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漂亮哥哥
元福接了令,和紅四即刻從京城出發,快馬加鞭趕了十天才到了目的地,湥洲城外的一座小村子。
在看見那家徒四壁的破院子,以及那名髒兮兮的少年時,他沒有露出絲毫詫異或不悅,也不減半分恭敬。
他是個聰明謹慎的人,不然也不會從名小小的末品太監,做成了當今的禦前太監。這次去湥洲接人,君上不僅派出他,還派了身手極好的暗衛紅四随行,雖然不知道這名少年和君上究竟有何淵源,但他絕對不會打探半個字。
只是勸說洛白跟他去京城的這個過程,是很艱苦的,元福說得口幹舌燥,那少年也只用當地方言,語氣綿軟卻固執地重複一句話:
“我娘沒在家,我要等娘回家。”
他眼睛始終不看面前的人,只盯着旁邊竈膛裏的柴火,神情有些緊張,手裏捏着一只草編兔。
元福懷疑他其實沒聽懂,便問道:“你能講官話嗎?”
洛白依舊重複:“我娘沒在家,我要等娘回家。”
這次倒是用上了标準的官話。
說完又有點焦慮地對手上的草編兔道:“我們不理他們,我們不理。”
元福和紅四對視一眼,終于搞清楚了眼下的狀況:這臉上糊了黑灰印的半大少年,腦子有些不太好。
找到了症結所在,後面也就輕松多了,元福使出哄小孩子的方法,說他娘就在京城裏等着,這才将人給說動。
紅四去鎮上買新衣服,元福就打水給他洗臉梳頭,洛白在聽說這兩人是帶他去京城見娘後,也就沒有了那麽緊張,話也多了起來。
“娘經常躺着不起床,她不願意起床……”
“但是那晚她給我說了好多的話,還摸了我的頭,對我笑,誇我蝈蝈籠子編得好……”
“我娘笑起來可真好看,嘴邊有小窩窩,和我一樣,你看你看……就是好久沒見她笑過了。”
“可是第二天早上我起床,娘就不見了,她又出去玩了……”
元福洗去少年臉上那幾道柴火印後,看見了一張可以用漂亮來形容的臉。
唇紅齒白,眼如點漆,鴉翼長睫下的瞳仁,透出種不谙世事的懵懂和天真。
元福心裏暗嘆,真是在京城都尋不到這樣好相貌的公子,只可惜是個傻的。
待到發頂木簪被抽出,如瀑黑發洩落滿肩,元福動作很輕地給他梳頭,他則安靜玩着手上的草編兔,頭皮被扯痛了也不做聲,又乖又聽話。
梳洗幹淨,換上紅四買來的新布衫,三人就要上路。
洛白此時倒不傻,知道檢查房門關好沒,換洗衣服帶上了沒,還有他娘留下的一本書卷也要帶上。
元福看着他将那陳舊的衣衫往包袱裏裝,什麽阻止的話也沒說,還幫他疊得整整齊齊。
終于出門上了村道,洛白又停下了步。
“怎麽了?可是有什麽東西忘帶了?”元福問。
洛白說:“我還沒有和我的朋友告別。”
元福看着遠處的幾個少年郎,問道:“是和他們嗎?”
洛白順着他視線瞥了眼,撅起嘴道:“不是他們,他們才不是我朋友。”
于是元福和紅四又跟着他到了村後,站在一片樹林邊上。
林邊本來有好些野兔刺猬,洛白還沒靠近,它們就紛紛四散,連憊懶成性的針鼹,也從睡夢中翻起身,慌慌忙忙往林子裏鑽。
洛白雙手攏在嘴邊,對着林子裏大聲道:“娘接我去京城,你們不要太想我,我很快就會回來的。”
元福盯着它們問洛白:“這些是您的朋友嗎?”
