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雍都的春, 總是一閃而過。
前幾日空氣裏還是透骨的寒意,今天竟連風都變成暖的了。
直到走出蕙心宮,小嬰兒枕在手臂上那柔軟又脆弱的感覺, 依舊沒有散去。
而謝不逢閉上眼仿佛就能……想起文清辭湊近的感覺,以及嗅到那股熟悉的苦香。
一陣暖風吹來, 撩起了少年烏黑微卷的長發。
謝不逢下意識向身旁看去。
确定月白色的身影仍在那裏後,他終于想起擡手,将長發撩至耳後。
直到這時少年終于意識到。
自己的唇邊, 不知何時漾出了一抹陌生的淺淺笑意。
衛朝的首都雍都位于北方,按照常理來說,殷川大運河是修不到這裏的。
但是十餘年前, 謝钊臨硬是讓大運河延長一段并繞了個小彎, 修到了雍都郊外,與繞城而過的雍水相連, 以彰皇城之威。
這一段耗資無數, 工期也因此延後了好幾個月。
兩個月後,南巡的日子到了。
文清辭果然如那天蘭妃說的那樣,随聖駕一道而行。
穿書之後, 文清辭還沒出過這麽遠的門。
因而一路上, 他便忍不住四處多看了幾眼。
Advertisement
雍都城郊的渡口,早在前幾夜就擠滿了人。
上回封禪, 莊嚴肅穆。
官道兩邊甚至還拉起了厚厚的帷帳,尋常百姓難以接近。
但這一回卻完全不同了。
當今聖上有賢德之名, 在大多數人眼中, 他平素的為人處事也很親民。
殷川大運河是謝钊臨登基以來建立的功業之一, 當初修建時便說是要“連通南北、與民方便”。
因此這一回, 皇家特意沒有在渡口撐帷帳, 專程與民同樂。
聞訊周遭百姓全趕了過來,所有人都想借此機會一睹聖上還有宮中貴人的相貌。
“……文先生該上船了。”小太監輕聲在馬車外說。
“好。”話音落下,就見一只纖長又有些蒼白的手,緩緩從內撩開了車簾。
文清辭從馬車上走了下來,緩步向渡口而去。
随天子出巡是一件無比隆重的事,好幾周之前,宮裏便派人來為他量體裁制了一件禮服。
這身禮服仍是月白色的,但材質卻和文清辭常穿的不同。
甫一走出馬車,緞面的禮服便泛起了冷光。
将文清辭原本就精致清冷的五官,襯得更少了幾分人間煙火味。
哪怕他唇角帶笑,仍顯冰冷疏離。
遠處圍觀的人群都安靜了幾分,不知是誰先起的頭,忽然有人将手中的花束抛了過來。
——文清辭雖惡名在外,但他對這些百姓而言,更像是一個活在話本上的人物。
看到這宛如神祇降世的樣子,他們瞬間将那些事抛到了腦後。
這是什麽意思?
文清辭自己倒是先蒙了。
雖然說是“親民”,但從馬車到渡口的路也就七八步而已。
不過轉瞬,那抹月白色的身影就消失在了衆人的眼前。
文清辭上船後,便不再多想渡口的事,然而早他幾步上去的謝不逢遠遠看到這一幕,卻不由自主地蹙緊了眉。
少年的心中隐約有些不爽。
……
此次南巡,共啓用巨型畫舫六十艘整。
身為翰林的文清辭,登的自然是最大的那一艘。
不過文清辭本質來說,只是皇帝的私人秘書,平常更不用上朝和參加正經國事商議。
上船之後,他便暫時清閑了起來。
簡單在船上逛了一圈,文清辭就回房間去看醫書,直到晚宴時才出來。
按照殷川大運河最大通航限度建的畫舫,單一間宴會廳,便可容納百人之多。
內裏雕梁畫棟,好不精美。
文清辭坐下還沒來得及細看周圍,宴席便開始了。
“……此次南巡,二殿下真是費了心思,一路安排妥當,老臣也自愧不如啊。”
“正是!”另有一個人附和道,“殿下心思細膩,遠勝同齡人!”
