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1)

主動送上門的人口,郅玄不可能不要。

無論發展領地還是建立新軍,開荒種糧是重中之重,有糧食才有底氣。

若要大面積開荒,除了改進工具和糧種,郅玄需要大量人手。對他來說,每一個勞動力都相當珍貴。但是,如何帶走這些人,還需要從長計議。

上報西原侯自然不可能。

幾百個壯年勞力,一旦報上去,人肯定帶不走,八成還會引來猜忌。若是不報,兩三千人一起出城,根本瞞不住,不想引人注意都不可能。

仔細思量之後,郅玄令侍人退下,随即吩咐府令,命他找幾個信得過的人手,盡速統計有意離開的庶人,包括他們的家人。

“事成後速來報我。”

“諾!”

府令領命,當日便下去安排。

倉庫周圍人多口雜,又有氏族家丁往來,不好做得太過明顯。府令身邊的侍人獻計,在庶人和奴隸用的木碗上做标記,以草結繩計算,應該能得出大致數量。

由于人員流動,數量出入在所難免。連續幾天比對一下,只要差距不是太大,就可以報知郅玄。

府令采納了侍人的提議,誇贊他聰明,直接将他調到身邊做事,顯然有栽培之意。

侍人喜不自勝,臉因激動發紅。

“仆一定用心!”

“行了,快去辦吧。這件事做得好,還有你的好處。”府令打發走侍人,按照郅玄之前的計劃,從耳房內取出幾卷竹簡,按照上面的名單,準備先送一批匠人和甲士去往郅地。

大量人口遷移,糧食是必須,房屋也要提前準備好。

郅地不過三百餘戶,這次遷移的足有數千人,役夫奴隸比較好安排,甲士要額外搭建軍營,單靠封地內的匠人絕對不夠。

豐、涼二地賜給郅玄,僅僅是名義上,治理該地的還是國君任命的下大夫。在沒有親自到過兩地,正式接手之前,郅玄不會輕易調動兩地屬民。

如此一來,這些能造屋的匠人和奴隸就顯得極為重要。

“到了封地,自會有人安排。公子之意,擇一空地搭建排屋,屋外設木牆,以城外軍營為例,屋舍必須牢固。”

府令喚來帶頭的匠人,仔細吩咐一遍。又從隊伍中挑出幾個穩重之人,命他們各自帶領五到十人,跟随首批甲士一同出發。

“要帶什麽東西都提前辦好。家人也一同走,路上有大車。”

按照郅玄的計劃,千名甲士分成兩批,其中一批帶領國君調撥的國人、庶人和奴隸先出發,餘着護衛郅玄,帶領多出來的庶人和奴隸啓程。

府令牢記郅玄的吩咐,做事不敢有半點馬虎。

由于部分甲士還在路上,國人和庶人也沒有到齊,他只能先從城外的營地中分出一部分人,整理出名單,交給之前過府的幾名下大夫,由其率領出發。

這幾名下大夫的資料郅玄都已經看過,也分別當面談過。對于他們的能力,郅玄持肯定态度。忠心與否,能不能放心用,還要繼續觀察。

選擇他們帶領隊伍存在一定風險,很容易讓氏族在途中串聯。但郅玄沒有其他選擇。唯有主動露出一些破綻,讓氏族們認為有利可圖,才方便接下來的計劃。

此外,先安排部分人離開,也是為了讓西原侯安心。

郅玄遲遲沒有出發,不斷聚集的甲士和陸續送到的物資又過分顯眼,很難不讓西原侯提心。再加上主打找上門的庶人,萬一處理不好,難保不會讓西原侯翻臉。

當然,這是最壞的情況。

在事情還有轉圜餘地的情況下,郅玄絕不想走到那一步。

畢竟馬上就要離開西都城,一百步已經走完九十九步,距離成功只有一步之遙,他可不想功虧一篑。

為了讓各方安心,郅玄故意讓府令動作大一些。如他所料,第一批隊伍出發時,國君府和各氏族都有了動靜。

氏族确定消息屬實,再無其他動作。包括密氏兄弟在內,都沒有另外派出探子,也無意同出發的隊伍聯系。

究其原因,郅玄尚未去往封地,新軍也未正式建立,聰明人都不會急在一時。

“事未成,此時派人豈非成了靶子。”

這個道理沒有氏族家主不明白。即使家族中有人按捺不住,想要做些手腳,也會被立即按住,不許他們輕舉妄動。

氏族選擇按兵不動,西原侯則不然,在隊伍出發隔日,就将郅玄召入國君府。

對于西原侯的問話,郅玄早有準備,回答得滴水不漏。

此外,他每回答一句問話,就要恭維一番西原侯。話中引經據典,情真意切,就差眼含熱淚撲上去抱一把大腿。

不肉麻得渣爹受不了算他輸!

