫我叫得這麽生疏?”
“我哪有想要——”
“哦,那是我誤會了。”穆常影屈起手支着額角,眼睛不再盯着他看。
棠未息磨了磨後槽牙,轉過身體改成面對對方:“常影,我怕。”
傾訴的沖動勝過喊穆常影名字的緊張,棠未息伸手勾住穆常影的食指,似乎纏住一點溫熱就夠他卸去一身疲累。
“是怕看到奶奶不舒服麽?”穆常影勾回去,将棠未息整只手包在自己手心。
棠未息任由穆常影抓着,身子還靠過去想離對方更近:“嗯。只要奶奶有一丁點的不舒服,我就會吊着顆心,怕這怕那,最怕她……”
後面那些話他不忍心說出口,那個局面是他從來不敢想象的。
手心被撓了撓,棠未息不由得握緊穆常影撓他手心的手指。
“現在別胡思亂想,有空先帶奶奶去醫院做個檢查,出了結果後再另當別論,好不好?”
“好。”棠未息點點頭,揪着穆常影的衣領湊上前去嗅了嗅,“常……影,你是不是噴了新的香水?”
忽然改口叫對方的名字始終讓他有點不習慣,但穆常影貌似比他還淡然:“對,上星期公司裏有人送了支新款香水,今天才想起拆開試試。”
“誰送的?餘安穩嗎?”
“你怎麽還惦記着他?”想起棠未息之前還誇贊過餘安穩長得好看,穆常影心裏有點吃味兒了,“不是他送的,公司有個藝人代言了這款香水,代言商給他送了幾支,那孩子用來借花獻佛了。”
棠未息聽得很不是滋味,“佛”是穆常影,“花”是香水,“那孩子”呢?
“你喜歡這個味?那我也來做個順水人情?”穆常影說罷就要起身,“那香水還在我車上,我去取過來。”
棠未息立刻制止住他:“別,我不喜歡。”
“真不喜歡?”那回去就把它扔了。
“不喜歡。”叫“那孩子”那麽親密,他不喜歡。
穆常影重新坐下,張開五指穿插進棠未息的頭發裏,托着對方的後腦勺,低頭印上那兩片柔軟的唇。
夜風吹得樹葉沙沙作響,兩雙唇貼在一起交纏出啧啧水聲。
棠未息蹲得腿麻,身子一軟坐到地上,順勢就偎進了穆常影懷裏。穆常影摟緊他,用下巴蹭他的頭發:“可是我喜歡你。”
其實并沒有什麽轉折而言,但這句話就是來得這麽猝不及防。
棠未息像是從一場春秋大夢中清醒過來,他用手背抹了把嘴,從地上爬起來要逃,才想起這是在自己家裏。
他無處可逃。
眼前這個人,曾說過沒有喜歡的人,曾說過不會找伴侶,曾說過他是鴨子,可是現在卻說喜歡他。
這樣合情理嗎?
可他自己又能好到哪裏去呢,明知不可能的事,卻偏要在對方身上找希望。
穆常影顧不上棠未息在聽到自己的表白後的反應,他驀然起身,捏住了棠未息的肩膀。
“未息,你家附近是不是住了個瘋子?”
“什……”
“女的。”
棠未息全身的汗毛都立了起來。
穆常影是伏在他耳邊講這句話的,兩人差不多是面對面的姿勢,他面對着屋裏,穆常影面對着屋外。
剛才為了吹夜風,屋子的門是敞開的,那穆常影現在看見的極有可能是——
“她站在那棵樹下,盯了我們好久。”穆常影把棠未息箍在自己懷裏,帶着棠未息步步後退,而後用手肘将門頂上合緊。
棠未息的額頭冒出一層冷汗,他擡手擦去,撥亂了額前的劉海。
客廳的日光燈又開始閃了,時快時慢,交雜着電流輕微的響聲。
“她站在那裏多久了?”棠未息問。他想靠在門板上以支撐自己脫力的身子,但他的雙腿是軟的,比在學校裏跑完長跑還軟,他只能被動地趴在穆常影身上,臉龐貼着對方的胸膛。
“多久?我們接完吻後,我就看到她在那兒了。”懷裏的人顫抖得不成樣子,穆常影試圖扶起他,但他整個人軟綿綿的,像是被抽去了所有力氣。
是因為那個女的而吓成這樣?