身為二皇子的謝觀止,怎麽說都和謝不逢不一樣,皇帝不能真的完全不給他“正事”做。
于是這次南巡中,謝觀止便也擔負起了一部分的工作。
宴上,有臣子用頗為誇張的語氣贊揚着謝觀止。
文清辭一邊飲茶,一邊将視線落在了皇帝身上。
他看到,聽到了臣子的話後,謝钊臨也頗為欣慰地點了個頭。
看上去與任何一個對兒子抱有期望的父親沒什麽兩樣。
見皇帝的心情似乎不錯,方才那個大臣又說:“二殿下能力出衆,假以時日在六部之間輪轉一番,定能——”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巨大的畫舫忽然晃了一下,後面的話也被颠簸擋了回去。
年歲略高的大臣,過了好半晌才穩住身形。
“能……呃。”
他剛想繼續說下去,卻見皇帝不知道何時已經轉身,與他身邊的人交談了起來。
顯然,謝钊臨沒有興趣等他太久。
那個大臣只好作罷,重新将後面的話,咽回了肚子裏。
方才發生的一切,看上去都很自然。
可是在皇帝身邊混了這麽久的文清辭,卻一眼就看出了不對勁來。
——謝钊臨的手指,正在膝蓋上緩緩輕點着。
這是他平常頭痛或者不耐煩時才會做的小動作。
方才那個大臣,正在暗示謝钊臨,到給謝觀止一些實權的時候了。
歷朝歷代,就沒幾個皇帝到了謝钊臨這個年紀,還不立太子的。
朝臣不好催得太明顯,只能這樣隐晦提醒。
而皇帝也裝作沒聽出弦外之音似的,将這件事又推了出去。
河水輕搖,浪聲不息。
有了聲音陪襯,宴會從開始便不冷清。
一排穿着青衫的宮女,端着薄薄的蓮花狀深瓷盤走了上來,跪在了桌案邊。
這裏面盛着的,是浸了花瓣的溫水。
衛朝有宴前淨手的習俗,而到了王公貴族這裏便發展得愈發風雅。
謝不逢随意擡起了手。
但下一秒,卻又兀地将手收了回來。
半跪在前方的宮女,有些困惑地擡眸向他看去。
——只見在淨手之前,謝不逢無比小心地将自己手腕上戴着的一條米白色繩鏈取了下來,放在了桌案的另一邊。
确保它不會被水沾濕後,才将手放入瓷盤內。
等淨完手,并仔細擦幹,這才小心翼翼地重新将繩鏈系上。
……大殿下看上去似乎很在意那根繩鏈?但它看上去,好像沒什麽特殊的啊。
宮女帶着滿心的困惑退了下去。
畫坊上的宴會廳并不大,哪怕坐在角落,謝不逢還是将皇帝周圍發生的事全看在了眼裏。
謝钊臨還沒飲幾杯酒,便又有大臣上來誇獎起了謝觀止。
見此情形,謝不逢忽然冷笑了一聲。
他的眼裏寫滿了不屑。
『蠢材!』
『一個個只會觸朕黴頭——』
少年緩緩地将手中的茶盞旋了一下,笑着向禦座上的人看去。
——謝钊臨心裏明明計較得要死,但是戴着“賢明之主”的帽子的他,卻只能強壓着怒火笑着點頭。
『還沒說夠?朕正值盛年,又有神醫在側,着急立什麽太子!』
聽到這裏,謝不逢眼底嘲諷意味的笑意蕩然無存。
“神醫”這兩個字,令他的目光于剎那之間冰冷了下來。
末了,少年端起茶杯輕飲了一口。
并借此遮住了眼底那複雜的情緒。
恐怕這艘畫舫之上,只有謝钊臨自己,覺得他能夠長命百歲。
整天待在太醫署裏的謝不逢非常清楚,謝钊臨的身體看上去雖然還不錯,但這全是最近一段時間文清辭一把一把的丹藥和方劑堆出來的。
只是個空中樓閣罷了。
哪天他要是真死了,朝臣們一定第一時間會把謝觀止推上皇座。
甚至背着“明君”包袱的謝钊臨,很可能先一步抵不住朝堂上的壓力,将謝觀止立為太子。
……決心想要奪得權力的謝不逢,是不會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的。
有的時候過于會裝賢明也不是一件好事。
譬如現在謝钊臨心中已經煩成一團,但畫舫上愣是沒有一個人看出他的想法,還在他周圍滔滔不絕地提着謝觀止。
殷川大運河上的浪有些大,為了讓皇帝聽清自己的聲音,正說話的大臣,更是下意識提高了音量。
好巧不巧的是,他剛一開口,畫舫外的風浪聲忽然小了不少。
因此這大臣的聲音便變得格外刺耳:“……從雍都到松修府,這一路要經過本朝幾大重鎮,氣候也各不相同。一路上的衣食住行調度,絕不是一件簡單的事。二皇子年紀輕輕便有如此大的能力,實在是朝中幸事!”