西原侯第一次發現被人恭維是如此難熬之事,見郅玄還在滔滔不絕,只能強行打斷他,不想再聽下去。

“此去郅地,我兒當多加謹慎。氏族可用,卻不可不防。屬官唯忠,無需心急,當徐徐圖之。狄戎如野草,其性情兇悍,無食果腹時,惡如成群野狼。遇內事,封地國人可用,庶人可用,奴隸亦可用。千名甲士未必忠于你,唯對外拼殺,可放心用之。”

聽到西原侯的話,郅玄不免驚奇。

話中固然有挑撥的成分,卻也是實實在在地提醒和教導他。

“兒遵父親教誨。”郅玄正色道。

西原侯主動抛出橄榄枝,他必然要接着。在羽翼豐滿之前,他要學會走鋼絲,還要盡量走穩。

不就是臉皮厚一點嗎?

他擅長。

看到郅玄的反應,西原侯目光複雜,道:“你是我子,性情行事不類我,更類你大父。”

西原侯口中的“大父”,指的是上代西原侯,也就是郅玄的祖父。

在郅玄出生前,上代西原侯就已去世,他沒有親眼見過這位馳騁疆場威名赫赫的諸侯,一切關于他的事情都源于書上記載和別人口述。

西原侯年輕時以強硬手段壓制氏族,正是受到父親影響。只可惜他沒有父親的能力和強悍,不小心遭到暗算,使得軍權旁落,才造成如今局面。

今天的西原侯格外有談性,以上代西原侯為開端,他給郅玄講了許多原氏祖先的事情,重點是歷代先祖如何開疆拓土,如何同氏族鬥智鬥勇。

其中有成功,自然也有失敗。

成功壓服氏族,則君威赫赫,在朝堂說一不二;失敗的或淪為傀儡,或英年早逝,身後僅有史書上的文字方能還給他一個公平。

史官強悍,以家族傳承,歷代執刀筆,無論功過,只錄事實。權大如國君六卿也無法掩蓋真相。

假使西原國的史官因執筆遇害,他國史官必會蜂擁而來。動手之人乃至他背後的家族都會被萬人唾棄,就此遺臭萬年。

這樣的例子比比皆是,不獨西原國。

史官執筆記錄真相,不會因某國強大擅自更改。就算一國史書能改,天下諸侯國何其多?哪怕流傳下一份,真相就不會被掩蓋。

這個時代嚴守禮儀,方方面面都有規則,某些方面甚至稱得上死板。但也是這種刻板,留給後世一個寶貴的遺産,那就是風骨!

西原侯講述得十分平淡,郅玄卻聽得膽戰心驚,為平鋪直敘中的鮮血淋淋,為字裏行間的刀光劍影。

“我不及父親,若是你,未知能做到幾分。”西原侯突然話鋒一轉,一句話猶如炸雷,直落郅玄頭頂。

郅玄沒有擡頭,頸後已然冒出冷汗。

室內的溫度并不高,他卻像是坐在火爐上,随時随地都可能被火焰吞噬。

一直滔滔不絕的西原侯突然停下,他不再講述歷史,而是認真地看着郅玄,耐心等着他的回答。

郅玄暗中苦笑,心中十分清楚,這一次他不可能蒙混過關。

他不确定門外是否埋伏着刀斧手,萬一他有哪句話說得不對,是不是立刻就會摔杯為號。

“為何不答?”西原侯沉聲道。

郅玄用力閉上雙眼,再睜開,迷茫和擔憂退去,只餘一片堅毅。

“玄不知,問我者是君上還是父親?”

這句話着實大膽,出乎西原侯預料,也和他之前的小心翼翼截然不同。

“有何區別?”

