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無病無災
他得的是瘟疫,不敢再往人堆裏紮,也沒再回之前讓他染上疫病的舊房子。
他在鎮子的角落裏另尋了一間無人的房屋。
這件屋子朝陽,寬敞幹淨許多,但沒有主人。
它的主人大抵已經橫屍大街,無人認領。
那日少年是流着眼淚睡過去的。
他期望自己能夢見那個神仙一般的人。
現實裏不敢擁抱觸碰,在夢裏他才敢。
然而這一夜他連夢都沒做上一個。
他睡得昏天黑地,意識朦胧間能聽到四周的窸窣動靜,卻無力醒轉過來。
他甚至不知日夜轉換了幾回。
這日被陽光刺醒時,他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卻明顯感覺到身體輕松了許多。
長久折磨他的高熱竟然不藥而愈,那座壓在他胸口的無形山峰似乎在睡夢中被人移開了。
他能大口地呼吸新鮮空氣,起身走路時也不再頭重腳輕踉踉跄跄。
他感到胸口有些癢,在日光下扒開衣服細看,發現淤血不知何時消退了大半,已經腐爛的血肉也在結痂脫落。
他手上的毒斑肉眼可見地在減淡,被火燒得腫脹的手不知何時消了腫,上面的凍瘡已經不流血了。
驚吓大于驚喜,少年想起明飛卿對他說的話:我願你無病無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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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可置信地感受着身體的變化,迫不及待跑去了河邊。
他一覺睡了三天,這三天,在河邊搜尋的人已經毫無收獲地離開了。
他的出現沒能引起任何人的在意。
清澈的河水倒映出少年欣喜若狂的臉,卻在看清的那一刻,期望全部落空,笑容消失無蹤。
雖然已經消腫,但疫病還沒有完全散去,他的臉依然有一大片崎岖恐怖的毒斑。
他原以為自己不再醜陋,才敢生出幾分妄想,想着要再去見明飛卿一面。
他從那頁畫本上知道明飛卿的姓名和身份。
知道他是西溱的皇後,不會在這種蠻荒之地待太久。
如果這張臉不能快一點好,他将錯過和明飛卿相見的所有機會!
可他又無法縱容自己以這種醜惡的皮相去玷污明飛卿的雙眼。
于是肩膀垮塌,十分失落。
但很快,他又發現,臉上的毒斑正在一日一日地減少。
他的五官正在複蘇,渾濁的眼睛變得澄澈有神,塌掉的鼻骨重新挺拔如山,幹裂慘白的雙唇慢慢瑩潤飽滿,整張臉的輪廓重新硬朗清晰,不再奇形怪狀。
他懷揣着滿腔的喜悅與期待,等待自己徹底脫離怪物般醜陋的外貌。
在這一段時間裏,他就藏在暗處悄悄地關注着明飛卿。
他觀察到明飛卿雙腿有傷,不能勞累,便自責那日竟然讓他追着自己跑了那麽遠的路,還險些落進兩個龌龊乞丐之手。
少年開始咬牙切齒地恨自己,暗地裏扇了自己幾巴掌視為贖罪。
他發現昙花鎮的水不幹淨,那些人總要把水煮沸幾回才敢給明飛卿喝。但那水無論煮多少次都會浮着一層黃沙,明飛卿不忍為難身邊人,每日只硬着頭皮喝一些必要的水,時常被嗆得咳嗽。
少年焦心不已,費盡心力找到了附近一個幹淨的泉眼,不過那個泉眼周圍布滿荊棘叢,要取水就得踏過荊棘叢。
他每日天不亮就去打水,腳上的鞋子會被荊棘磨破,衣服也被劃得破破爛爛,大腿上更是被荊棘刺出了血,但只要想到明飛卿能喝上幹淨的水,他就開心,這些外傷都成了微不足道的事。
他每天都把幹淨的泉水放在客棧門口,親眼看到飛卿身邊那個呆頭呆腦的随從把水提進去了才放心。
他又知道了明飛卿來邊境的目的,原來是為了找一個叫淮瑾的人。
從他身邊人的談話中,少年猜測,這個淮瑾應該是西溱的皇帝,而且年齡應該跟自己相同。
同樣的年紀,有些人是高高在上的皇帝,有些人卻是個卑賤的草芥。
少年不羨慕擁有皇權富貴的淮瑾,他只羨慕淮瑾能讓明飛卿這樣的人親自來這麽破落的昙花鎮尋他。
昙花鎮什麽都破,什麽都髒,配不上明飛卿。
神仙一般的人兒,居然為了那個淮瑾,來到這種地界上吃苦。
淮瑾到底何德何能?!
少年暗暗氣悶,恨不得取而代之,恨不得那個淮瑾死了才好,這樣他才能有機會。
但是淮瑾真地死了,明飛卿會傷心吧。
少年黯然不已,舍不得讓他這樣的人傷心難過。
誰要是讓飛卿傷心了,誰就罪該萬死,遭天譴都不為過!
