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最好說話,于是才下午就屁颠颠地跑了過來,明明有一肚子的話想說,口上卻還謙虛:“哪裏哪裏,不過是中一個秀才而已,哪有你說得那麽好……”
于是阿悠便被李大叔拉着唠嗑了整整一下午,直到暮色西沉,阿悠的生意開始漸漸忙起來,李大叔才意猶未盡地停下了嘴,而後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麽囧事,頓時變得不好意思起來,搓着因為長期砍柴而無比粗糙的大掌讪讪道:“阿悠、阿悠,你看……”
阿悠不過一笑,走過來再端上一碗面:“我和弟弟自幼父母去得早,也不知家庭和樂是怎樣的,多虧了李大叔你下午與我們說,這碗面,算是我感謝你的。”
“這……這怎麽好意思。”
“有什麽不好意思的。”阿悠爽快回答道,“将來李大哥有前途了,李大叔你再來我這裏吃吃面,怕是全城的人都要來哩,是吧阿然?”
已經完全習慣對方時不時冒出一句“是吧”的太子長琴,從手中正看的書中擡起頭,看向兩人微微颔首,就又扭過頭繼續看去了。
“你放心!”聽她如此說,四十來歲的李大叔胸中也湧起了一股豪氣,拍着道,“到時候不僅我來,還要把我家那臭小子一并帶來,給你長臉!”
阿悠連忙道謝。
吃完面後,李大叔心滿意足地離開了,平素因為長期擔柴而略有些佝偻的背脊此刻居然挺得筆直,四平八穩地緩步走在路上,頗有幾分富家老爺的派頭。
阿悠偷偷捂嘴,趁客人都在吃面湊到太子長琴耳邊,低聲笑道:“看李大叔,在學縣老爺走路哩。”
太子長琴放下書,不過淡淡瞥了那背影一眼,而後重新看向阿悠:“你陪他說了一下午,不僅未收他一分錢,還倒搭了兩碗面兩顆蛋,難道是真為了他那兒子以後照拂于你?”
那中年男人的兒子他也見過,看面相,怕是不會有什麽成就。
“真有那一天固然好,”阿悠微微搖頭,低頭答道,“但就算沒有也無所謂,若是幾句話能叫他人歡喜,我便是多說上幾句又何妨?”
“你倒是古道熱腸。”長琴對她的話不置可否。
阿悠靜靜嘆了口氣,目光複雜地看了自家弟弟片刻:“阿然,看人做事太過尖銳終究不美。”情深不壽,慧極必傷,她家這聰明到堪稱天才的弟弟符不符合前者她不知道,但後者的前半句,卻是符合極了。
她沉默了片刻後,解釋道:“我說話讓他們開心,他們以後必然會多多照應我的生意,這是其一,而且,在這小城,唯有你我二人相依為命,你年齡尚小,而我則是個女子,難免受人欺負,這種時候若是那些人中有人願意幫上一把,也要好過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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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何況,”阿悠拿腰間的圍裙擦了擦手,臉上罕見地露出了赧然的神色,頗帶幾分不好意思地說道,“我終究是太沒用,知道你愛看書卻沒那麽多閑錢為你買書看。”這個時代的書比起她曾經存活過的現代要貴得多,看來不管是哪個世界的古代,讀書人都是一樣的金貴。
“李大哥既然考上了秀才,有些書怕是不要了,今日我與李大叔聊了那麽久的天,他說不定明日會把那些舊書送來與你看也說不定。”阿悠的臉上重又挂上幾分光彩,目光中流轉着狡黠的神色。
“……”長琴心中不禁微微一動,雖是死海微波轉瞬即逝,但既然真的泛起過波瀾,真的是死海嗎?
事實證明,阿悠說的沒錯,在這之後的第五天,李大叔的确興高采烈地捧來了他兒子用過的舊書,并說要帶阿然去山上采野果子吃。
太子長琴本不想去,不知怎地想起去年的這時,阿悠極喜歡李大叔帶來的一種紅豔豔的山果,表情略一松動,便被一臉期待看着他的李大叔拖了去。
阿悠站在面攤上,注視着大步離開的李大叔和一臉不願表情的自家弟弟,捂嘴偷笑了起來。
暖風襲來,枝頭翠綠點點,正是晴朗好天氣。
卻不想轉瞬間,疾風驟雨,呼嘯而來。
在暴雨中匆忙收攤的阿悠在家中苦等弟弟不歸,正猶豫要不要親自去找,就看見滿身鮮血的李大叔匆忙間撲進她未鎖的家門,踉跄跪倒在地,嘶聲哭喊道:“阿悠,我對不起你,阿然他……掉下了山澗!”