“若為君上,玄惶恐,不為世子豈敢妄言。若為父親,玄不堕祖宗威名,必當竭盡全力。”

話落,郅玄擡起頭,直視西原侯,腰背如鋼刀筆直。

凝視他片刻,西原侯忽然笑了,笑聲由低到高,甚至有幾分癫狂。

聽到聲音,門外的侍人吃驚不小,卻不敢輕易窺伺,只能站在原位,猜測是何事讓國君大笑。

自從遇刺重傷,不能領兵出戰,西原侯再未這樣笑過,以至于讓許多人忘記,他年輕時是何等意氣風發,豪邁爽朗。

郅玄不出聲,等着西原侯停下。

良久,西原侯終于笑夠了。

大笑讓他耗盡了力氣,情緒過于激動,他只能雙手撐在案上,發出幾聲咳嗽,重重地喘着氣。

郅玄留心觀察,發現西原侯的一條手臂正微微發抖,顯然,他的舊傷又開始痛了。

西原侯的直覺極其敏銳,郅玄來不及收回目光,就被抓個正着。

清楚看到西原侯眼中的兇光,郅玄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脊背發涼。強忍住沒有低頭,強迫自己和西原侯對視。

他不能說完全了解西原侯,但他了解人性。

如果這個時候避開視線,很可能讓對方陷入暴怒。

四目相對,郅玄的汗出得更急,沿着他的脖頸流下,浸入衣領。

西原侯深深地看着他,忽然嘆息一聲,挽起自己的衣袖。

映入郅玄眼簾的,是一條因骨折變形的手臂。兩條醜陋的疤痕沿着肘彎處攀爬,一直延伸到肩頭。疤痕形狀很不規則,很難斷定是由什麽武器造成。

西原侯無心為他解惑,只道:“看清楚了嗎?”

“君上……”郅玄嗓子發幹。

“若你為國君,可會如我?”

郅玄的心在狂跳。

今天的一切都太不合理,眼前的西原侯簡直像換了一個人,和他之前了解的截然不同。

“莫要想着搪塞。”西原侯放下衣袖,遮住隐隐作痛的手臂。起身繞過桌案,站定在郅玄面前,居高臨下地看着他,沉聲道,“若你為國君,可會如我?”

“不會。”這一次,郅玄沒有逃避,直視西原侯,給出對方答案。

“善!”西原侯再次大笑,“狡詐如狐,果然如你大父。”

西原侯轉過身,郅玄身上壓力頓減。看着對方的背影,很想問一句:說自己的親爹狡猾真的好嗎?若是上代西原侯泉下有知,會不會氣得想要掀開棺材板?

看着重新落座的西原侯,郅玄壓下疑問,迅速打起精神。

演戲也好,真意也罷,今天的事處處透出不尋常。但也能看出一點,西原侯在試圖修複和他之間的關系。

該怎麽說?

多年和氏族鬥智鬥勇,果然能屈能伸。

經過之前的談話,父子倆表面關系緩和。事實如何,只有彼此心知肚明。

時間不早,該說的已經說完,郅玄起身告退。

西原侯叫住他,留下在府內用膳。

“此去封地,必數年不得見。”西原侯感嘆道。

郅玄并不當真,卻也從善如流,謝過西原侯,留下一同用膳。

席上十分豐盛,有炙烤的鹿肉,也有炖煮的牛肉和羊肉。此外,還有一些郅玄沒見過的野物。

西原侯告知他,是虎肉和鼍,也就是鱷魚肉。

“鼍産于東南,國內少見。”西原侯很喜歡鼍肉,一口氣吃光滿滿一鼎。

郅玄夾起一塊鼍肉,一邊嚼一邊想這口會判幾年。咽下去後,又夾起鼎中的虎肉,想起之前吃過的鳇魚和北安國宴上的珍禽,不出意外地話,他能把牢底坐穿。

飯後,西原侯道郅玄戍邊不易,又送他十名婢女,各個年輕貌美,聲如黃莺,腰肢柔軟,看樣子就是十分擅長歌舞。

“謝君上賞賜。”

人送到面前,郅玄自然不能拒絕。

西原侯對他的識趣十分滿意,父子倆心照不宣,再未提起氏族和新軍之事。

離開國君府,郅玄一路想着心事。牛車後跟着國君賜給他的婢女,一路上香風陣陣,如花朵盛放,引得路旁行人駐足。

到家之後,郅玄召來府令,命他将人帶下去安置。

“不要讓她們随便走動。”郅玄道。

“諾!”

