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魚目混 珠(前世)
那日之後,明飛卿連山楂糕都不碰了。
他日日喝着苦藥,嘴巴裏淡淡的,吃什麽都沒滋味,整日無精打采地倚在窗邊,看着院子裏的杏花在日趨冷涼的天氣裏逐漸凋謝,仿佛他也跟着凋零。
淮瑾極少有時間能來陪他。
在荼州時,雖然萬事艱難,但兩人總是形影不離,那時吃的苦都是甜的。
如今,他住進這金碧輝煌的王府裏,想見阿瑾一面都要下人去通傳,看看殿下有沒有時間。
含在口中的蜜餞吮吸不到絲毫甜味,明飛卿随意咀嚼兩下便咽了下去。
這時天白過來,看到明公子倚在窗邊發呆,便跳到他面前,扮了個滑稽的鬼臉,愣是把明飛卿給吓得回神了。
他抓起盤子裏的蜜餞往天白身上扔了一顆,斥道:“你最近也跟天青一樣冒傻氣了?”
天白接住那顆蜜餞,笑嘻嘻的含進口中。
當年淮瑾被流放到荼州,身邊連個像樣的侍從都沒有,後來偶然間得了一個身手了得的少年,便學着明飛卿,給他取名叫“天白”。
主要還是想跟飛卿湊個同款名字,顯得兩人是一對。
天白恢複正經臉,說:“今日京中有詩會,殿下遣我來問公子想不想去看看,解解悶。”
明飛卿瞬間支棱起來:“我換身衣服就來!”
王府門口,淮子玉才等了一小會兒,就見長廊處劃過一道歡快的身影,不多時,那道身影撲到他面前:“你要帶我出去散心?!”
淮瑾眉眼處展開無聲的溫柔,他擡手抱住明飛卿的腰身:“看你近日不願意獨自出門,悶在家裏都快成怨夫了。”
“你才是怨夫!”明飛卿笑着回怼過去,眼裏閃着久違的光亮,手上緊緊抱着淮瑾,像在荼州時一般親近。
Advertisement
這時外頭幾個面生的侍衛提醒說:“殿下,該出發了。”
淮瑾看了他們一眼,反握住飛卿的手,将他從自己懷裏推開。
明飛卿愣了一瞬,從前他抱阿瑾,阿瑾都是趁機鬧他的,如今卻把他推開了。
他擡眼才注意到,王府來了許多陌生的面孔,他們多是侍衛裝扮,面上嚴肅,腰上配着皇室的令牌——應當是宮裏派來的人。
得到皇帝重視的親王排場果然是不一樣的。
明飛卿不作多想,開開心心地上了馬車。
游園詩會在皇宮腳下的抱石園裏舉行,園內外的紅梅已經初露花苞,明飛卿被梅花亂了眼,不知不覺抛下淮瑾獨自逛到了門口。
家丁伸手攔住了他:“這位公子,請問你有請帖嗎?”
“請帖?”
明飛卿自然是沒有的,他看了一眼不遠處的淮瑾,正準備将他喊來,那家丁又接着問:“這場皇家詩會只有正三品以上的家族才有資格入園,敢問你的父親是幾品官啊?又或是你有任何功名傍身?”
“......”明飛卿一時被問住了。
他的父親是個九品芝麻官,連調任進京都不可能。
而他自己,在南國耽誤了三年,身上沒有任何功名。
家丁看出他的窘迫,原本躬着的腰身挺了挺,語氣有了驅趕之意:“看來公子什麽都不是,今日是想來魚目混珠的?您看看那位林公子。”
他特意指了指不遠處被衆多才子簇擁的林霁:“身世顯赫,又是今科狀元的絕對人選,這樣的人,才是皇家要招攬的明珠,你這樣的,哪怕濫竽充數,也是不夠格的。”
“什麽夠不夠格的?”淮瑾走上前,手自然地搭上飛卿的腰身,視線落在家丁身上。
家丁呆滞地看着被靖王摟進懷裏的“魚目”,原本挺直的腰杆子忽然折斷了一般彎了下來,卑躬屈膝,笑臉相迎:“參...參見靖王殿下!”
淮瑾從天白手裏接過一把脫鞘的匕首,用匕刃尖銳的那一端抵着家丁的下巴,将他垂下的頭擡了起來,眸中森然:“明飛卿是我王府的座上貴賓,他是本王親自邀請來的貴客,到了你嘴裏,怎麽就成濫竽充數的了?”
家丁臉上煞白,兩腿又軟又抖地彈起琵琶來,想跪下又被匕刃抵着脖頸,他懊悔不已,朝明飛卿疊聲道:“是小的有眼...有眼不識泰山,小的該死,小的該死!但求王爺...求公子饒我一回!”