『呵。』
煩躁不已的謝钊臨,視線下意識越過周圍這群沒有任何眼力見的朝臣,落在了宴會廳的角落,尋找着清閑與自在。
他一眼就看到了坐在角落裏的大皇子謝不逢。
謝钊臨原以為一向是個刺頭的謝不逢,會露出不屑的表情或是無視那群人的話。
可現實卻是……謝不逢将視線落在了謝觀止的坐席上。
他的目光絕對談不上溫和,卻也完全不像謝钊臨想的那樣寫滿不屑。
……謝不逢的表情過分平靜。
平靜得像是他已經默認了朝臣的話,也覺得二皇子的繼位理所應當一樣。
竟然連謝不逢都這麽覺得嗎?
見狀,皇帝的心中立刻便拉響了警報,臉色也突然一變。
『難不成謝觀止在朝中,真的已有如此威望?』
方才只是有些煩躁的皇帝,心裏突然多了一些恐慌。
……畢竟多年以前,皇帝他自己,便是“衆望所歸”推上皇位來的。
他的心聲沒有逃過謝不逢的耳朵。
喜愛“逗狗”的少年,緩緩地揚起了唇角。
一身明黃的男人,想着想着忽然頭痛起來。
“文太醫,”皇帝不知從哪掏出芙旋轉丹一口吞下,接着他幾乎是下意識向文清辭看去,并笑問,“愛卿以為呢?”
我以為?
皇帝今天這一句,可真是有些過分莫名其妙。
《扶明堂》這本小說的主要視角集中于後宮,對于前朝奪嫡之事的描寫并不多。
更何況它的最終boss謝不逢,靠得也是武力空降。
盡管文清辭沒有從原著中獲得什麽太多有用信息,可是謝钊臨這句話,還是讓他警覺了起來。
原著裏的皇帝,在二皇子的面前也是一個慈父……可是謝觀止後來還不就是輕易死在了宮鬥之中?
從這個角度看,皇帝絕對沒有給自己最寵愛的這個兒子,以衆人想象的那種信任與期望。
甚至謝钊臨從來都沒有想過立他為太子。
方才皇帝一直沒有正面回答朝臣們的話。
他這突然的一聲,毫不意外的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了過來。
畫舫上的人,不約而同地向文清辭看去。
他也沒想到皇帝會忽然将麻煩丢到自己手上。
……順着大臣們的話誇獎謝觀止,皇帝顯然會生氣,然後給自己小鞋穿。
可是現在大部分人,早就已經習慣了自己這個“新聞發言人”的身份。
如果硬着頭皮,故意和他們唱反調的話,不但顯得過分生硬,且說不定還會破壞皇帝的明君人設……甚至很可能不小心暴露謝钊臨的真實意圖。
此時此刻,文清辭的耳邊只剩下了運河浪聲拍打畫坊發出的嘩啦聲。
原本不暈船的他,太陽穴突然刺痛了起來。
怎麽辦?
文清辭緊緊地攥住了手腕上的藥玉。
因為過分用力,幾個月前受了傷的左手,都忽然麻痹起來。
剛才那個大臣的話,又一次于文清辭的腦海之中響起。
——二皇子年紀輕輕便有如此能力。
文清辭:“……”
他一點一點松開了手裏的藥玉,朝最上位的人笑了一下,輕聲說:“臣只懂醫術,不懂如何統籌南巡……不過臣以為,不單單二殿下,若予大殿下如此機會,也能做好。”
文清辭的語氣平靜,像是在陳述事實。
太醫的話音一落下,剛才那個不斷誇獎謝觀止的大臣先是愣了一下,接着突然應和道:“是是是!文先生說的是——幾位殿下,均不是一般人,各個都有此大能!”他的語氣格外真誠,
虎父無犬子,他這番話實際是在拍謝钊臨的馬屁。
而坐在最上位的謝钊臨,也随之笑了起來。
這話換在場除了文清辭以外的任何一個人說,或許都會被嘲諷是在做夢和想當然。
可是終日只讀醫書的太醫,又不懂出巡統籌一事,這話輕輕松松從他嘴裏說出來也不奇怪。
文清辭或許只是随口一說,但他的話卻恰恰說到了謝钊臨的心坎裏。
是啊,統籌南巡又不是什麽難事。
不但謝觀止可以,或許就連那個妖物也可以呢!