府令嚴肅表情,看起來頗有幾分駭人。

少女們初來乍到,不敢造次,只能老老實實跟着府令下去,暫時安頓下來。

接下來幾天,郅玄陸續收到氏族來信,主要是詢問新軍之事,同時也在試探他和西原侯目前的關系。

上一次朝會,因為建立新軍之事,父子倆意見相左,雖未撕破臉,關系也變得緊張。明眼人都能看出來,西原侯和公子玄不睦。對氏族來說,這算不上一件壞事。父子倆不和,反倒對卿大夫們有利,新軍的建成就是實例。

冷淡一段時日之後,西原侯突然召見郅玄,目的為何,衆人不免猜測。

若父子倆重歸于好,亦或從最開始就是一場戲,他們送出的資源,郅玄可就不是那麽好拿了。

看出氏族們的擔心,郅玄終于弄清了西原侯的意圖。

原來又是一個大坑!

“還是沒經驗。”郅玄放下竹簡,捏了捏額角,嘆息一聲。

他本以為自己看穿了西原侯的企圖,結果沒想到,一切的一切都不過是幌子,最終目的還是要在他和氏族之間埋釘子。

甭管兩人當面說了什麽,只要他被召見,傳出父子倆相談甚歡的話,必然會引來猜測。

說兩人關系不好?

不好會留他吃飯,還送他十個美人?

百口莫辯!

想到這裏,郅玄不禁咬牙,握拳敲在桌上。

渣爹,妥妥地渣爹!

坑起兒子來半點不見手軟!

奈何圈套踩進去,如今後悔也沒用。費了一番腦筋,郅玄才寫好回信,交代府令立刻派人送出去。

收信人是否相信他的說辭,不是他能控制。

不相信也無妨,大家是利益交換,他保證做到承諾,對方總不能馬上翻臉,把人和物資要回去。

至于西原侯,郅玄也想得很明白,不和歸不和,面子必須維持。

若是哪天他真的跳起來殺父篡位,第一個拍死他的必然是這些氏族。就是這麽矛盾別扭不講道理,神仙來了也沒轍。

不過,西原侯的算計也着實讓他生氣。再一再二不能再三再四,坑兒子坑習慣了,随手就來怎麽行!

既然對方先動手,就別怪他不講武德。

面子維持是一回事,給自己出氣就是另一回事。索性玩一把大的,能刮多少是多少,不讓渣爹好生肉疼一回誓不罷休!

“來人!”

郅玄一聲令下,府令迅速行動起來,全府的侍人被調動,關于公子玄仁善之言廣為流傳。

每到飯點,熱氣騰騰的食物就會從府內送出,沿途飄散飯菜香味。

粟飯和熱湯分發下去,數個機靈的侍人混到人群中,一邊和衆人套近乎,一邊傳揚遷往郅地的好處。

“真有那麽好?”一個新來的庶人道。

“那是當然!公子玄英武仁善,豈會诓騙我等!”不用侍人回答,早先來幹活的人就給出答案。

随着口口相傳,跟随郅玄去封地,開荒三年不交賦,五年半賦的消息迅速傳開。有侍人和決心遷移的庶人鼓動,更多人開始動心。

當日回到家中,不少人和家人商量,想要舉家遷走。

“真要走,這裏的田不種了?”聽到丈夫的話,女人不太情願。

“為何不走?”男人抹去臉上的汗水,将分到的粟交給妻子,口中道,“鄰家有了奴隸,明年不會再雇我耕種。靠城外那些薄田,種不出多少糧食,還要交賦,怎能養活全家?”

妻子打開口袋,抓起一把粟米,看着米粒從指縫間滑過,沒有幾粒沙子,就知道是好粟。

“都是聽人說的,當真可信?若去了還是要交賦,該如何是好?”她不是不動心,可家中有三個孩子,還有一位老人,要是千裏迢迢去了邊境,過得還不如當下,一家人怕是沒活路。

“不會。”男人堅定道,“公子玄守信,每日讓我等吃飽,還有粟和麻布分,跟他走不會錯!”