明飛卿見他褲裆洇出深色的印跡來,實在是玷污了這滿園的紅梅,他按住淮瑾的手:“罷了阿瑾,沒必要跟這樣的人計較。”
淮瑾這才收回匕首,遞了個眼神給園子旁的侍衛,侍衛會意,悄無聲息地上前捂住家丁的嘴,将他拉走了。
這一幕,不遠處的林霁全看在眼裏。
林霁身邊的侍從匆匆退出人群——那家丁是相府管家的親戚,托了關系來抱石園當差,今日本想當衆給明飛卿下個面子,沒想到靖王殿下如此護短,他如今得去堵好家丁的嘴,免得事情牽扯到相府,毀了林霁在王爺心頭與世無争的形象。
衆人入園後,詩會正式開始,明飛卿坐在淮瑾身邊,居高臨下地看着京中這些才子對詩切磋。
出題的是國子監德高望重的張世濟張閣老,有好幾個題眼都出得精妙絕倫,明飛卿險些出口對上幾句詩,卻也知自己沒這樣的資格——所謂的詩會,其實是今年春闱前的一次摸底。
明飛卿連參加的資格都沒有,他确實是個家世低微,毫無功名的“魚目”,是靠着淮瑾才混進這群“明珠”裏。
他正妄自菲薄之時,張閣老又出了個題眼:“以‘濟世’為題,做一首五言詩。”
這樣的題眼,又寬又泛,且前人已經寫過許多佳句,再想突破十分困難。
果然,應詩的才子都沒得到閣老的欣賞,連林霁獻上的詩,張閣老也搖搖頭:“平平無奇,毫無新意。”
林霁面色難堪地坐回位置上。
眼見最出挑的林霁都沒辦法給出最優解,衆才子正想放棄,亭子裏忽然傳出一道清潤的聲音。
“閣老,我...”明飛卿雖舉了手,話說到一半卻硬生生要熄了,這時,淮瑾包住了他搭在桌上的左手,遞了個“卿卿最棒”的眼神。
“我來試試吧。”明飛卿這才鼓足勇氣,聲音也多了幾分中氣。
張閣老雙目一亮——多年前,他與明飛卿有過短暫的師生情誼,雖然只有半年的相處時間,卻足以讓閣老認定此子非同凡響。
“那就由你來。”張世濟含了笑意,看着明飛卿。
明飛卿便将他所想的五言詩吟誦出來。
詩成之後,園內安靜了半晌,唯有天邊掠過幾只飛鳥,又聞梅花落到地上的細微聲響。
淮瑾并不表态,事實上,只要他開口誇一句,園內所有人都會順着他的意思誇贊明飛卿。
但是這樣谄媚多于真誠的虛僞之言,明飛卿是不屑要的,淮子玉也不會這樣變相羞辱他的飛卿。
張世濟閉目半刻,像是飲了一杯絕世好茶,需得合上雙目,隔離一切世俗困擾,細細品味才能給出評價。
“飛卿這首詩,有杜公‘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的胸襟。”閣老一錘定音,望向亭子裏的明飛卿,不無惋惜,“若無當年那些變故,你定是我門下最出色的學生。”
明飛卿眉眼一展,枯木逢春,忙朝閣老作揖道:“得到老師這般認可,飛卿死亦足矣。”
不得不承認,明飛卿這首詩做得絕妙,在場衆人忍不住誇起來:“紫微星不愧是紫微星啊!”
“我看不止是紫微星,還是文曲星降世!”
“原來閣老當年最看好的學生是明飛卿啊......”
這些話傳進林霁耳中,簡直比風雪還要刺人。
詩會結束後,張閣老特意拉着明飛卿說了會兒話,又贈了他一只自己珍愛的毛筆,才放他走。
坐進回王府的馬車後,明飛卿仔細端詳着手上的毛筆,得恩師贈筆,這是莫大的認可與榮幸。
他擡眸,下定決心:“我要參加今年的春闱!”
淮瑾早就看出他的這番心思,只提醒他:“如今離春闱開考,只有三個月,旁人為了這場考試,寒窗苦讀十年,飛卿,你可只有三個月。”
“三個月,很夠了。”明飛卿道。
淮子玉展顏一笑,并不阻撓,反倒是抱過明飛卿:“方才你說,得到閣老一句贊賞,死也足矣,這話不吉利,以後不許挂在嘴邊說。”
明飛卿沒想到他這麽忌諱“死”字,反問道:“殿下難道沒聽過‘朝聞道夕死可矣’嗎?我同老師說的話和這句是一個意思。”
“我自然明白這其中的共通之意,可我就是不樂意聽你說這個字。”淮子玉固執地道,“什麽死也足矣,卿卿好狠的心啊,說這話的時候,有沒有想過我?”
明飛卿終于從靖王殿下身上看到一點他熟悉的影子了,他無奈又慶幸,收了筆投入淮瑾的懷裏:
“如果真有那樣一天,只要想着阿瑾,我就舍不得死了。”
後來他從高臺躍下,确實是想着淮瑾的。
只是他沒有舍不得,反而死得更決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