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太監宮女們跪的跪、急的急, 寧和殿裏瞬間亂成了一團。

賢公公下意識看了文清辭一眼,立刻将皇帝身邊的位置讓了開來。

文清辭帶着藥箱走上前去,将吊命的藥丸喂給了他。

過了小半晌, 皇帝的咳嗽,總算停了下來。

而他的手, 卻也不知在什麽時候,緊緊地抓住了文清辭的衣袖。

像是抓住了他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朕的病,”謝钊臨猛地擡眼, 深深地朝文清辭看了過去,“究竟如何?”

說話間他的手指還在不住地顫抖。

慢性汞中毒最常見的症狀是焦慮、情緒與精神狀态的不穩定,還有頭痛頭暈和肌肉抽搐。

無論是皇帝自己還是太醫, 都不會說他有精神問題。

肌肉抽搐的問題, 文清辭進宮後已基本被解決。

因此謝钊臨身上最明顯的症狀,便是頭暈、頭痛。

芙旋花丹煉好後, 一切似乎都在向着好的方向發展。

可現在, 肌肉抽搐的情況再次出現。

直到今天深埋于皇帝心中的恐懼,終于随着這一口鮮血湧了出來。

南巡過後,謝钊臨看上去蒼老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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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十年來積攢的疲憊, 都在一夕之間襲了上來。

這個問題文清辭早有準備, 他微微行禮,将早早準備好的安撫對方的話說了出來。

穿書意識到皇帝是重金屬中毒後, 文清辭原本打算找到源頭,從源頭上解決問題。

但是現在……他卻改變了想法。

“……請陛下放心, 臣定當盡力。”

文清辭說完後過了好一會, 皇帝終于笑着慢慢松開了他的衣袖。

“好, 朕信你。”皇帝的聲音低啞, 像是被砂紙磨過一番。

聞言, 文清辭趕忙後退半步、鞠躬行禮。

他沒能看到,就在自己彎腰的那一剎那,皇帝看着他若有所思地眯了眯眼睛。

此時皇帝的心中,已經有了考量。

自己不會死。

一定不會。

縱然藥石罔效,不是還有文清辭的血能用嗎?

自從知道文清辭的身份後,皇帝一直對他以禮相待,并沒有将自己的想法暴露出來,生怕不小心驚擾到文清辭。

這一切為的就是将他留在自己的身邊——直到最後關頭。

一場秋雨,淋濕了整座雍都,天氣一下便冷了下來。

古木梧桐上挂着的葉片,也随着秋風一起墜落。

在美的同時,為太殊宮多添了幾分蕭索之意。

而這衰敗與生命的流逝,也讓皇帝愈發緊張。

最近一段時間,皇帝只要不舒服,便會随時将文清辭叫到自己的身邊去。

身為太醫的他,也因此解鎖了許多之前不曾去過的宮室。

比如說現在他所在的百巧樓。

文清辭去之前就覺得這個地方的名字有些耳熟,想了一路終于記起,自己穿書後不久遇到的那個墜井的宮女,就是負責打掃這裏的。

熏香燃起,皇帝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趁着這個機會,文清辭忍不住不由環顧四周,認真觀察了起來。

這棟樓雖然名叫“百巧樓”,但是乍一眼看去和一般的書房沒有什麽區別。

……似乎只是桌子,稍大了那麽幾圈而已。

“百巧樓”裏最大的亮點,在于這棟樓的角角落落裏,都擺着很多小巧的建築或者榫卯部件模型。

文清辭還從不知道,皇帝居然有這樣的喜好。

“好了……”方才不斷抽搐的肌肉一點點平靜下來,皇帝慢慢地睜開了眼睛對太醫說,“愛卿可以退下了。”

“是,陛下。”

