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肅州皇陵天高皇帝遠, 守陵的侍衛閑着沒事的時候,什麽葷話都敢往外說,謝不逢早就聽得麻木。

可是現在, 他卻連一個暧昧的字眼,都不敢在眼前人耳邊提起。

謝不逢想讓文清辭知道, 自己對他并不單純的感情。

卻又怕他知道,怕他拒絕。

剎那間心念百轉,到最後只敢退一步小心問他, 自己應該怎麽做。

可幾乎是在問出這句話的同時,謝不逢就想起了文清辭曾經說過的那句話——我對所謂兒女情長并無興趣,此生一心向醫。此時沒有, 未來也不會有其他的念頭。

第一次聽到這話句時, 心中生出的慶幸和隐約的歡欣,現在都化作利劍, 朝謝不逢刺了回來。

少年周身血液, 都要于此刻凝固。

什麽也不說,維持現狀融入文清辭的生活,陪伴在他身邊, 或許是最優的選擇。

但謝不逢卻從來都不是那樣安分的人。

他不甘心将自己的欲望, 就這樣永遠深埋在心底。

說話的時候,謝不逢的視線始終是落在文清辭身上的。

文清辭本能想裝沒聽見躲避這個問題, 但是兩人之間的距離實在太近。

近到少年說的每一個字,都清清楚楚地落在他耳邊。

短短幾秒沉默, 讓不安感迅速在謝不逢的心間擴散。

他緊攥着身邊人的那只手, 都微微脫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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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那雙琥珀色的眼睛, 始終望向文清辭。

謝不逢的話, 令文清辭的大腦空白了一瞬。

謝不逢的不是會無緣無故提出這種疑問的人。

……除非, 他真的喜歡上了一個男人。

原著裏沒有這段劇情。

《扶明堂》裏的空降大boss謝不逢,是個工具人中的工具人,心中只有事業沒有感情。

別說是“喜歡男人”了,他連親情都不曾擁有。

前後兩世的變數,都在自己身上。

文清辭的呼吸,亂了一瞬。

不同于原著中的獨來獨往,這一世謝不逢自進宮後,一直跟在自己的身邊,兩人幾乎形影不離。

……除了自己以外,謝不逢甚至沒有接觸過幾個人。

更別說喜歡上誰了。

停!

文清辭不是自戀的人,他本能地想要反駁這個猜想。

可是下一秒,他卻又清清楚楚地從謝不逢的眼瞳中,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與此相伴的,還有幾分藏在眼底的小心,與微不可察的脆弱。

文清辭的心随之一痛。

……自己有可能擺脫劇情嗎?

有沒有可能,不和原著裏寫的那樣,親手将謝不逢送上戰場?

這段時間發生的所有事,如放電影般從文清辭的腦海中迅速過了一遍。

接着他意識到:

從那天寧和殿上,自己選擇站出來,告訴皇帝社日節當天三皇子真的将捕獸夾帶入皇宮,并用它傷了謝不逢之後……被一點點卷入朝堂旋渦,成為皇帝“心腹”的自己就已經無法回頭了。

借着對劇情的了解,文清辭總能“猜中”皇帝的心思,給他滿意的答複,替他說出想說卻又不能說出口的話。

久而久之,皇帝已經将這視作常态。

且不說自己無法阻攔皇帝做下任何決定。

單要是自己因為謝不逢而“反常”“破例”,便足夠引起皇帝的更大猜疑與不安。

屆時他很可能改變計劃,直接殺了謝不逢。

到那時,少年的最後一線生機也消失了。

文清辭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似乎已經走上了一條無法回頭的路。

……或許從一開始的時候,自己就不該對謝不逢這麽好。

這樣之後發生的事,對他而言才不會顯得那麽殘忍。

上一世文清辭,已經讀到了大二。

可是一心學習的他,并沒有什麽感情經驗。

此時面對謝不逢,文清辭完完全全不知道該怎麽做才好。

作為一個注定要背叛他的人,自己……或許應該離他遠一點?

短短一瞬,文清辭的心中冒出了無數個念頭。

他被迫着做出了一個最為理智的決定。

可是慌亂間,卻唯獨遺漏了去思考,自己對謝不逢究竟是什麽樣的感情。

文清辭朝着謝不逢緩緩露出一抹微笑。

他假裝沒有聽懂謝不逢言外之意般打起了太極:“殿下,喜歡同性與喜歡異性沒有任何分別,不必多想應怎麽做,順其自然便好。”

“順其自然……”謝不逢忽然笑了一下,緩緩松開了手指。

自己剛才究竟在奢求什麽答案?