見丈夫信誓旦旦,女人也不再多說,轉身将粟米篩洗下鍋,讓年紀大一些的孩子看着火,自己從架子上取下一只陶罐,打開罐口,用長筷挾出幾塊腌菜。

粟飯的香味逐漸飄出,女人正準備盛飯,忽然被男人拉住,将幾塊油乎乎的肉渣塞到她手裏。

“我今天吃肉湯,運氣好得的。等下放到粟飯裏,母親和孩子也能嘗嘗肉味。”

肉渣用葉子包裹,一直被男人藏在身上,雖然沒有變質,味道也不會多好。即便如此,女人還是如獲至寶,舍不得沖洗,直接放到碗裏,再壓上滿滿的粟飯,遞到老人和孩子面前。

老人不舍得吃,又給了孩子。問出肉渣的來源,連聲道公子玄仁厚,讓兒子賣力幹活。

看着吃得香甜的家人,夫妻倆對視一眼,同時下定決心,跟着公子玄去郅地!

他們不想再餓肚子,至少要讓老人和孩子吃上飽飯。留在這裏是奢望,不如拼上一回,跟着公子玄去郅地開荒。

類似的情形發生不同的庶人家中。

在見到親人帶回的糧食和麻布,聽到去郅地的種種好處之後,全家人經過商量,都決定遷走。

“別的沒有,就有一把子力氣,多開荒,三年不交賦,總能吃飽!”

第二天,侍人就向府令報告,決定跟着離開的庶人有一千一百多人,加上家人,已經接近郅玄預期的數量。

府令不敢耽擱,立即禀報郅玄。

郅玄馬上進行第二步,以運送糧食和拆除部分營寨為名,盡快将人送去城外,去了就留下,不要再進城。

“諾!”

府令領命下去,侍人們抓緊行動。

庶人接到消息,回家後立即整理行裝。

“能帶的都帶上,明早你帶着孩子出城,到營地附近等着。記得,若是有人問起,就說去挖野菜,不要漏了口風。還有你們幾個,”男人轉向幾個孩子,“一定要聽話!”

孩子們用力點頭,幫着父母一起收拾行李。

有郅玄的大車做掩護,這些行李很容易僞裝成糧食,一起運送出城。

翌日,天剛蒙蒙亮,庶人坊就出現人聲。

幾家同時打開大門,發現對面的人都和自己一樣,或背或扛,将家底全部帶在身上,就知道彼此的打算。

“一起走。”

一個年級最大的男人帶頭,其他人魚貫跟上,小心避開巡城甲士,一起到約定的地點集合。

府令親自帶人過來,身後跟着五十多輛大車,排在長街上,一眼望去,幾乎看不到盡頭。

“別愣着,裝車!”一個侍人從車上跳下來,請示過府令,指揮衆人将行李放到車上,兩側圍欄支起,上面堆上幾袋糧,再蓋上草席,就算僞裝完畢。

部分庶人和奴隸也被安排上車,用草席和麻布蓋上,借此減少隊伍中的人數,盡量避免引起注意。

“走。”

大車全部裝滿,府令下令出城。有他同行,守城門的兵卒不會橫加阻攔。例行檢查也不會像對過往商隊一樣嚴苛。

由于時間還早,車隊經過城內,道路兩側難見行人。遇到巡城甲士,知曉是公子玄的車隊,知曉他會派人運送物資,也未引起多大注意。

庶人們跟在隊伍後,半點不見緊張,反而有些抑制不住的興奮。只要出了城門,他們就能和家人彙合,離開西都城,一起奔赴郅地!

與此同時,郅玄也做好了準備。

他要從西都城帶走五千人,事情不可能一直隐瞞。只要這些人今天不回城,西原侯和卿大夫們馬上就能發現不對。

無意面對西原侯的怒火,他決定提前動身,和隊伍一同離開。

少部分沒來及接收的人手和物資,郅玄并不擔心。

不觸碰對方的家族利益,以六卿為首的氏族不會違約。雙方的利益交換仍在,人和物資遲早會送到郅地。

正是知道這一點,郅玄才會設計出這樣大膽的計劃。

反正只是一錘子買賣,人帶出去就是勝利。至于如何收尾,他人都已經離開,幾年不打算回來,還管收尾不收尾。

西原侯怒歸怒,難不成還派兵來抓他?

顯然不可能。

把人要回去?

也得這些人願意跟着回去才行啊。

最重要的是,他幾次三番被西原侯算計,如今回敬一次,怎麽看也不過分。

旁人怎麽想,郅玄管不着。

他不要別人覺得,只要自己覺得,就是合情合理!

