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冥王星

“呃……”

他心跳如擂,臉上忍不住挂上笑容,卻下意識地克制。但想到此時是獨自在房間裏,又覺得自己的刻意有些可笑愚蠢,便不再收斂了。

臉頰溫度飙升,燙到過分。中原中也有些慶幸是在和她通話,手機不會出賣他被這個人随意左右心情的狼狽。

“你的心率很齊。”她說,“我可以保存下來嗎?”

這下連手機都幫不了他了。

“啊……為、為什麽……”

“很好聽,很規律……嗯。我想放着它睡覺。可以嗎?”

中原中也被徹徹底底地打敗了,他嘴唇對着收音孔,說不出一個字。過了很久,他才用細如蚊喃的聲音回複對方:“随便你。”

哪怕從夢裏醒來,他都忘不了那種被人捕獲的心悸感。

又一次夢見那個人,中原中也記住了她名字的一部分音節,“yuzi”。所以他決定偷偷稱呼她為“小柚”,反正那個人也不會反駁他。

頻繁做夢已經影響到他的工作效率,中原中也約見了PortMafia專屬心理醫生,把他夢的內容告知對方。

“就是工作壓力比較大,沒睡好,好好休息。”

女心理醫生顯然不太上心的樣子,随手寫了幾張單子,讓他去藥房拿安神補腦的保健品。

“對了,注意別縱欲過度。”女醫生又說,“別仗着年輕就不珍惜身體啊。”

中原中也:“……”

這庸醫到底是怎麽在PortMafia幹了這麽多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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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中原中也還是吃了那些幫助睡眠平穩的保健品,效果也很明顯,就是完全沒有效果。他又夢見小柚了,在一個天氣很好的午後。

小柚應該也是PortMafia的成員。

她收起外套,坐在他辦公室的窗臺上晃動雙腿,問:“要不要和我去坐公交車?”

“哦。”他說,“等等,我把事情安排下。”

這樣的對話應該發生過不少次了,小柚雙手撐在窗邊,很耐心地等他。中原中也說“走吧。”之後,她躍下窗臺,對他伸手:“給我發圈。”

男人怎麽可能有發圈?

中也這麽想着,夢裏的他卻拉開抽屜,裏面有一小盒粉色的發繩。

小柚紮好頭發,和他慢慢步行到公交車站。她說今天不如坐94線,最後一站臨港公園能看海,還可以坐水上巴士回港口碼頭。

話都沒說完,94線藍色公交車已經到站,小柚喊着“chuya,快點快點”,一腳踏上車門梯,冰絲長褲掀起波瀾,露出纖細骨感的蒼白腳踝。

公交按照區間收費,中原中也的皮夾裏只有萬元鈔票,小柚幫他付了幾枚硬幣。

她徑直走最後一排的空座,坐在靠車窗處。車上多是七老八十的老太太老爺爺,以及幾名拎着購物袋的家庭主婦,如今的年輕人出行更加青睐地鐵和電車。

但也有小柚這樣的人,漫無目的地坐上公交,只為了讓它載着自己去到陌生的地方。

帶着同樣平和與無所事事的心情,他坐到小柚的邊上,天氣并不怎麽熱,窗戶被推開一半。随着公交車颠簸的節奏,他黑外套下的內搭襯衫也被風吹得呼呼晃動。

小柚一個人靜靜地看窗外倒退的風景,五六月的天空擁有全年最美的色調。

淺橙薄薄地疊上漸變的紅,在蒼穹肆意揮灑的濃金色為雲彩鍍上淺黃光邊。然而這一切映到她星影憧憧的蒼藍雙目裏,又只是淺淡的流光。

“等以後離開港口,我想去東京生活。”

她目光平靜地眺望遠處。

“中也,我開始找到想做的事了。我想幫助困難的女孩子們健康安全地長大,接受教育,讓她們人生有更多選擇的餘地。”

中原中也知道小柚定期彙款給女童公益專項基金會。盡管她的工資少得可憐,卻依然能從精打細算的每天中存下些錢。

低矮民居房錯落分布,瘦高的電線杆立在路邊,連接彼此的線條穿越過天空。

“挺好的。”他評價。

“是嗎?”小柚說,“嗯……其實是這樣的。撿到‘銀’之後,我覺得她有一點點像小時候的我,沒有方向,也沒有生存目标。

然後想到我的阿銀,我好像開始懂他了。如果做更多這樣的事,在幫助別人的路上,我會不會漸漸也變成他那樣的人呢……我是不是有點幼稚、有點好笑?你會這樣想我嗎?”

