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逃命
沈凝煙覺得,她此生運氣再背的時候,也不過于這次跟着葉昔遲一起出門了。
雖說這才四月天,可日頭卻升得比八月裏的還要高。炙熱的太陽火辣辣地烘烤着大地,縱使是坐在馬車裏,也足以讓她汗流浃背。
臉上的人皮面具悶得她就快要喘不過氣來,卻不得不當着葉昔遲的面,再往自己的臉上貼一層“皮”。
“阿花,你還好吧?若是嫌熱就不要貼了,我記得你是最怕熱的。”葉昔遲坐在她的對面,狀似關心地詢問道。
沈凝煙勉強一笑,搖了搖頭,“多謝公子的好意,我還是将它貼上比較好。”
葉昔遲微怔,默默地看了她一會兒,才輕聲道:“你該不會是熱傻了吧?阿花,我并非好心提醒你,而是實話實說。”
沈凝煙不明白地停下了手上的動作,扭頭看他。
葉昔遲幽幽地嘆息,“其實我是覺得你這麽做既費時又費力,倒不如從地上拾塊泥巴加水和一和,直接往臉上抹來得幹脆。”
“……”
沈凝煙咬牙切齒,強忍着一腳把他踹下馬車的沖動,道:“公子,您說笑了。”
“我沒有說笑。”葉昔遲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現下的處境,仗着自己的身份,繼續不怕死地說,“你左臉上的老鷹胎記其實挺漂亮的,若是右臉上也用泥巴捏一個一模一樣的糊上去,你看像不像比翼雙飛呢?”
說完,他托着腮,細細地打量着沈凝煙的臉,好像真的在思考這個問題一般。
沈凝煙竭力控制着幾欲抓狂的內心,臉上努力地扯出一個幹冷的笑來,“公子,這是我第一百五十五次告訴你,我臉上的這個,不是老鷹,是、蝴、蝶。”
“……蝴蝶?”葉昔遲仿佛是第一次聽說,故作驚訝地湊近她,端詳道,“被你這麽一說,看着倒是真的挺像的。阿花,你能不能告訴我,你是怎麽把老鷹變成這麽漂亮的小蝴蝶的?”
沈凝煙眼角微挑,“為什麽這麽問?”
葉昔遲正色道:“我是在想啊,等以後我的女兒出生了,要是不幸臉上也有一個像你這樣的胎記,我也好讓她畫成蝴蝶的模樣,地方是被占了些,不如白白淨淨的好看,不過也算是有特色,興許将來還能有一個好人家要了她。”
他的話音剛落,馬車忽然一個急停。
沈凝煙差點從座位上摔下去,扶着小案子重新坐好,她的嘴角微抽,無奈道:“公子,你确定你真的不是在開玩笑嗎?”
哪有人這麽詛咒自家女兒的呀!就算将來他願意,她也絕不會答應的!
葉昔遲不作他想,無比認真地看着她道:“我确定。”
沈凝煙:“……”
正在這時,馬車門突然被人推開,原本正應該在駕車的小厮跌跌撞撞地爬了進來,一臉恐懼地指着車外,“公子,公子!不好了!”
“怎麽了?”葉昔遲打了個大大的哈欠,漫不經心地問道。
小厮慘白着臉,顫聲道:“他們……他們追上來了!”
“他們?哪個他們?”葉昔遲完全沒有因他的話而有所警覺,眯起眼睛舒舒服服地靠到身後沈凝煙專門為他準備的軟墊上。
小厮頓了頓,才道:“公子,您忘了嗎?我們方才偷了半裏坡上牛頭寨的賬本,那夥強盜已經追上來了!”
“這麽快?”葉昔遲猛地睜開眼睛跳了起來,一時不察,頭砰地一聲撞上了車頂,痛得他又摔了回去。擡眼見沈凝煙依舊不為所動地貼着人皮面具,他愣了一下,随即也換上了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輕飄飄道,“這關我們什麽事?”