見皇帝笑了,文清辭不由默默松了一口氣……看來自己度過了這一關。
可是還沒徹底放松下來,下一秒文清辭不禁又有一些心虛。
雖然自己說的,都是藏在心裏的大實話,甚至還是往保守說的。
但是……
我怎麽是這種人?
為了自保,竟一不留神把謝不逢也拉到這種漩渦裏來。
這種行為叫什麽?
賣隊友!
謝钊臨這個人心思格外得多。
萬一他什麽時候又想起自己這句話,開始給謝不逢下絆子,那自己的罪狀,怕是又要加一加一了。
等皇帝的注意力從這裏移去之後,文清辭終于端起桌上已經涼透了的茶盞一飲而盡,借用冰水迫使自己冷靜了下來。
他視線越過人群,落向窗外的波濤,看上去平靜又深沉。
與整個喧鬧的畫舫格格不入。
正在拼命轉移注意力,告訴自己不要緊張的文清辭不敢看謝不逢,因此錯過了少年眼眸中那一閃而過的錯愕,甚至于迷茫。
……我也能做好嗎?
謝不逢不由攥緊了手心。
擠滿畫坊的大臣們,嘴上應和着文清辭的話,但卻沒有一個人在心裏這麽想。
甚至有人反在暗地裏笑文清辭不懂朝堂之事。
謝不逢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完全沒有在意。
他的心裏只有文清辭剛才說的那句話。
在此之前文清辭并不是沒有給予過他信任。
可是以往的那些,和這都不一樣。
這是光明正大的、當着無數朝臣……甚至皇帝面的信任與肯定。
沒有半分戲谑。
剎那間,謝不逢的血液,竟似沸水般翻湧起來。
久久不得平靜。
宴席的後半段,文清辭坐得宛如夢游。
過于狹窄的船艙裏點滿了熏香,空氣悶熱又帶着嗆人的氣味。
他不由咳了起來。
宴會剛一結束,文清辭便迫不及待地離開了這裏,逆着人流向着船尾的空地走去。
雖然不知道其他人在不在意自己剛才那番話。
可總覺得自己又默默地坑了主角一把的文清辭,真是越想越後怕。
他站在船尾深吸了幾口氣,終于慢慢冷靜了下來。
不知不覺夜色已深。
月光傾瀉在長長的運河上,如一條絲帶纏繞着大地。
畫舫輕搖,似乎正踏着絲帶行向月宮。
夜風一吹,文清辭的大腦終于清醒了一點。
初夏的夜風裏,透着一股清爽之氣。
文清辭不由往前走了幾步,他扶着欄杆站在船尾,低頭向運河看去,似乎是想要從這破碎的銀光中捕捉到些什麽。
冷靜一會後,文清辭這才注意到那輪滿月正懸在自己的身後。
他影子被滿月拉長,正好墜在了河裏那條銀白的絲帶上。
文清辭下意識擡手,想要用影子撞碎這一河的銀光。
然而文清辭前一秒剛剛擡起手,還沒來得及晃動,後一秒他的手腕,便一把被人攥在了手裏。
“你在做什麽?!”少年略含怒意的聲音,傳入了他的耳內。
文清辭下意識想要将手收回來,但謝不逢的手卻像是鑄鐵一般一動不動。
穿來這麽久,裝鎮定早就成了文清辭的日常。
三兩秒後,一身月白的太醫緩緩轉過身,他擡起眼眸,笑着看向謝不逢,淡淡答道:“只是無聊罷了。”
文清辭這一次真是實話實說。
但他不知道剛才自己的模樣,既像下一刻便要随着月光一起傾入水底……
又像是在嘗試着伸手攪碎這一片鏡花水月。
這行為放在旁人身上,都可以用“古怪”來形容。
但落在他的身上,卻似下一刻就要羽化登仙般虛幻、美麗。
以至于看到這一幕的剎那,謝不逢的心驟然間空了一下。
謝不逢終于将一直擡着的胳膊放了下來。
可是他始終沒有松開文清辭的手。
直到對面的人出聲提醒:“殿下?”
謝不逢這才緩緩轉過身去,放開了文清辭被攥紅的右手,看向文清辭那雙被睫毛遮了一半的漆黑眼眸。
隐約意識到自己的好心,卻又不知該如何面對這陌生好心的謝不逢沉默了半晌,終于扔下一句“你的命,不只是你一個人的。”就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