少年的鼻子,忽然微微發酸。

他想告訴文清辭,自己最不屑的,就是順其自然。

可是面對着眼前人溫柔的目光,卻又半個字都說不出口了。

一點點難言的酸澀,在他心頭蔓延開來。

曾經謝不逢因文清辭将自己當做“千萬人中的普通一個”而慶幸、歡喜,可是現在卻又因此而不甘。

他想要成為文清辭心中,最特殊的那一個。

文清辭的話,就像一陣風。

非但沒有吹滅謝不逢心火,甚至将它撩得愈發瘋狂。

“……時間不早了,”文清辭擡眸朝天邊看去,“一會我要去給陛下問診,如果殿下沒有其他事的話,我便先走了。”文清辭輕聲說。

文清辭微微用力,手腕便從謝不逢的桎梏下掙了出來。

他不敢回頭看身後的少年,急匆匆地走出了小園。

餘光只見少年的手仍虛懸在半空中,隐約還能看到藏在衣袖下的羊毛手繩。

謝不逢似乎非常珍惜它,直到現在,那根手繩都未曾染上任何雜色。

如天上的雲朵一般潔白。

文清辭下意識朝自己的腕間撫去,他想要攥緊藥玉,來掩蓋自己心中的緊張和不安。

接着才想起,自己剛剛已經用它替謝不逢束了發。

手腕上少了一點東西,文清辭的心裏也忽然變得空空落落。

決心和謝不逢保持距離的他,當然不能再回頭将藥玉要回來。

想來想去,只能要等未來回神醫谷再做一串了。

到達松修府後,蘭妃便有些不适。

不但失眠,且食欲也不振。

伴駕南巡的太醫不只文清辭一個,但住在這座府邸裏的,卻只有他。

給皇帝診完脈後,文清辭就被明柳帶到了蘭妃的住處。

“……蘭妃娘娘的身體并無大礙,只是有些水土不服,”文清辭将手指落了下來,提筆寫起了醫方,“服了理脾卻瘴湯,應當會好些。”他輕聲說。

蘭妃點了點頭,不由松了一口氣。

聽文清辭說沒有什麽大礙,站在旁邊的奶娘,也終于将咿咿呀呀說個不停的謝孚尹給她抱了過去。

小公主年紀雖然不大,可記憶力卻還不錯。

她似乎是認得文清辭一般,朝着一身月白的太醫笑了起來。

蘭妃笑着戳了戳她臉頰,随口和文清辭聊道:“眼下我們已經到松修府了,文先生不回家看看,或是祭拜一下嗎。”

沒等文清辭回答,她又問:“對了,還不知文先生家,具體是松修府的哪裏?”

文清辭正寫藥方的手不由一頓:“……”

南巡這一路,蘭妃似乎總是有意無意地打聽他家裏的情況,這着實有些為難沒有過去記憶的文清辭。

不過還好,這個問題文清辭還是可以的回答的。

他笑了笑說:“是迩硯山附近的一座小村。”

文清辭曾經在昏迷中,看到原主小時候與家人一道上山采藥的畫面。

來松修府之前,文清辭并不知道那是哪裏。

到了這裏後他才知道,這附近實際上只有迩硯山那一座山。

說完,文清辭就低頭繼續寫起了藥方。

他沒有注意到,蘭妃的臉色突然因自己的話而變得煞白。

直到懷中的小公主哭出聲來,蘭妃這才意識到,自己不知不覺中用了大力,抱痛了懷中的小姑娘。

“沒事沒事……”蘭妃揉了揉小家夥的手臂,笑着将剛才那古怪的神情藏了起來。

文清辭帶着藥箱離開的時候,正巧遇到被蘭妃叫來這裏的謝不逢。

擦肩而過的那一瞬,他同以往一樣,輕輕地朝少年點了點頭。

接着便快步離開了這裏。

就像一陣清風,來與去都摸不着蹤跡。

聽到腳步聲,明柳放下手中的糕點,朝蘭妃說道:“娘娘,大殿下來了。”

蘭妃擡頭朝門口處看去,頓了一下笑着說道:“這是松修府送來的糕點,殿下快來嘗嘗,看看喜不喜歡。”

當初在太殊宮的時候,謝不逢曾刻意叮囑蘭妃保持距離,以免讓皇帝起疑心。

但南巡之後皇帝便無暇關心此事。

而隐約感受到謝不逢的變化,蘭妃也在嘗試着一點點改變和少年的關系。

“嗯。”少年緩步走了上來,他這才注意到,原來蘭妃剛才看的,是松修府的地圖。

見謝不逢朝這裏看來,蘭妃臉上的笑意,忽然落了下來。

“坐吧,殿下,”蘭妃輕輕嘆了一口氣說,“正好還有事要同您說。”

明柳将茶奉上後,便帶着人從這裏退了出去,并緩緩阖上了門。

光線一暗,轉眼堂內只剩下了蘭妃和謝不逢。

蘭妃将手邊的地圖遞了出去,謝不逢看到她在地圖的西南側用朱筆勾了一個半圓。

“這是什麽地方?”他問。

蘭妃喝了一口茶:“文太醫家就在此處。”