他就這樣陪着明飛卿,度過了整整六天。
這日他照常起個大早去泉眼打水,無意中看了一眼水中自己的倒影,呆了足有一盞茶的功夫!
這位英挺俊俏的小郎君是誰?!
他摸上自己的臉。
哦,是他自己!
少年喜出望外,卻不忘把水打好。
他特地折回自己的小屋,把那件仔細收藏着的狐毛裏衣翻出來穿上了。
又把那件洗得幹幹淨淨的玄色外套穿上。
他把自己打扮得衣冠楚楚,連同頭發都用手理了許多遍。
他興致沖沖地提着水跑去客棧,遠遠地看到客棧外來了輛馬車。
他一怔,隐隐聽到随從在給客棧老板結賬:“我家公子今早就會離開,這是一百兩銀子。”
少年認出來,這老板就是當日唯一一個施舍給他一個銅板的老人。
客棧老板大抵是這昙花鎮唯一一個相對老實的聰明人,一眼看出明飛卿身份不俗,因此客客氣氣,不敢搞黑店那一套,他萬萬沒想到,這位客人出手如此大方,居然直接給了一百兩——一百兩,足可以把他這個破客棧買下來了!
他疊聲道謝,說:“有貴人來這裏暫住,是小店的榮幸啊,不過,貴人要找的人可找到了?”
随從搖搖頭,老板心中有數,沒敢多問。
這時,明飛卿在一群人的保護下,從客棧裏走出,往馬車走去。
少年一急,立刻就要沖上去,忽然脖頸處一涼。
一把刀像毒蛇一樣從身後爬上淮瑾的脖頸。
持刀之人不僅割着他的命門,還捂住了他的嘴巴,力道之大,令淮瑾險些窒息。
“有意外收獲。”一身南國邊城守城軍打扮的男人說,“居然生擒了西溱的狗皇帝。”
少年雙目圓睜,他反應迅疾,刀架在脖子上的瞬間,立刻提起水桶,反手砸到守城軍臉上。
他冒着脖子被割斷的危險徒手奪刀,雖然沒有成功,還被割了一手血,但好在他已經脫離了被挾持的困境,轉身時他才發現——守城軍不是一個人,是烏壓壓一個軍隊。
守城軍統領操着南國的口音道:“今日要麽生擒那位皇後,要麽生擒你,你選一個。”
這話其實是唬人的,南國的守城軍早就潛伏多日,他們一早摸清了明飛卿身邊的情況。
近身在明飛卿身邊保護的看似只有十人,其實在鎮子內外都潛伏着西溱軍中的精銳。
目測有兩百人以上。
守城軍卻不足百人,根本不敢貿然對明飛卿出手。
他們今日本來只打算在暗處監視,好把明飛卿的動向彙報回皇城——這些消息,南國的皇帝很喜歡聽。
不想走了大運,居然誤打誤撞抓到了活的淮瑾!
生擒敵國之君,這可是大功中的大功,封賞至少是萬戶侯起步!
守城軍統領光是想想嘴都要笑歪了!
少年連自己是不是淮瑾都沒弄清楚,當即被他這一句話唬住了,以為今日他們真會對明飛卿下手。
他放棄了逃跑的機會,硬生生折回來,站在通往客棧唯一一條小道上。
他張開雙臂,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他的嗓子還沒好,無法出聲,但那眼神中的殺氣,竟讓禁衛軍後背一寒。
客棧外。
明飛卿扶住天青的手,正準備上馬車,忽然聽到一陣悶響。
他心中一慌,下意識往小路的盡頭看去。
小路的盡頭是一個拐角,他什麽都沒看到。
“公子?怎麽了?”聞恒循着他的目光望去。
明飛卿收回視線,疑惑地道:“你們有聽到什麽聲音嗎?”
聞恒等人都搖搖頭。
“您這幾日都沒睡好,是不是出現幻覺了。”秦冉擔憂地說。
明飛卿在昙花鎮這十日,憔悴了許多,眼下他還有些低燒。
他也以為是自己病糊塗了,便不再糾結,裹着毛絨絨的披風上了馬車。
馬車往西溱的反向駛去。
小路盡頭,淮瑾滿身是血地爬出,他身後,橫亘着四十具守城軍屍體。
他殺了四十個人,自己也落得渾身是傷。
明明想要幹淨地站在明飛卿面前,如今卻落得一身狼狽。
他又變得很髒。
守城軍統領看着滿地的兄弟,怒吼一聲,沖上前用刀柄猛擊淮子玉的後腦,他嘔出一口血,弄髒了脖頸處的白色狐貍毛。
被血糊住的眼睛最後看了一眼駛離的馬車,口中呢喃着兩個字。
“有人在叫我?”
馬車裏的明飛卿捂着心口,他心有感應一般掀開簾子往後看去。
車輪卷起塵土,小路盡頭那道長長的血痕被濺起的黃沙掩蓋得太好了。
明飛卿什麽都沒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