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靈芝(中篇)

齊悅歌,便是靈芝阿姐的名字。

說實話,我無法讨厭她,甚至是喜歡她的,但是又不至于那麽濃烈。

“我不明白,為什麽芝芝會——”她頓了一下,神情混合着困惑與煩惱,“突然就愛上我……”

我的思緒飄散開去,不禁問自己,那麽我又是怎麽會對靈芝從喜歡變成愛呢?一時間也無法想清楚,唯一确定的是,我期待與芝芝像更親密的戀人一樣相處的美好生活。

“謝謝你花時間聽我說說心裏話。”齊悅歌仿佛松了口氣。

其實她不用客氣,在我看來,我從中了解了靈芝的過去,論理我要謝她,告訴我這些私人的信息。

以下是我聽到的描述,我試圖用第三人稱敘述,避免偏頗。

--------------------------------------

送葬的人群漸漸散去,山坡上堆起了一座新墳,只餘最近的幾位親屬還聚在一起抽煙閑談。

齊老太太年近八十而亡,也算是喜喪了,且她為人極平和,雖然有個不孝子引得衆人側目,衆人還是相當尊敬,這次葬禮很多人都樂意搭幫一下。

齊悅歌茫然地站在一旁,直到此刻,她才意識到,這世上她唯一的至親,最愛的婆婆不再了,從得知婆婆去世的那一刻,她便如在夢中,渾渾噩噩地請假奔喪,千裏迢迢從繁華的A市趕回了西南偏僻的鄉鎮。

“好像要下雨了……”有人怯怯地拉扯着她的衣袖,将她的神智拉了回來,勉強才聽見那人細微的稱呼,“回去吧,悅歌阿姐……”

眼前的人用一個詞形容就是“幹瘦”,膚色偏黑,單薄纖弱的身體,更顯得小臉上一雙大眼黑漆漆。

“是靈芝丫頭啊!”齊悅歌勉強笑了笑,邁開腳步往回走,踉跄了一下,幸好旁邊靈芝眼明手快扶了一下。

齊悅歌感激地扯了扯嘴角,靈芝跟她有點親戚關系,雖然有點遠,她們的外祖父輩是兄弟,也算是遠堂姐妹,只不過年齡差距較大,齊悅歌畢業多年,而今年6月靈芝剛高考結束。

“聽說你高考成績不錯,志願是什麽學校?”如果不找點事情轉移注意力,那麽心裏最後提着的那股氣洩了之後,回A市之前就會倒下大病一場吧,齊悅歌苦笑,她可不想丢了工作,後天她就要重新打起精神回城裏去了。

Advertisement

靈芝悄悄地擡頭看了一眼齊悅歌,咬着嘴唇低聲說道,“XX大學。”說完她又心中黯然,就算被錄取,家裏不見得會讓給她錢去念,高考之後,她的身份證不巧丢了,而辦理需要至少2周的時間,加上齊阿婆的去世,因此她才沒有出去開始打工。

早在靈芝15歲的時候,她初中畢業,因為未滿16歲,加上她成績優異,被縣裏的中學以特招生身份免學費入學,因此她才勉強讀完了高中。

“如今大學生不值錢,還不如掙鈔票劃算。”這是靈芝父親的口頭禪。靈芝記得很小的時候,齊悅歌成了那一片地區的第一個女大學生,可是人人欽佩。那也不過是數年前的事情,距今不超過十年。人人都說,齊悅歌以後會是大人物,可算是出人頭地了。

所謂出人頭地,就是變成悅歌阿姐那樣美麗利落的人吧,衣着也沒甚特別,但感覺就是與周圍的人不同,就如鶴立雞群一般。

卓靈芝敬慕地看着齊悅歌,從小到大,她最大的願望便是能到外面的世界,獨立生活。

“這學校不錯。”齊悅歌自然地評價,然後才意識到,這學校就在A市,且離她住所不遠,“靈芝,這麽說,以後咱們就在一個城市了,到了後阿姐請你吃飯。”

聽到齊悅歌的承諾,卓靈芝笑眯了眼。兩人下了山,到了岔路口便分開各自回家。傍晚的時候,齊悅歌才從昏睡中醒來,堂屋中有人在閑話,仔細一聽,“聽說卓家的丫頭考上大學了,下午郵局送來了大紅的錄取通知書呢。”

後面的話因着對方語氣不再那麽興奮,便聽不大清了。

齊悅歌決定去卓家道喜。

幾分鐘後,她到了卓家門口,裏面傳來的聲音讓她停頓了一下,繼而毫不猶豫地邁了進去。

“不好意思,打擾一下。”