“不會。”

中原中也果斷反駁,卻懊惱自己說不出更多漂亮話來。

小柚也沒想要他更多的回應,笑了笑,視線又轉向窗外。

她沉浸在橙紅的風景裏。中也看着她靜默的側臉,忽然想,如果透過她的眼睛去看這個世界,會是什麽樣子?

火燒雲都無法動搖分毫的藍眸,望見的天色也是湛藍澄澈的嗎?走過你走的路,看你所看到的風景,是否可以離你更近一點?

已經能遠遠望見海了,灰藍中映着波光粼粼的金色。

潮汐起伏,人海裏總有故事上演與結束。但小柚是一顆行星,她是冥王星,134340號的天體。

8月24日布拉格決議,判決了冥王星的孤寂——存在于太陽系內,卻被排擠于八大行星之外,唯有在冥冥自轉中與別的天體相逢。

路段颠簸,公交車搖晃了一下,小柚的肩膀撞到了他的手臂。

她終于回過神,看見中也的橙發落下來,遮住了小半張看不清表情的臉。

中原中也垂着頭。海風裹挾着鹹鹹的味道撞進半開的玻璃窗,連風都那麽躁動,汗水或者夕陽,空氣裏究竟被添加了什麽,呼吸都叫人悶得慌。

“快日落了。”小柚趴在窗戶沿邊,微微側過臉,“不如下一站直接下車吧?我們順着海岸線走過去。”

中原中也擡眸對上她的眼睛,視線有瞬間的慌亂,分明是寬敞明亮的公交車,他卻感覺自己關在一個被擠壓的易拉罐裏,逼仄狹小,和她貼得好近。

車靠站了。小柚拉着他的胳膊,說:“走吧?”

中原中也被她牽引着下了車。步行在岸邊,慢慢往水上巴士的碼頭走,兩抹倒影于海水中沉浮飄動。

水天相接的海平線上落日西沉,風從夕陽側吹向這邊的堤岸上,绻着她雪白長發在他的手臂上舞動,帶來輕微的癢意,也撫摸過他的臉頰。

伸出手想抓住一縷發絲,小柚卻不解地轉頭看向他。

而此時中原中也終于握住了一小束發尾。他順着逆風的軌跡,有些僵硬卻輕柔地用指尖将她的發絲別到耳後。小柚微微啓唇,眉眼天真,仿佛在問詢些什麽。

“你頭發亂了。”他硬邦邦地解釋道。

東京,澀谷。自動販賣機旁。

中原中也确信自己見到了夢裏遇到過的人。

因為她的長相實在太出衆,哪怕戴着副遮住眉眼的鐳射護目鏡,光憑她過分優越的側臉線條與花瓣似的嘴唇,中也都不認為自己有錯認的可能。

中也剛拉開易拉罐的扣環,她便挽着粉發朋友的胳膊,手執一杯青檸飲料從他的面前經過。

“須賀神社遠嗎?”她問。

朋友回答說:“谷O導航說還要走十幾分鐘啦……”

“好熱啊……我不想走了哦……”

“小柚!再堅持一下,拜托拜托。”

原來小柚這個名字不是他自作多情的稱謂。中原中也面無表情地單手插袋,握着易拉罐咖啡,看粉發女生半拖半勸帶走了蔫蔫的小柚,她趔趄了一下,白裙包裹着細長筆直的腿。

首領和彭格列派來的守護者還在身後不遠處的場館談事,此次要簽訂的合同利益高達百億日元,不可以出一點差錯。

中原中也喝完咖啡,帶着些莫名其妙的不爽狠狠捏扁了錫罐,随手擲進不遠處的可回收垃圾桶。

工作很重要。他壓了壓帽檐,朝着買飲料的來時路,一步步原路返回。

這天氣實在過分悶熱了,讓人喘不上氣。

首領森鷗外對他寄予厚望,也相當滿意他出衆的工作能力,每次下達任務後,都會不鹹不淡地颔首道:“那麽,就拜托你了,中也君。”

中原中也向來守諾又認真,所以盡管見到了那個人,他也頭都沒回地往場館走去。

快二十歲的人了,又有要務在身,做事不能任性妄為。

但身體背叛了理智。頭腦可以接受勸告,心卻不能。

他驀然轉身,披于肩上的外套衣擺在空氣中劃出流暢的弧度。

中原中也單手揭下外套,挂到左手手臂上,大步流星地沖向方才買飲料的公交站。

開什麽玩笑啊。中原中也開始唾棄自己。

就為了一個夢裏見過的人,抛下重要的工作去找她嗎?值得嗎?