文清辭将銀針放回藥箱中,整理完後便要提着東西出去。

他的指尖剛碰到藥箱,還沒來得及握緊提手,便突然脫力。

緊接着,手臂也随之重重一痛。

文清辭下意識低頭,朝自己的左手看去。

露在廣袖外面的手背尤其蒼白,像是用雪雕成的,甚至連指甲蓋上都沒什麽血色。

只有手背上的血管,有一片突兀的青紫。

文清辭将右手輕輕抵在了左手腕上,一點暖意順着手心傳了過來,可是這仍沒有喚醒麻木的左臂。

他頓了頓,終于換了一只手将藥箱提起,緩步走出了百巧樓。

自始至終,文清辭都面色平靜,沒有露出一絲一毫的慌亂。

沒人看出,此時他正咬着牙硬撐。

……自從上次放過一回血後,他的左手便有些無力。

文清辭起先并沒有非常在意。

直到那次在運河上撿暖手筒……水裏的濕寒之氣,一下子便侵蝕了上來,滲入了骨骼與肺腑之中。

哪怕已經過去很長時間,文清辭仍會時不時地咳嗽。

近一段時間,随着氣溫一點點降低,他左手麻痹的情況也變得愈發嚴重,并不時生出刺骨的疼痛。

現在連提個藥箱都變難了。

走出百巧樓後,文清辭忍不住擡眸,看了一眼陰沉的天空。

……不知不覺中,似乎到了将放在最下方的厚衣取出的時節。

也不知道在北地的謝不逢過得怎麽樣。

上回的棉衣,厚度只算秋裝。

雍都的天一點點冷了下來,邊塞更不必多說。

回到宮外的忘檀苑後,文清辭将新買的冬裝整理放入箱中,一起備進去的還有天慈的解藥。

按理來說,謝不逢手中的解藥應該是足量的。

但最近幾次,文清辭還是以蘭妃的名義,為他補了好幾次藥。

作為母親蘭妃并不知道謝不逢壓根沒有中毒,回回多備解藥給他才正常。

文清辭将箱子裏的東西反複檢查,确定沒有什麽問題後,這才将它封箱送到了賢公公那邊。

并随着估計一起送到了邊塞。

駐守長原鎮的将軍,自然不敢違抗皇帝的命令和心意。

但是謝不逢的軍功,卻又無可抹殺。

于是到了最後,他只好硬着頭皮,按照最低的條件為少年加賞。

饒是如此,幾場仗後謝不逢還是成了昭武校尉,帶兵三百人。

軍法賞罰分明,向來不吝啬于有功之人。

升為校尉後,謝不逢手下的士兵,全是他自己選的。

——在謝不逢眼裏,武功高低并不重要,服從與聽命才是第一位。

與它同樣重要的,還有對北狄的仇恨,與心中的殺意。

這樣一支隊伍,如利劍銳不可當。

自誕生那日起便被北狄忌憚。

“一二一二一……”

巨大的攻城車在士兵的推動下重重地撞向城門,夯土的城牆都因此而震顫了起來。

守在城牆上的北狄士兵心中滿是恐懼。

伴随着一陣重響,木質的城牆轟然倒塌。

衛朝的士兵從城門的缺口沖了進去,在謝不逢的帶領下,人擋殺人佛擋殺佛。

他們原本沒想着獲勝。

是謝不逢的到來改變了這一切。

——既然已經來了,并将頭顱挂在了腰間,那麽為何不盡最大努力,闖出一片天地,建功立業、名垂青史?

不過片刻,黃土壓成的地面,就被鮮血浸濕。

北狄的軍心,在瞬間被擊的渙散。

“快快快!先從另外一個城門出去——”

“換一身衣服給我!”