敵人都殺上門來了,還不關他們的事那什麽時候才是真的關啊!小厮垂頭喪氣地坐在一邊,暗暗認命自己跟了一個倒黴主子。家裏的老母親還等着他幹一番大事業回去光宗耀祖呢,不過照現在的情況來看,他能活着回去已經是阿彌陀佛祖上積德了。
牛頭寨在半裏坡一帶也算小有名氣,寨子從一開始的幾個人,發展到如今的上千號人,幾乎世世代代都是以強盜為生。他們專劫不義之財,上至皇親國戚,下至貪官污吏,只要手中的錢財并非取之有道,牛頭寨的強盜們總會積極地“為民除害”,盡管最後這些錢財百姓們仍是拿不到一星半點,但本着“我拿不到,也堅決不能讓貪官污吏拿到”的良好心态,衆人不約而同地認為在強盜的手裏,也總好過落到貪官的手裏。
再說牛頭寨從不無故打劫尋常百姓,必要時候還會大發善心撥撥“善款”,救濟救濟窮人,所以半裏坡的百姓對牛頭寨的存在也沒有多大的芥蒂,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幾十年來雙方一直相安無事,相處得十分融洽。
但今天似乎不太一樣。
素來以冷靜沉穩見長的牛頭寨大當家的居然親自率領了百八十個強盜,其中不乏有武功高強之輩,策馬直奔山下,為的就是盡快攔截到偷了他們賬本的賊人!
他奶奶的,他們當了一輩子強盜,這會兒竟然被幾個初出茅廬的小屁孩欺負到頭上來了,這口怨氣怎消得下!
很快,葉昔遲乘坐的馬車就被牛頭寨的強盜裏三層外三成,半山腰上再加三層地圍了個水洩不通。別說是個人了,就算來一只體型無比微小的螞蟻,見到這仗勢想必也會繞路而行吧。
“喂,裏面的人聽好了,爺數到十,你們趕快帶上賬本給爺滾出來,爺高興了,興許還可以考慮給你們一個全屍,如若不然的話,哼哼,牛頭寨的兄弟可不是好惹的!要是膽敢讓爺不高興,爺就把你們剁成肉醬,給各位兄弟下酒喝!弟兄們,你們說好是不好?”
“好!好!好!”
随着一聲聲響亮的應和,沈凝煙終于完成了最後一個步驟,她呼出了一口氣,一擡頭瞧見葉昔遲的小胡子掉了一半,“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公子……哦,不,老爺,您的胡子是被哪家的姑娘給扯掉的呀?”沈凝煙好笑地看着那半邊小胡子随着葉昔遲的呼吸一抖一抖地輕輕顫動,就好像是一條翹着尾巴的毛毛蟲爬在他的臉上,慢慢地蠕動着肥碩的身軀……
葉昔遲聞言忙搶過她手裏的銅鏡,依樣畫葫蘆将胡子重新粘好,清了清嗓子,佯裝生氣道:“夫人又調皮了,為夫的胡子不是好好地生在臉上,何來被姑娘扯掉一說?為夫苦守了二十四年的貞操,怎能讓你如此诋毀!”
雖然扮作一對年長夫婦的主意是沈凝煙提的,可她還是被他幾句自然得不能再自然的“夫人”和“為夫”弄得很不自在。
到底是一個姑娘家,臉皮薄,聽了他的話,沈凝煙的臉一紅,慌亂地轉過身,對着小厮指手畫腳道:“從現在開始我們就是你的爹和娘,你沒有上過山,他們應當認不得你,等一下不管他們問什麽,你一句話也不要說,一切聽我的就行,記住了嗎?”
小厮忙不疊地點頭。
随後沈凝煙又轉向葉昔遲,咬了咬牙,威脅道:“還有你,老爺,身體不好就少說兩句,省得給我添亂,這荒山野嶺的,要找醫館可不容易。”
葉昔遲見她似乎被自己惹急了,終于乖乖地閉上了嘴,用出一貫的手段,眯着眼點點頭,溫和一笑。
沈凝煙最見不得的就是他這樣的笑容,眨眼間仿佛又回到了六年前初見他的那日,在他的笑意下,她如沐春風,恍若身處在一片美麗的花園之中,從鼻間到心底,都沁滿了獨屬于他的芬芳,耐人尋味。
只不過……
若是早知道當日那個溫潤如玉的少年骨子裏竟然是一個讓人無比厭煩的讨厭鬼,她那句要嫁給他的話應該就不至于那麽早就說出口了吧。
唉,不知道現在反悔還來不來得及呢!沈凝煙默默地想着。
在外面的聲音喊到“十”的同時,沈凝煙拉開了車門,在小厮的攙扶下和葉昔遲一起下了馬車。
賊老大原本還在盤算着車裏的漂亮小丫鬟可以帶回去當壓寨夫人,可一見到沈凝煙和葉昔遲的打扮,他的一對招子都看直了。
瞧瞧這姿色,能當壓寨夫人嗎?分明是搶個老娘回去伺候吧!
他明明記得喬裝混入寨子裏的是一男一女兩個年輕人,男的長什麽模樣他沒注意,不過那女的,倒是一個嬌滴滴的美人。
從牛頭寨下山就只有這麽一條路,他和牛頭寨的兄弟們又已經在發現賬本丢失之後立刻追出來了,絕無可能被他們逃脫,怎麽最後追到的竟然是兩個年過半百的老人家?