他步履不停,在街口張望了一會,流動的人群中并沒有發現熟悉的身影。他又跑了好一段,明明是往這個方向來了,卻沒尋到絲毫蛛絲馬跡。

“須賀神社遠嗎?”

“谷O導航說還要走十幾分鐘啦……”

中原中也打開谷O地圖搜索“須賀神社”,放大查看導航的具體路線。

同時腦海中自己的聲音勸他立刻回頭,守候在場館外,謹防PortMafia和彭格列的好事被人破壞。

他不該如此沖動的。

但中原中也有種莫名其妙的恐慌感。如果現在不去追上那個人,以後可能再也沒有機會了,他為此隐隐後怕。

他似乎做出過相當差勁的決定,或許是說了不該說的話、做了不經思考的決定,從而傷害到什麽人。

隐秘而深重的後悔感攫住他的喉管,讓他在這個過分悶熱的夏天,丢下重要的工作任務,朝着夢裏見過的一個人、朝着肉眼不可見的冥王星飛奔而去。

你是不是瘋了?他自問。那個女孩是真實出現過的嗎?說不定是剛剛太困了所以恍惚産生的錯覺吧。

順着導航的指引,中原中也穿過繁華街道,來到居民區,在鋪滿陽光的坂道上奔跑,跑過紅色信筒和印有電影宣傳的藍色販賣機。

大概是瘋了吧。他自嘲地想。

頭腦勸說着“不可以”,洶湧的感情和心跳卻不答應。

居民區清淨,蟬鳴陣陣叫嚣,擾得人心煩意亂。中原中也調整了自身的重力,以便在坂道上輕盈而迅速地飛奔。

終于看見了白底黑字的指示牌——“須賀神社入口”。

他拐進那條道,隔着不長的柏油小路望見朝上的紅欄杆與石階梯,憑借良好的視力,他認出了那個人的白色裙擺。

刻有“須賀神社”的古老石牌立在臺階下方。中原中也疾步如飛地路過,拾級而上。

臺階上擁擠着世界各地來巡禮的游客,拍照複刻影片中男女主角的重逢橋段。他靈活地從人群中穿過。

卻再次跟丢了那個人。

他擡頭看向鳥居頂,雕刻着「須賀神社」金燦燦大名的悶青色石牌懸于紅色橫梁上,黃牆襯青瓦,神社內樹木參天。

位于居民區內的神社很安靜,綠蔭如蓋,蟬聲細碎。

中原中也花十幾秒調整了呼吸,轉身離開。

胡鬧到現在也足夠了,還有正事等着他去做。

僅憑人力,如何去捉住直徑最大時也只有0"22,亮度只有15等的冥王星呢?它是那麽的孤寂又自由啊。

她短暫地出現了,又像掀開鍋蓋時候的水蒸氣一樣什麽也不留地消失。

中原中也摘下帽子,順了兩下被汗浸濕的額前發。現在不得不接受現實,回去工作了。但他下臺階的時候幾乎是一步一頓,強烈的不甘包裹住心髒。

如果剛剛在販賣機前沒有猶豫呢?會不會有所不同?

日光刺眼。空氣好像熱得都有些扭曲了。

女聲從身後傳來。

“那個。”

中原中也猛然轉頭。

是那個人,夢裏見過的人。他沉默了,站在臺階中段,單手捏着帽子,半靠着紅欄杆一動不動。

他們相顧無言很久。

只有細微的夏風追着被曬到卷邊的綠葉吹過。

“抱歉。可能有點唐突。”

她咬了咬嘴唇,猶豫而大膽地往前邁出半步,又過了一會兒,才小聲提醒道。

“嗯……你頭發亂了哦?”

中原中也低頭笑了下,把帽子重新覆回頭頂,半轉身朝臺階上走去。

讓他格外緊張、腎上腺素飙升的場合有很多,但沒有一次像今天這樣特別。

他一步步往上走,神情沒有分毫動搖。

“謝謝。”他在她面前站定,微微颔首,“我是中原中也……請問,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嗎?”

我的。

冥王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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