屋裏始終低着頭的卓靈芝聞聲擡頭,一臉泫然欲泣的表情,卻始終倔強地不肯讓眼淚掉下來,在眼眶中打轉。

“請問發生了什麽事?”齊悅歌客氣地詢問着,眼神卻釘在了一家之主卓祥林身上。對方顯然餘怒未消,哼了一聲不說話。

旁邊的“祥林嫂”抿了抿嘴唇,尖細的聲音帶着數落,“哎,這大學貴死人喲,哪裏有錢讓你去上,還不如趁年輕打工賺錢來得正經。”

卓靈芝終于忍不住哭出來。

“哭什麽哭!”卓祥林煩躁地吼了一句。他自問能讓靈芝一個女孩兒讀完高中,也算對得起她死去的母親了,為了這事,他被“祥林嫂”埋怨了幾乎三年,可憋屈了。

“祥林嫂”是他幾年前新娶的堂客,12年前,他沉迷賭博,幾近傾家蕩産,靈芝的母親祥林嫂喝了農藥自殺,他愧疚之餘,一改舊習,卻也一蹶不振,蹉跎數年才有所好轉,之後才娶了新堂客,日子也上了軌道,卻是成了妻管嚴。

“祥林嫂”絮絮叨叨将原委說清,夾雜着許多苦衷之言,她是個時刻為自己打算的精明女人,話裏話外說着自己不容易,無非一個意思,她老公的錢就是她的,想要錢沒門!

“現在國家會給學生提供助學貸款。而且XX大學的獎學金種類多,數目也不少。”齊悅歌決定直接說關鍵,“而且期間也是可以打工兼職,生活費學費有了着落之外,說不定還可以攢下錢來呢。”

“真的?”卓靈芝破涕為笑,剛才父親放話說,想上大學,就自己籌學費吧。

“怎麽說呢,大家親戚一場,靈芝考上A市大學,以後我多少也會照顧她。”齊悅歌維持着臉上的笑容,她自己那個時候若不是阿婆支持,她自己也努力争氣,今日她也不會衣食無憂,能立于世上。眼看着靈芝要走的是跟她差不多的路,她如何能不拉一把。

“悅歌你真是心地好呢。大城市裏的人就是不一樣啊。啊,對了,悅歌有對象了嗎?”新祥林嫂恭維她,她內心裏最大的願望就是靈芝這拖油瓶能眼不見心不煩,她也好過她的清淨家庭生活,閑時八卦八卦,趣味無限。

齊悅歌打着哈哈,避而不談,不久就告辭了。兩天之後,她收拾了行李回A市,身邊多了一個黑丫頭。

以後都不會再回來了吧。齊悅歌悵悵地登上了北上的火車。

伴着有節奏的列車行進的響聲,興奮的靈芝終于睡了過去,頭一歪,靠在了齊悅歌肩上。

--------------------------------------

此刻的我,身在前往目的地的火車上。旁邊是一直沒說話的靈芝,她只是木然地看着窗外,想着心事。

我也找不到話題。

平時并不是格外健談的人,只是遇到相契的朋友,聊起雙方感興趣的話題,我才會變成拉不住的話唠。

辦完入住後,我招呼着靈芝往電梯走。

電梯門合上,靈芝低頭看着鞋面,語調沉靜,“其實你沒必要陪我來這一趟的。”

哎呀,這裏也是我一直很向往的地方啊,有機會當然要來了!

作為朋友,我不放心你,當然要跟着你一起來啊!

以上兩種熱血簡單的回答選擇被pass掉,電梯門開了,我率先走出去。

“我有我來的理由。”

我不管靈芝的反應如何,但她果然如我所料,沒有再問。她的心思全沉浸在愛而不得的自憐自苦當中,跳出來已經很難,更別說理清思緒,盡快擺脫情傷了。

武俠小說裏說,中毒而化膿的傷口,必須先揭開傷疤排毒,最後才能完全痊愈。

讓時間慢慢去療傷什麽的,誰知道要等到何年何月?況且那也要看什麽人,就怕有些人悶在心裏,變成抑郁症還是輕的。

我私心裏希望,靈芝能盡快走出來,否則她是不會看到我的。兩全其美不是麽?所以這次旅游,我要找機會讓靈芝自己重新揭開傷疤。

“臨走前,我跟悅歌姐聊了聊。”熄燈之後,我主動挑起話題。

意料之中的沉默,但如果靈芝不想聽,她就會打斷我,所以我繼續,“她說了一些去年夏天在你們老家的事情。她說,你的愛來得太突然。”

“愛得莫名其妙啊,阿姐原來是這麽想的。”黑暗中靈芝苦笑出聲,“只有我知道不是的。”

于是,靈芝試圖回憶自己的情感變化之路。

以下是我根據記憶還原的靈芝的自述。

--------------------------------------

總是在默默忍耐一切,要麽将其歸根于命運的安排,我讨厭這樣逆來順受的自己。

我不知道要怎樣才能改變,怎樣才會開心快樂。

家不是家,親人不是親人,唯有沉浸在書本裏的世界,我才會暫時忘記生活的不順利。

拿回家的成績不是最佳,但也可以成為比較的話題。

那是守寡多年的姨婆一系的表姐,輩分上與我相同,卻比我大了将近十歲,父母早亡,正在縣內首屈一指的重點中學讀高三,年年獎學金,在那大學生無比金貴的年代,被作為重點對象培養,預備沖頂名校。