真是太不可思議了!
沈凝煙自幼學習易容術,為了能夠更好地表現出被易容者的性格,她在對各個年齡層次的人性子上也頗有研究,如今只不過是扮演一個年長的婦人,學學奶娘的樣子就已足矣。
以前還在沈府之時,她就喜歡模仿奶娘說話,現在幾乎是如魚得水,語氣語調不用深思熟慮便脫口而出,“不知衆位大爺找我們一家子有何貴幹?”
“噗……”葉昔遲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到,這聲大爺,她喊得可真是順口!
沈凝煙不動聲色地在他被自己挽着的手臂上狠狠地掐了一下,為了避免對方懷疑,她飽含歉意道:“不好意思各位,我家老爺有噴口水的頑疾,大夫說了,這是長年累月心懷不軌所致,治不好了……唉,我們路經此地,就是想去前面的半裏坡求醫,還望衆位大爺行個方便,讓我們過去吧。”
賊老大狐疑地瞅着他們三人,手裏握着把生鏽的大刀指向沈凝煙,道:“你們真的去是求醫的?”
“那是自然。”沈凝煙點頭。
為了證明她的話屬真實,她趁着葉昔遲不注意,伸手在他後腰上又掐了一把,惹得他一口氣沒喘上來,真被自己的口水嗆到了,咳個不停。
賊老大半信半疑地看着他們,沉默了半晌,開口道:“那我問你們,你們方才來的這一路上,有沒有看到兩個年輕的男女,約莫二十來歲的模樣……唔,個子和你們差不多高?”
沈凝煙好奇道:“不知大爺您找他們是要做什麽呢?”
賊老大氣道:“他們偷了爺的東西,爺是來要回去的!”又摸了摸下巴,色眯眯地笑道,“其實爺還覺得那小娘子長得不錯,可以順道搶回去當壓寨夫人……”
他的話沒說完,就聽旁邊的人在他耳邊低聲提醒道:“大當家的,我們是來追人的,不是來聊家常的……”
賊老大這才反應過來自己說了什麽,黝黑的臉皮刷得一下紅了,好比烤紅的鍋底。他瞪了身旁的小強盜一眼,對着沈凝煙大吼道:“爺只問你有沒有見過他們倆,你問那麽多幹什麽?莫非你們是同夥?”
沈凝煙趕緊賠笑,“嘿嘿,大爺多慮了,我這不是好奇嘛……好奇,好奇……”
賊老大不耐煩地揮了揮手,道:“少廢話,還不快告訴爺你到底見沒見過他們?”
沈凝煙故作思考,半晌,搖了搖頭,“大爺,我和老爺一直坐在馬車裏,并未看到有什麽年輕人路過。”
他們自己總算不上是路人,所以她這也算是實話實說。
賊老大皺了皺眉,刀鋒轉向小厮,直指他的眉眼,兇狠道:“你呢?是你駕車的吧,你有沒有見過他們?”
小厮吓得腿一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沈凝煙見狀連忙松開葉昔遲改去扶他,露出一臉心疼的表情,急道:“大爺,我兒子膽子小,您能別這麽吓他嗎?”
賊老大不屑地收起大刀,冷哼道:“真沒用,想當年爺還是一個奶娃娃的時候,就穿着叉褲提着大刀跟着老爹到處闖江湖了,爺……”
“大當家的,我們還是先去追偷賬本的毛賊要緊。”他身邊的人再次開口催促。
可想而知,換來的又是一記惡狠狠的白眼。
賊老大的話不說出來憋着難受,但一想到有正事要辦,又立馬提起了精神,再不管眼前的一家子,大刀一揚,高聲命令,“兄弟們,我們繼續追!不把那兩個毛都沒長齊的小娃娃抓到,爺爺我就不姓毛!”
片刻之後,看着牛頭寨一行人漸行漸遠的背影,沈凝煙在心底默默地低嘆:一群沒腦子的人還想要娶她?做夢去吧!
回頭見葉昔遲依舊在不停地咳嗽,她心下一緊,該不會是出手太重了吧?
“公子,您還好吧?”沈凝煙關切地問道,神色有幾分緊張。
葉昔遲邊咳邊道:“不瞞夫人,經此一事,大爺我覺得确有可能患上了噴口水的頑疾,敢問夫人可有認識的大夫能醫得了這個不治之症的?”
沈凝煙:“……”還能再無恥一點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