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那雙琥珀色的眼瞳裏, 竟透出了初生孩童般的懵懂與迷茫。
他在此刻,被沉重的痛意一點點拖下了深淵。
過往那些仿佛被大雪掩藏在心底的記憶,似乎在頃刻之間, 被狂風吹着,一點點明晰起來。
猩紅的淚珠一滴接一滴地砸落于地。
謝不逢顫抖着伸出手, 瘋了一般将手指抵在文清辭的脖頸側邊還有腕上,尋找着他的脈搏。
沒有……
他的手指下,什麽都沒有。
……磷火般飛舞的玉蘭、屋檐下的驚鳥鈴。
太醫署的小院, 紅泥小爐裏,還溫着一壺花茶
初遇那天,他被押跪在地。
只有文清辭一眼看出, 他的手臂受了傷。
親手做的飯菜, 送來的傷藥。
那是他第一次知道,原來食物除了充饑以外還有別的作用。
太殊宮的煙火, 雪夜的小屋。
文清辭坐在床榻邊, 守了他整整一晚……
大雪還在不休止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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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層層蓋在文清辭的身上,一點點隐去他的眉眼。
被遲來的痛意糾纏的少年,顫抖着手, 不停地替他拭落臉頰細雪。
“文清辭我的心髒好疼, 還有……身上的傷口,也在發疼, ”謝不逢将唇貼在了文清辭的耳邊,像是在嘗試着用自己的體溫溫暖他, 又像是在與他訴苦、告狀, “怎麽辦?你是太醫, 一定知道怎麽辦…對吧?”
他放下了冷靜, 放下了驕傲, 放下了隐藏在心底的,就連他自己也沒有意識到的幼稚念頭——謝不逢其實只是想要文清辭服軟,讓他來哄哄自己罷了。
謝不逢嗚咽着,就像受了傷的小獸。
他竭盡全力,輕蹭着懷裏的人,想要獲得幫助,抑或只需要溫柔的一瞥便夠……
可是今日的他已明白疼痛為何物。
身旁卻再也沒有人會替他擔憂,替他緊張。
就在這一個雪夜,在文清辭沉睡的這一刻。
從此他或是“妖物”或是衛朝“無所不能”的新帝。
但再也沒有人會将他當做一個普通的、只是生病了的少年,
猩紅的眼淚,順着臉頰滑落,墜在文清辭蒼白的皮膚上。
少年慌忙伸手想要将它拭淨,末了卻突然意識到,他懷裏的身體,已經徹徹底底地失去了溫度,與這個雪夜融為一體。
躲在暗處偷襲的恒新衛,已經被士兵押了下來。
一個個狼狽地跪倒在地。
可哪怕是謝不逢身邊最得信任的副将,也不敢在此刻驚擾少年。
所有人都緘默無聲,耳旁只剩下狂風,還在止不住地呼嘯。
……太殊宮內淩亂的戰場上。
謝不逢顫抖着抱緊文清辭,一遍遍地念叨着:
“你不是說我‘心狠手辣’說我‘睚眦必報’嗎?為什麽,為什麽還要救我?”
“……你不是只将我當做試藥的兔子嗎?為什麽要……這樣拼着性命,去救一只兔子?”
一陣陣陌生的疼痛,在這一刻擊碎了謝不逢的理智。
說完這句話,少年方才遲遲意識到……文清辭說,他當初喂給自己的只是一顆蜜糖。
謝不逢的唇在這一刻在顫抖了起來。
“你當初說的‘交易’,究竟是真的這樣想,或者只是……猜到了我的心思,想出這個方法,讓我……心安理得地接受那些好意?”
說完,他突然大聲笑了起來。
但那笑聲聽上去竟比哭泣還要悲傷。
過往的種種,無數被他或有意或無意忽略了的細節,全都在一瞬之間串在了一起。
文清辭從未想過傷他。
習慣被看作“仙面羅剎”的文清辭,甚至已經放棄了為自己辯解。
謝不逢曾因為文清辭将自己看作試藥用的兔子,而長舒一口氣。
後來又不甘心只在他心中當這樣一只普通的兔子。
可是現在,當眼前發生的一切,和內心都明明白白地告訴謝不逢,他真的比那兔子重要、特殊後,謝不逢卻突然後悔了。
謝不逢發現,他似乎寧願文清辭真的像自己從前憤怒時說的那樣,是塊永遠也暖不熱的石頭。
……那樣也比現在這個結局好。
他無措,失魂又落魄。
痛意還在謝不逢的身體上蔓延。
好像有只無形的巨手在撕扯他,想要将他撕碎。
獨自在惡意中長大的少年,人生的前十六年,從未有機會清晰地體會與明白什麽是愛。
在他心中,這世上好意與溫柔,都有目的,不可能白白得來。
可今日發生的一切,還有文清辭這個人的存在。
卻讓他知曉,原來這一切也可以不需要那麽多的前提。
天光将曉,晨色熹微。
混亂的一晚,也不過是漫長時光中的一個短暫瞬息。
身着重甲的士兵站在原地,靜默着不敢發出聲音。
不知不覺,白雪已在甲胄上堆成了小丘。
……
謝钊臨被壓着,趴伏在長階之上,完全沒有了九五至尊經緯天下的貴氣,他的身上沾滿了血污,看上去狼狽又惡心。
意識到大勢已去後,謝钊臨一直瘋瘋癫癫大喊大叫,再也沒有了掙紮的心思。
投降之時,恒新衛原想直接将他斬殺,以表明自己的誠意。
但最後一刻,卻被人攔了下來。
——就這樣一劍斬殺,豈不太過便宜他?