“嗯。”
洛白突然彎腰,按住一只昏頭昏腦沖到他腳邊的灰兔,提起後頸舉到眼前,用親昵的口氣說:“兔啊,不要太想我哦。”
元福看着那只吓得快要厥過去的兔,沒有做聲。
三人啓程,馬車在官道上行了十天後,終于快要到達京城。
馬車內,元福剛撩起車簾看外面,就察覺到坐在對面的人動了動,還很輕地哼了兩聲,跟蚊子似的。
元福立即放下簾子詢問:“洛公子,可是要喝水?”
洛白頭頂束了個髻,黑發和束帶都垂落在肩頭。他懷裏抱着一個碎花包袱,聽到元福的話後也沒有做聲,只癟着嘴,那張白皙的臉漲得通紅,大眼睛裏像是含了一汪委屈的水。
元福瞥見那布衫下的兩條腿絞得死緊,心裏頓時悟了,忙喊車夫停車,又從座位下的暗匣子裏取出一沓黃紙,對布衫少年道:“洛公子,咱們下車去解手。”
“哎,解手。”洛白趕緊應聲,抱着自己的包袱就要往車下跳,被元福扯住,“慢點,慢點,小心些別摔着。”
下了車,元福指着路旁的一叢灌木:“洛公子,您去那後面,小的就在這兒等着。”
洛白抱着包袱匆匆就往那灌木走,元福又試探地問:“要幫您拿着包袱嗎?”
“不用了不用了。”洛白一邊搖頭一邊走,細白的手指将那包袱攥得死緊。
這是從湥洲去往京城的官道,整條路上只有他們一輛車。元福站在灌木旁看着遠方,耳邊是洛白碎碎的清越少年音。
“姨,你真好,我有次坐鐵柱家的馬車,不準我下來解手的,我一路都憋着。”
“姨,你認識馬跡草嗎?我這裏就有幾根,兔子可喜歡吃了。”
元福極有耐心的有問有答。
“洛公子,小的不是姨,也不是女人。”
“不是姨嗎?可你長得好白啊。”
元福不知道該怎麽解釋宦官這個詞,便笑了聲:“您是主子,叫小的元福就行了。”
“元福姨,主子是什麽?”洛白好奇的聲音從灌木後傳來。
元福斟酌了下,道:“小的得了令,這一路上供您使喚差遣,您就是小的主子。可到了京城,若是見到了那一位,那位就是您的主子,是咱們所有人的主子,您就得聽那位的差遣。”
沉默片刻後,洛白又問:“那一位是誰呀?”
“那一位……您到了就知曉了。”
“可我到京城是找我娘的,那一位就不見了吧。”洛白說完又堅定地補充道:“不見了不見了。”
元福怕他鬧,便哄道:“好好好,不見,不見。”
兩人沒就這個話題繼續下去,元福輕輕嘆了口氣。
入京回宮時已是下午時分,元福匆匆淨身後換上宮服,帶着洛白立在了無人的禦書房內。
洛白剛入宮的那點興奮和新鮮已經褪去,他盯着書案上那只貔貅鎮紙看了會兒後,逐漸開始焦躁,不斷追問元福:“元福姨,我娘呢?我怎麽沒見着我娘?”
元福眼觀鼻鼻觀心,他就彎腰将頭湊到元福胸前,從下往上地看:“元福姨,我娘呢?我娘呢?”