府令奉命帶人出城,除了郅玄和幾名侍人,整座府邸已是空空蕩蕩。該帶走的東西已經提前送出城,尤其是書房,全部搬空,連一片竹簡都沒留下。

“公子,府令已經帶人出城。”一名侍人穿過回廊,急匆匆來到郅玄面前。

“一切都還順利?”郅玄問道。

“禀公子,一切順利。”

“善。”

郅玄現出笑容,命侍人跟上自己,一路走出府門,登上牛車,去見拜訪老友的桑醫。

在他身後,府門關閉,表面看并無異常,事實上府內再無一人。

牛車穿過長街,道路兩旁是泥土建起來的矮牆,牆後是規模不同的坊,分別為氏族、國人和庶人居住,并由此得名。例如粟氏所居即為粟坊,密氏所居就是密坊,一目了然,簡單明了。

國人和庶人不能獨占一坊,都是數戶比鄰而居。彼此之間泾渭分明,堅持國人和國人為鄰,庶人和庶人同坊,從不和對方居住在一起。

這樣的居住方式方便了郅玄,讓他能從容安排布置,讓大批庶人提前出城,沒有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牛車經過幾個庶人坊和國人坊,來到桑醫提前告知的地點。

牛車停下,确定地點無誤,郅玄讓侍人上前叫門。

等了片刻,木門打開,門後走出一名老人。約五十左右的年紀,臉頰和頸項刺有圖騰,身板硬朗,手臂還能見到鼓鼓的腱子肉,肩背十分寬闊。

見到來人是郅玄,老人不由得驚訝,匆忙行禮。

“見過公子玄。”

桑醫拜訪的不是旁人,正是當初喚醒公子玄的一名巫,還是一名少見的巫醫。

早在會獵之時,郅玄就打算拜訪巫醫,可惜一直被事情絆住手腳,始終沒有找到機會。準備動身之前,他突然想起這件事,和桑醫商量一番,經他舉薦,決定請這位巫一同去往封地。

三人回到室內,郅玄開門見山,當面提出邀請。

“未知意下如何?”

事實上,在他登門之前,巫醫已經被說動。

桑醫告訴他,藥材可以種植,等到了郅地,公子玄還會專門賜下藥田,賞賜藥仆和藥奴,他無比心動。尚未來得及開口,就遇郅玄登門。

公子玄當面提出邀請并親口承諾,去到郅地後,桑醫所言均會兌現。

這樣的待遇不會再有,巫醫感激對方的誠意,不再遲疑,當場點頭答應。

郅玄很高興巫醫的選擇,這讓他不必采用第二套方案。無論如何自願很重要,強行把人綁走總是不好,何況還是一名巫。

“既如此,今日便動身。”郅玄道。

“今日?”巫醫以為自己聽錯。

“今日。”郅玄颔首,繼續道,“現在就出城。”

巫醫确定郅玄不是開玩笑,心情頓時變得有些微妙。

他雖然不上朝,消息卻十分靈通。有關朝堂上發生的事情,他有自己的渠道獲取,也能從中發現一些端倪。

郅玄奉命戍邊,遲遲沒有動身,如今突然要走,怎麽看都有些不對勁。這其中是不是有什麽他不知道的事情?

巫醫開始遲疑,突然意識到自己的選擇過于草率,不知現在反悔是否還來得及。

答案當然是來不及!

既然點頭,斷沒有反悔的餘地。

察覺到巫醫的猶豫,郅玄和桑醫對視一眼,決定一起動手,一左一右架住巫醫的胳膊,在侍人震驚的目光中,将巫醫強行架出了門外。

公子玄親自動手,巫醫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

求救?

向誰求救?