也不知道徹底瘋癫的他,究竟明不明白剛才發生了什麽。
遠遠看到謝不逢失魂落魄的樣子,趴在地上的謝钊臨,竟又小聲地笑了起來。
一旁的士兵一腳踩住他的後背,讓他老實一點。
謝不逢也終于想起了這個人。
他小心翼翼地抱起文清辭,無比珍惜地在對方的額上落下一吻,接着緩緩往這個方向走了過來。
謝钊臨頓了一下,慢慢擡頭朝少年看去。
謝不逢俯視着他:
“不是喜歡放血嗎?”
“那朕便再盡一孝,滿足父皇的臨終心願好不好?”
謝不逢是笑着說出這番話的,聲音裏卻滿是寒意。
謝钊臨瞬間瞪圓了眼睛。
哪怕他真的陷入瘋癫,仍能憑借本能,感受到少年身上沖天的殺意。
“你…你要做什麽……”
謝钊臨掙紮着想要向後退,但卻被踩在他背上的士兵壓着,一動也不能動彈。
少年笑着,漫不經心道:“押入圓牢,一滴滴放血,好好體驗一下吧。”
刑部“圓牢”修建于前朝。
牢房內部,為一個完整的圓球形,內壁由細滑的石料制成,被關押在這裏的人,一手被吊在天頂,一足勉強點地。
不但無法入眠,且只能用最累人的姿勢站着。
而謝不逢為他選的,更是一個可以延長死亡恐懼與痛苦的酷刑。
別說謝钊臨還有癔症在身。
圓牢那種地方,對他而言,無異于精神與肉體上的雙重折磨。
“你怎麽敢——”
“謝不逢你,你怎敢這樣做!”
謝钊臨瞪圓了眼睛,痛苦又瘋狂地大聲叫喊着。
他似乎還沒有意識到自己已不再是皇帝。
少年直接無視了他的話,如想起什麽似的補充道:“記得再給牢房裏添些水,朕過上兩日再去看他。”
“是,陛下!”
大雪還在下,風卻小了不少。
風聲、厮殺聲混在一起吵鬧了一夜,現在謝不逢的耳邊終于靜了下來。
玉蘭花的香味,又被吹到了他身旁。
謝不逢如小動物般,輕輕蹭了蹭文清辭冰冷的臉頰。
接着又小心翼翼地在他的臉頰上啄吻了起來,看上去溫柔極了。
可這一切落入在場人眼中,卻只剩下恐怖。
畢竟謝不逢懷裏抱着的……早就只是一具屍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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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靜之中,宮院外的聲響一點也不落地傳到了少年耳邊。
“……來了來了,”禹冠林的聲音,忽然出現在了不遠處,“大人稍等,老臣的腿腳,實在是跟不上啊!”他氣喘籲籲地說。
“時間不等人!您把藥箱給我,我拿着——”
“……行吧行吧,”老太醫有些不舍得說,“動作輕一點!”
說完,院外突然安靜了起來。
原來方才風雪太大,一切都像是被隐藏在厚重的白紗之下。
因此站得稍遠些的人,并沒有看清文清辭究竟受了多麽嚴重的傷。
遠遠望到有一個人重重從半空落下,被陛下抱入懷中之後,站在空地邊緣的一名軍士便慌忙離開這裏,去太殊宮尋找太醫的蹤影。
太醫署位于皇宮邊緣,且之前一直被恒新衛把守。
等他趕到那裏的時候,太醫署內值夜的人,早已是死的,死傷的傷,沒法再趕來替人療傷。
正在他以為自己将無功而返的時候,卻在太醫署的大門口,遇到了正往回走的禹冠林。
是啊,禹冠林!
怎麽把他給忘了?
雖然不是值夜的太醫,可是昨晚他也參加了慶功宴,結束時時間已晚,年事已高、無力折騰的他,同樣選擇了宿在宮中。
意識到情況不妙後,在皇宮裏工作了大半輩子,前後歷經兩朝,知道不少秘事的他,立刻轉身溜進太殊宮裏,找到一個安全的地方,藏到了現在。
确認整座皇宮已經完全被謝不逢的人控制了之後,禹冠林方才出來,回到太醫署整理、清點自己的東西。
可他剛到門口,便被這位軍士撞到,接着不由分說地帶到了這裏來。
……
院外的聲音,傳到了每一個人的耳邊。
謝不逢身邊的副将猶豫着看了他一眼,接着打算将禹冠林遣走。
可還不等他出去,禹冠林便被那名軍士拽了進來。
下一秒,被壓着跪在地上的恒新衛,還有身着重甲的士兵,全部齊刷刷地朝他看了過來。
禹冠林冷不丁的被吓了一大跳,向後退了一步:“哎!”