城內一座府邸,占領此處大吃大喝了好些日子的北狄貴族,換上平民百姓的粗布麻衣,慌亂逃竄。

确定僞裝完美無缺後,便與随從一道從後門出了府邸,向着另外一座城門而去。

他沒想到,還沒有走到目的地,長街的另外一邊忽然傳來一陣馬蹄聲,一個身着黑衣披着銀甲的少年,提着一把重劍出現在了長街的另一頭。

此時那個少年正垂眸,朝他露出輕蔑一笑。

“你……”北狄貴族身體立刻抖動了起來。

雖然沒有見過面,但是少年身上那迫人的氣勢,還是讓他一下便認出——來人是謝不逢。

是衛朝的那個殺神。

但轉念想到今天自己穿着的是普通百姓的衣服,那貴族便強撐着挺直腰杆,想要試着在他眼皮子底下光明正大地逃出去。

『謝不逢到底年輕,戰場上或許能憑着莽勁殺人,戰場外可就不一定了……』

“這位大人……”那貴族剛開口,還沒來得及将話說完,黑色的身影便立刻逼近到了他的面前。

如鬼魅般無聲無息。

謝不逢忽然靠近,笑着将他心中那句話說了出來。

“這,這這不可能……”

『謝不逢怎麽可能知道我在想什麽?』

『方才那一定只是巧合。』

那貴族下意識想要轉身溜走,可剛想動便發覺到,他的腿早像面條一樣軟掉。

別說是跑了,現在就連站着都有些費勁。

恐懼感從心底蔓延了上來。

謝不逢并沒有給他最後一搏的時間。

伴随着一陣寒光,那名北狄貴族突然感覺到自己脖頸間有涼意生出。

還沒等他反應過來,人便身首異處。

無數士兵從謝不逢的身後湧了上來。

歡呼聲與戰馬瘋狂的嘶鳴,在剎那間響徹整座城鎮。

——淪陷近半年後,長原鎮又回到了衛朝的手中。

“大殿下!!!”

“殿下千歲!殿下千歲!”

“校尉大人英勇!!!”

士兵們的歡呼聲在剎那之間響徹整片草原與戈壁。

什麽将軍、皇帝全都被他們忘在了一邊。

他們敬佩的只有眼前這一個人!

不同于雍都,戰場上一向以實力說話。

在絕對的實力之下,少年曾經為人诟病的脾性,竟被士兵所追捧。

謝不逢接過酒壇豪飲一口,再笑着将剩下的酒潑灑向天。

軍旅生活讓少年的個子高不少,肌肉變得愈發結實,仿佛藏着無盡的力量。

烏黑卷曲的長發被酒打濕,蜜色的皮膚上又新添了些許傷疤。

可這反襯的他桀骜無束。

謝不逢就像是一飛沖天的雄鷹,已經不再受任何人掌控。

皇帝讓他上戰場,完全就是放虎歸山!

遠遠看到這一幕……軍中其他将領在被這氣氛感染的同時,也隐約生出了其他的打算。

當晚,補給又從雍都送了過來。

已是校尉的謝不逢擁有自己的軍帳,等他回到帳內的時候,箱子已經放在了軍帳的正中央。

少年喝了不少的酒,但大腦依舊清明。

他緩步走了過去,慢慢地打開箱子,将天慈的解藥從中取了出來。

雖然知道這是母妃送的,可是隔着冰冷的瓷瓶,謝不逢卻還是生出錯覺……這一刻,自己似乎透過這瓷瓶,觸摸到了文清辭冰冷、纖細的手指。

一剎那的念想,竟使得他的呼吸亂了起來。

這一晚,北狄慌忙逃竄。

進入城中的衛朝士兵飲酒狂歡至深夜,宣洩完身體耗不盡的欲望,方才回營帳休息。

謝不逢吃了解藥後,仍不肯放下瓷瓶。

冰涼細膩的觸覺,在夢中勾起了他的旖思……

謝不逢手中攥着的,仿佛不再是文清辭的瓷瓶,而是他的手腕。

深夜,萬籁俱寂。

校尉的營帳忽然亮起了燈火。

此時北地已經開始結霜,但謝不逢卻只穿着一身單衣。

他像不知道冷似的走到溪邊,緩緩地将身體浸了進去,借此澆滅滾燙心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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