元福實在沒有辦法,只得小聲安撫:“你先安靜,晚點再找娘啊,咱們馬上就要見到主子,可不能在這時候鬧騰。”
“我才不要見什麽主子,我想要娘……”洛白站直身體,癟了癟嘴,慢吞吞地嘟囔。
元福還待說什麽,餘光卻瞥到內室旁的那道屏風後,不知何時多了道高大挺拔的身影,立即閉嘴斂神,一聲不吭。
“是朕派人接你進的宮,你娘沒在這裏。”随着一道低沉的聲音響起,楚予昭緩緩走出了屏風。
“陛下。”
元福立即伏地行了個大禮,他目光瞥見一動不動的洛白,想伸手去扯扯他衫擺,但看見停伫在自己面前的黑底描金龍袍角時,便不敢有任何動作。
“你是誰呀?”安靜中,他聽見洛白好奇的聲音。
元福心裏一顫,按在地上的兩只手,下意識慢慢扣緊。
這一路行來十數餘天,他對身旁這名少年的感覺,已經從探究和憐憫,慢慢多了點其他的東西。他生怕這句話惹惱了君王,不由緊張地屏住了呼吸。
一陣令人窒息的沉默後,皇帝居然回應了,聲音還很平淡,并沒有他想象中的怒氣。
“朕是你的主子。”
可元福的心還沒放下,洛白接下來的話又讓他眼前一黑。
“朕是誰?朕才不是我的主子,我不要主子,我要娘。”
滴答。
一滴水痕從元福額角滑下,滴落在光可鑒人的石磚上。
這句話可謂大逆不道,別說洛白會受到懲處,就連他自己指不準也會被遷怒上。
昭帝沒有回話,元福不敢擡頭,也想象不出來他此刻是什麽表情,只在心中飛速權衡,若是昭帝發難,自己要不要幫洛白求情,而昭帝饒過他的可能又有幾成。
可昭帝接下來的回答,讓元福幾乎疑心自己聽錯了,或者是不是耳朵出了什麽問題。
“我就是朕,我就是你的主子,你娘已經把你托付給了我。”
可洛白還在繼續:“你就是朕啊,你是我主子?還是算了吧,我不要你做我主子——咦?”
元福被他這聲疑惑的咦,搞得一顆心快要躍出喉嚨,不知道他接下來還要說出什麽驚世駭俗的話來。
“你長得……我是不是見過你呀?你以前是我們村子的人?”
昭帝沉默着,洛白自顧自說完,又抽動鼻子像是在嗅聞空氣,元福急得要提醒他,就聽到他嬌憨中帶着欣喜的聲音:“你是……你是漂亮哥哥!”
“放肆!這是陛下!”元福猛然擡頭脫口呵斥,又對着昭帝深深跪伏下去,“陛下,這小兒腦子有疾,出言沖撞實屬無心,懇請陛下饒恕,待奴才下去後,自會好好教訓他。”
他的聲音又快又急,說完後就死死趴在地上,緊盯着面前的那片衣角,屏住了呼吸。
然而片刻後,他看見那黑底描金龍袍角動了動,衣擺蕩起紋路,昭帝居然就這樣往後室走去,空中只傳來那依舊淡漠的聲音:“元福,将他帶去玉清宮安置。”
“是。”
過了好一陣,元福才從愣怔中醒過神,慢慢站起身,環視了圈空無一人的禦書房,又看向身旁的洛白。
洛白一反常态地站着一動不動,臉蛋兒上卻浮着兩團紅暈,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通往內室的通道,眼底漾着朦胧的碎光。
“快走。”元福扯過他,大步離開了禦書房。
去玉清宮的路上,洛白沒有說話,元福兀自想着剛才的事,兩人都很安靜。
“我決定了,就和漂亮哥哥住在一起等我娘。”
“啊?”元福有些茫然地看向洛白,等到反應過來後,臉色煞白地去捂他的嘴,“胡說什麽呢?當心被掌嘴。”
洛白雖然被捂住了嘴,眼睛卻快樂地彎成了月牙兒,他在元福掌下甕聲甕氣地道:“元福姨,我要住在這裏,我要天天看到朕。”
喵——
窗外一聲貓叫,窗紙上映出張牙舞爪的貓影,吓了元福一跳,也打斷了他的回憶。
他左右睡不着,幹脆又去旁邊主屋看了洛白。
洛白這次已經真的睡着了,打着很輕的小鼾,臉蛋兒紅撲撲的,睡得鼻息沉沉。
元福退出屋子關門之際,還聽到他發出兩聲夢呓的輕笑:“……漂亮哥哥。”
作者有話要說:
新章評論掉落紅包,謝謝大家留言。
V前随榜單更新,更新時間是中午12點,如果某天不更,會提前一章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