末了終于想起什麽似的立刻攏手,朝着長階上的人行了一禮。
——在來的路上,身旁軍士已經告訴他,從今天起謝不逢便是衛朝的皇帝。
“臣禹冠林見過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行完禮之後,還記得自己被叫到這裏還是做什麽正事的禹冠林忍不住擡頭問了一句:“不知陛下懷裏抱着的人,是否就是那個傷者?”
大雪紛揚落下,謝不逢雖拼命想将他身上的雪花拂淨,可是這個時候,文清辭常穿的月白色大氅,還是被染成了雪色。
傷口也被寒風凍結,隐在了冷白之後。
說完這句話,年高眼花的禹冠林愣了一下這才隐約看見,謝不逢的臉上不知為何也沾滿了鮮血,鮮紅一片。
而這片空地,也靜得有些吓人。
所有人都默不作聲,從他們的臉上看不出一點剛奪得皇位的喜悅。
……發生什麽了?
禹冠林直覺事情好像和自己想的有些不同。
這個時候,帶他過來的軍士終于看清了謝不逢懷裏的人究竟是誰:“……文清辭?”
“什麽?”禹冠林忽然轉過身看了那人一眼,下意識駁斥道,“不可能,他不會跑到這裏來的。”
老太醫一臉理所應當,似乎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話有什麽不妥。
“什麽意思?”謝不逢突然開口。
他的聲音像是被寒風劃過一樣的沙啞、低沉,似乎在一夜之間,便失去了少年意氣,變得無比滄桑。
甚至還在顫抖。
禹冠林閉緊嘴不敢出聲,慌忙低頭跪下。
“朕在問你話!”謝不逢一步步走了過來。
禹冠林發現,自己竟然完全分辨不出謝不逢話語裏究竟是什麽情緒。
“回……回陛下,”老太醫顫着聲,緊緊盯着面前的雪地說,“方才宮變的時候,臣,臣躲在太殊宮一處,看到了……看到了文太醫。”
謝不逢咬緊了牙關。
在宮裏混成人精的禹冠林,也被他身上氣勢所迫,來不及多想,便噼裏啪啦的全說了出來:“臣親眼看到文太醫他,他已經擺脫了恒新衛,當,當時一個人走在宮道上,馬上就要出宮了,就在…宮牆附近,他應該是想暫時離宮,躲避一下。”
藏在暗處的禹冠林,親眼看到文清辭到了宮牆附近。
屆時文清辭只需要輕輕一躍,就能遠遠離開這個是非地。
他怎麽可能跑到這混亂的中心來?
除了文清辭出宮,并不是為了暫時躲避混亂,而是為了假死脫身以外,其餘一切都是老太醫自己親眼看到的。
他明明只是陳述事實。
可沒想在瞬間,讓面前年輕的帝王失了态。
“你說什麽——”謝不逢抱緊懷中的人,他重重單膝跪在了地上,拽着禹冠林的衣領,完全失态的将對方拉了起來,“你說文清辭已經擺脫恒新衛到了宮牆邊?!”
巨大的痛意,再次席卷而來。
謝不逢在剎那之間忘記了自己應該怎樣呼吸。
“是,是——”
謝不逢死死地盯着禹冠林的眼睛。
忽然大聲笑了起來。
這個時候禹冠林才發現,少年的雙目不知何時變得通紅。
……他臉上的血跡,也并非受了傷,而是流出的血淚。
不祥的預感,從禹冠林的心中升了上來。
他終于鼓起勇氣向少年的懷中看去。
“……”
天吶。
是文清辭,被謝不逢抱在懷中已無生氣的人真的是文清辭!
“這,他怎麽回來了……”徹底呆愣在這裏的老太醫忍不住喃喃自語,自己明明看到文清辭已經走到了宮牆邊啊……
“哈哈哈哈……”
如果不是禹冠林的這番話,謝不逢還以為文清辭是被那幾個負責看押他的恒新衛,一路帶到這附近來的。
原來不是……
原來他本已有了生路。
甚至,文清辭明明一只腳踏了上去。
最終卻還是回了頭。
懷中人如熟睡般,靜靜地躺在謝不逢的懷中。
謝不逢無比悲戚地垂眸,朝文清辭眉心的那顆朱砂痣吻了上去。
少年的唇,在輕輕顫抖。
一滴血淚從他眼角墜落,懸在了文清辭鴉羽般濃密的睫毛上。
“為什麽……”
文清辭為什麽要回到這裏?
——因為自己,因為他自始至終都想要救自己。
這個本該甜蜜的答案。
在頃刻之間化作一柄利刃,将謝不逢的心髒,剖成了兩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