6歲以前,對于這位表姐的印象已經模糊了。而六歲之後,母親去世,我再沒有接觸過母親那邊的親戚。

我只記得這位表姐的名字很好聽,齊悅歌,據說是姨婆起的,而姨婆是出身讀書人家的大小姐。另外,悅歌表姐很漂亮,是那種看上去很舒服的漂亮。

“初二的時候,你去你外婆家那邊走動走動吧。”除夕夜,父親吩咐。

于是在唯一的舅舅家,我見到了來拜年的悅歌阿姐。随後一起去了不遠的姨婆家。

“以後常來玩。”姨婆慈祥地招呼我,她是一位和藹可親的老人家,附近的人都十分尊敬她。我不禁想我那從未謀面,早逝的外婆是否與姨婆一樣,如果她還在世的話。

從那以後,我便常往姨婆家跑。悅歌表姐先是寄宿,考上大學後,更是一年難得回一次家。我見她的次數屈指可數,但是,她卻成了我效仿學習的對象,獨立自強美麗,自己掌控命運。

每次悅歌阿姐回來,我得知消息的時候,她馬上又要走了。“好好加油!”是她對我說得最多的話。

我長大了,在姨婆的提醒下,她才一下子想起我是誰。

等到我高考那一年,“大學生并不值錢”的觀念已經開始流行,很多人直接辍學南下北上打拼。

人的眼光要放長遠點。姨婆感嘆,書讀多點總是沒有壞處的。

初三畢業那一年,父親搬家到了姨婆所在的更為方便的大寨子裏,有空我就會去姨婆那兒呆着,陪她聊天,話題大多是悅歌阿姐小時候的轶事。

“人要靠自己!”姨婆好笑地回憶着,“悅歌說這話的時候,幾歲來着?人老了,就記得有這麽回事了。”

從姨婆的話來看,悅歌阿姐從小時候起,就很有自己的想法,并且能努力去追求自己想要的東西。

“我擔心她太獨立了,都不會去依賴別人。”姨婆有一次嘆氣着說起,“弦繃得太緊總是容易斷。”

“姨婆你不就是阿姐依賴的人麽?”

“只有我一個是不夠的啊。”姨婆笑着搖搖頭,“我百年之後,悅歌恐怕就不會回這個地方了,那在遙遠的大城市裏,就真的只剩下她一個人了。”

如果我也能成為悅歌阿姐的依靠就好了,我當時默默地想,如果能和姨婆、阿姐成為親密的家人,那該多好!

高考結束之後的夏天,姨婆于睡夢中逝世,生前并沒有病痛的折磨。

對于死亡,姨婆看得很開,經常會提及這種話題,雖然早有準備,但是我仍然很難過。

阿姐請假回來奔喪,期間她忙得團團轉,我沒有機會跟她說話。

後來,我随着她一起回了她工作的A市。

如願變成和阿姐相依為命的親人,我很高興。

“阿姐以後會照顧你的。”悅歌阿姐摸摸我的頭。除了阿媽,沒有誰對我那麽好。

悅歌阿姐說,要趁着開學之前,多少變白一點,否則會融入不了A市的大學環境。我是第一次接觸到面膜之類的美白産品,以前連洗面奶都沒用過,于是阿姐親自上陣,幫我敷上,她離我很近,近到我可以看見她肌膚的細小紋理。

我幾乎屏住了呼吸,所幸阿姐動作很快,等她很有成就感地移開身體,我才松了口氣,心仍然噗通直跳。

阿姐自嘲說自己是個拼命攢錢的工作狂,但她內心裏卻希望能自在地行走于天地間。于是,我開始打工,一方面是不想阿姐因為我增加額外的負擔,同時也希望能攢錢,然後和阿姐一起去喜歡的地方旅游。我一直在想,不管發生什麽,只要和阿姐兩個人在一起,我就別無所求了。

差不多一年,我的希望就要實現啦,但是,就像阿姐說的,我果然想得太單純了呢。

阿姐說,我和她的幸福并不依托于對方。

你只是依賴一根稻草而已。

---------------------------------------------------------------

靈芝最後說,她只确定一件事,因為自己不夠好,不足以讓悅歌喜歡她。

我受不了靈芝一而再再而三的妄自菲薄,“都說情人眼中出西施,不過是蘿蔔白菜各有所愛,難道說我一直喜歡你,也是因為我不夠好嗎?”

話說出口,我便開始後悔了。

情況會越來越糟的,我自暴自棄地想。

作者有話要說: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