如果他還想繼續活着溝通上天,最好打消這個念頭。

郅玄之所以如此霸道,也是為了領地發展。

他從匠人身上得到啓發,知曉這個時代的手藝人不說全部,大部分也是一專多能。

桑醫能種藥,巫醫必然也能。

兩人能培育出更好的藥材,應該也能挑選和培育出好的糧種。不期望出現畝産千斤,在現有的基礎上多增一兩百斤,總能想想辦法。

雖然屬于跨職業,卻也存在共同點。再者說,誰規定桑醫和巫醫不能轉職農學家,完全可以嘗試一下。

于是乎,巫醫被迫坐上牛車,随身的行李還是侍人幫忙收拾。回首望着遠去的家門,當真是欲哭無淚。

打着巡視軍營的名義,郅玄并未遭到阻攔,十分順利地出了城。

一行人來到軍營,府令早在營外等候。

“一切都安排妥當?”郅玄沒有下車,直接開口問道。

“回公子,仆幸不辱命!”府令答道。

兩人說話時,營中甲士開始列隊,在甲長的帶領下組成隊列。因出身地不同,人數也有多少,隊列并不十分整齊,看起來是各自為政,很難融合到一起。

郅玄早料到這種情況,因此才提前送走一批人。只是如今看來,功效并不是很大。

不過,現在最要緊的事是動身離開,趕在西原侯發現不對之前,走得越遠越好。至于甲士之間的關系,可以路上慢慢磨合。實在磨合不了,也可以到封地再說。

思及此,郅玄下令隊伍全部集合,桑醫和巫醫換乘另一輛馬車,自己也登上早就準備好的車駕。

牛車雖然穩,速度有限。相比之下,馬車就快上許多。

“人員齊備,立即啓程,去往郅地!”

營中甲士訓練有素,随時都可以開拔。庶人、役夫和奴隸出現短暫的混亂,也很快被組織起來,找到各自的位置。

更多大車和獨輪車被推出來,大量的馬被系上繩索,由甲士和役夫控制,牽引車輛向前。

國君賜下的牲畜已經提前送走,有專人進行安排。糧食也送走大部分,餘下的則堆在車上,随隊伍一同運往封地。

郅玄的車駕經過特殊打造,不會像戰車一樣颠簸,車廂十分寬敞,還鋪了獸皮。

車板藏有暗格,下面是一方小桌。車角放着幾只木箱和口袋,裏面是從府內帶出的竹簡,以及提前準備好的點心和肉幹。

這輛車是匠人們精心打造,別說是西原國,就是中都也找不出相似的第二輛。

郅玄坐在車內,感受不到太大的颠簸,對匠人的手藝十分滿意。

城外的營寨也沒有浪費。

在動身之前,郅玄下令快速拆掉,能帶走的全部裝上車帶走。

奴隸們嚴格遵守命令,動手拆除營寨時不放過一根木頭、一把草料。等到大車全部裝滿,營盤所在完全清空,變成光禿禿一片。

在這段時間裏,庶人們的家人陸續找來,不少人還帶着新采摘的蘑菇和野菜。

人員全部到齊,郅玄一聲令下,隊伍立即開拔。

城牆上,兵卒望見營地中的變化,一陣目瞪口呆。反應過來後,立即禀報甲長。

甲長早知今日會拆掉部分營寨,聽到禀報,未将兵卒的話放在心上。等他登上城牆,親眼望過去,發現城外哪裏還有什麽軍營,只剩下一片光禿禿的地皮時,不由得呆滞當場。

“你方才說,公子玄今日出城?”甲長一把抓住兵卒的領口,猛地将他拽到跟前。

兵卒被勒得說不出話,只能揮舞兩個胳膊,掙紮着點了點頭。

甲長一把丢開兵卒,又看一眼城外,轉身迅速跑下城牆。

西原侯和六卿接到消息,第一反應都是愕然,還有些不信。

郅玄的保密工作十分到位,大家都知道他要就封,卻沒想到會如此突然。

之前始終不動,突然間動身,實在出乎預料。就算他要走,總該禀報國君一聲。一聲不響就離開,于禮儀上總歸有所缺失。

西原侯感覺十分複雜。

郅玄留在城內時,他盼着兒子離開。如今郅玄動身,招呼都不打一聲,他除了有幾分丢面子,還隐約覺得事有蹊跷。

很快,西原侯和六卿都知道了郅玄這麽做的原因。

“一千戶?!”

翌日朝堂上,聽人上報城內消失的人口,西原侯既驚且怒,險些當場失态。

禀報此事的中大夫也很無奈,面對國君漆黑的臉色,還是硬着頭皮繼續說道:“臣已命人查實,共一千三百零六戶随公子玄出城,皆是庶人。”

不是國人,就不能以兵役為由将其召回。不是奴隸,也不在自家封地,就不涉及各氏族利益,他們大可以旁觀看戲。

在這場由郅玄主導的人口遷移中,唯一遭到損失的就是西原侯。

西原侯屢次設下陷阱,意圖使郅玄同氏族對立。郅玄沒有正面對抗,而是采用這種獨特的辦法予以還擊,可謂做得相當漂亮。

西原侯怒氣飙升,雙拳緊握,卻對郅玄毫無辦法。

庶人是自願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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