他下午過來時就覺出這姑娘不太正常,這麽一看,好像不止不正常這麽簡單。
正想着事情,頭頂的日光燈突然熄滅了,整個屋子頓時陷入了黑暗當中。
棠未息條件反射地往穆常影懷裏拱,穆常影微微彎下腰把人橫抱起來——他似乎這樣抱習慣了,這動作實施起來竟得心應手。
棠未息房間的門是掩着的,穆常影走過去用腳頂開,摸黑把棠未息安置到床上。棠未息摟着他的脖子,這下不僅是身體,連聲音都是抖的:“常影,我怕她。”
穆常影在棠未息身邊躺下,拇指指腹摩挲着對方的臉龐:“那你怕不怕我?”
覆住臉龐的手掌像溫柔的安撫,棠未息抓住那只手掌蹭了蹭,說:“不怕。”
“那就沒什麽好擔心的,”穆常影把棠未息的劉海向後捋去,然後把對方額頭的細汗抹去,“你害怕的人接近不了你,而你不怕的人就在你身邊。”
直到棠未息熟睡了,穆常影才起身準備離開。他幫棠未息換上疊放在床頭的睡衣,下床想開窗給悶熱的房間通通風,然而窗簾一拉開,他就愣住了。
他統共來過棠未息家裏兩次,上次過來時這窗子還好端端的,現在紗窗的位置竟被層層疊疊的報紙封住了,不留一個缺口。
床上的人蜷縮在被單裏睡得極沉,床尾的臺式風扇以單一的速度轉着,吹出來的風不見得比屋外的夜風清涼。
半夜時棠未息醒了一回,他雙眼還沒完全睜開,身子首先做出了動作往旁邊縮過去,結果撞進了一團被子裏。
棠未息睜開眼,不大的床上只剩他一個。
穆常影在他入睡後就離開了。
隔着一面牆,他聽見隔壁房間舒老太咳嗽的聲音,短促的,卻像用盡了全身力氣。棠未息爬起身,輕手輕腳走到舒老太的房間門外,彎起手指扣了扣門。
裏面停止了咳嗽聲,随即是拖鞋與地板緩慢摩擦的聲響,棠未息想象得出舒老太是如何步履蹒跚地走過來開門。
舒老太露出一張疲倦的臉,問:“還沒睡啊?”
“我半夜醒了,出來上個廁所。”棠未息擠進房間,攬着舒老太的肩膀回到床上,給對方蓋好了被子,“奶奶,喝了中藥後感覺怎麽樣?”
舒老太的嘴唇蠕動了一下,并沒有答話。
是無意騙他,又不想讓他擔心。
棠未息揪緊了褲腿,已然明白舒老太沉默的意義。
“奶奶,明天去醫院檢查一下吧,我、我……”他支吾半天,把“我不想你離去”收回心底。
兒時他總依在舒老太的懷裏,惦記着快快長大就能保護奶奶了,但現在當他與舒老太并肩,才發現在時間流逝中自己比對方已高出了一個頭。
此時此刻他又想回到小時候了。
在他的注視下,舒老太睡了過去,最終還是沒回應他的話。
棠未息沉默着幫她掖好被角,帶上門出去了。
客廳裏靜悄悄的,他摸索着走去玄關的方向把門反鎖好,回身時左腳不小心絆到了一個板凳上。踉跄中,他一手按到牆上想要穩住身形,剛好按到了電燈的開關。
霎時,客廳每個角落盛滿明亮的燈光,連帶着還爬到了他的心尖上。
原來那人能體貼他至此,慣于吆來喝去的富家公子,願為他換一盞小屋中的明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