突然聽到這三個字,謝不逢的心随之一顫。

他将那點古怪的情緒強壓了下來,認真朝地圖上看去。

蘭妃手裏的地圖,是當下最為标準、精細的版本。

除了山川地貌以外,還詳細标出了每一個村鎮、驿站的所在。

可是她勾畫出的地方,卻什麽東西都沒有。

少年忍不住蹙眉。

看到謝不逢的表情,蘭妃就知道他也意識到了不對勁。

接着,蘭妃又從一旁取來本縣志,飛快地翻閱了起來:“殿下您看,不只地圖上沒有,甚至這裏面也沒有任何的記載。”

她的語調不由提高幾度,聲音忽然緊繃,聽上去有些緊張。

這幾天蘭妃一直在翻看地圖與縣志,早就将裏面的內容記了個七七八八。

在她印象中,迩硯山附近壓根沒有住人。

文清辭走後,她更是立刻翻閱書冊驗證了這一點。

或許是被蘭妃的情緒傳染,謝不逢的心情也忽然焦慮了起來。

無數雜亂的思緒一齊湧上心頭,可少年猛地一下,也難以從中捕捉到重點。

“……母妃的意思是?”

蘭妃“啪”的一下合上了手中的書。

“殿下還記得,我問過文太醫他家人的事情嗎?”

謝不逢點頭:“記得。”

“……我後來又同他提了幾次,這才确認文太醫的家人的的确确全部故去,只剩下他一個。”

“今天又發現,他所說的地方壓根沒有村鎮存在過的痕跡,”說着,蘭妃的手心也生出一陣薄汗,“這代表不單單他的家人,甚至整個村鎮的人也全死了,甚至被完全抹去了存在過的痕跡……”

說到這裏,蘭妃的情緒不由變得激動起來。

她喝了一口茶,慢慢冷靜下來:“這種事,只有陛下能做得到。”

也就是說,文清辭家人的死,全和皇帝有關。

“當初松修府,怕是發生了不少的大事……”

說到這裏蘭妃便不再繼續。

“那他為何還會放心将文清辭請入宮中?”

謝不逢口中的“他”是當今聖上。

蘭妃搖頭說:“文太醫進宮時只說自己是松修府人,神醫谷就在松修府附近。陛下應當是下意識将他當做了自幼生活在谷中的人,畢竟神醫谷絕大多數時間,都不與俗世交往,谷主更不會收外人為徒。”

說到這裏,不知道“文清辭”已經換了一個芯子的蘭妃也有點疑惑。

皇帝生性多疑,不管他是不是像自己說的那樣,将文清辭當做從小生活在谷內的弟子,都會調查對方的背景。

文清辭進宮的時候,一定是僞裝了一番的。

但怎麽自己試着問了幾次,他就實話實說了呢?

沉默片刻,謝不逢突然問:“母妃剛剛叫他到這裏,是為了問這件事嗎?”

他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聲音,在此刻變得溫柔了幾分,并帶着無比的關切。

……謝不逢似乎有些過分依賴文清辭了。

文清辭對自己有救命之恩,蘭妃當然感激他。

但相比之下,她更在意自己的親生骨肉,更是人之常情。

蘭妃輕輕将糕點遞到謝不逢的手中,她并沒有回答少年的問題,而是搖頭對他說:“我只是想提醒殿下,文太醫進宮的目的,絕對不會單純,心思更是深不可測。殿下你……畢竟是陛下的親子,與他日常交往,還是當心一點為好。”

她說這話時的語氣也很為難。

語畢,便小心翼翼地朝謝不逢看去。

少年的臉色,沒有任何變化。

只是默默地撫上了手腕間的繩鏈。

謝不逢本能想要反駁蘭妃的話,但是下一刻他忽然想到……自己自始至終,只聽到過一次文清辭的心聲。

且就算是在那個時候,他也只是對事不對人。

認識這麽長時間,自己竟然從不曾察覺到他對皇帝有一絲一毫的恨意。

甚至于文清辭還兢兢業業為皇帝調養着身體。

——這可是與他有不共戴天之仇的人。

那麽恨的人,他都能心平氣和地與其相處。

當年的事情,也能一概裝作不知情。

甚至于就連故地重游,都沒有半點異常的反應。

……文清辭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人?

蘭妃只是好心提醒,但她的話還是在頃刻之間,令謝不逢不安至極。

仿佛有什麽事,正逐漸朝失控的方向走去。

束發的藥玉始終散發着淡淡的苦香,此時正好被一陣風吹至少年鼻尖。

至少現在,什麽都沒有發生……

嗅到熟悉的氣味,謝不逢那顆不安的心,總算一點點平靜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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