阿悠怔怔站在原地,半天回不過神來。
難道真是……慧極必傷……嗎?
6雨夜
原本阿悠只是心中随意感慨,結果卻真的出了這麽個結果,她恨不得狠狠抽自己兩個嘴巴,事實上,她還真抽了,一邊抽一邊罵道“讓你嘴賤!不,讓你心賤!”
這讓原本氣喘籲籲撲地不起的李大叔慌了神,他連滾帶爬地站起身,有心想上前阻止阿悠,卻還記得自己是個壯年男人而對方只是個小姑娘,連忙哭喪着臉喊道:“阿悠,阿悠,你莫急,明日我就帶人出去一起找!阿悠,你莫要這樣!”
“……”阿悠這才反應過來,這李大叔怕是擔心她氣急攻心,瘋了!
哭笑不得的阿悠定了定神,這才發現李大叔渾身上下的衣物上滿是劃痕和擦傷,怕是匆忙間下山向她報信時刮的,她心中一暖,低聲安慰道:“我沒事,李大叔你趕緊去尋個醫生治傷,否則我要過意不去啦。”李大叔雖然粗犷,卻是個在意男女之妨的人,她也不便說什麽幫對方療傷的話,更何況……她現在也的确無心情。
“可是……”
“我真的沒事,我再在家等等,也許再過一會阿然就自己回來了。”阿悠說罷咬咬唇,“若是今晚他沒回來,明日還要拜托李大叔你,你這樣……”
“哎!哎!我這就去!”李大叔聽明白對方的話,連連點頭,匆匆忙忙地回身就跑。
漆黑的夜幕和急促的雨聲很快湮沒了對方的背影,阿悠愣愣地站在廳中,又呆了一會,才重新回身。
她現在的心情頗為奇怪。
聽到阿然出事的那一瞬,她是異常擔心的,然而……然而,到了此刻,她的心中反而漸漸平定了下來,這是一種微妙的直覺,仿佛确切着對方不會出任何事一般。
阿悠不知道自己應不應該相信這種直覺。
既然想不到,那就去做!
阿悠定了定神,随手拿起紙筆寫了張條放在桌上用碗壓好,因為現代多年的培養,她的毛筆字歪歪扭扭不甚好看,但寫的內容還是足夠讓人看懂的,無論是來了其他人還是阿然回來,想必都能知道她去了哪裏。
做好後,她抓起油紙傘,掩上門離開。
天色黑暗,雨流如柱,地面上深深淺淺滿是水坑,走了才不過片刻,阿悠只感覺鞋子已然全部濕透,然而現在不是糾結這些的時候,她順着向山的路仔仔細細地搜尋着。
這樣大的風雨天是無法拎燈籠的,好在此時多數人家還未休息,家家戶戶尚且亮着昏黃的燈光。
順着那些沿路的燈光,阿悠慢慢地摸索行走,看那路上路邊是否有歇息或者暈過去的人。
她走得極慢,以至于走到山邊,足足花了兩個時辰。
而此時,路邊已經沒有一點燈光了。
阿悠擡頭望着在夜色中格外顯得巍峨的山脊,略微猶豫,理智告訴她,在完全不熟悉地形的情況下,風雨天上山是非常不明智的行為,然而……她不由想起阿然面目蒼白躺倒在山澗中的情形,心中一痛,一腳便踩上了凹凸不平的山路。
那個孩子,對她來說并不僅僅是弟弟而已。
他是她與這世界的紐帶。
因為他,她才能下定決心在這世上活下去,無論多難都沒放棄。
冬天的寒冷,腹中的饑餓,沿街的乞讨,別人的冷眼……阿悠閉了閉眸,有時候她都懷疑自己是如何堅持下來的。
午夜夢回時她也經常能夢見那些不安好心的人一邊捏着她臉一邊譏笑她“水水靈靈的一個小姑娘,何苦做這低賤的活兒,不如到我們樓裏來快活”,天知道她當時多麽想一腳踹飛那些混蛋,可是……她做不到也不能做。
這裏不是現代,沒有法律禁止賣|淫|嫖|娼,更沒有能夠求助的警察局。
她能做得除了忍耐,還是忍耐。
若是沒有阿然在,她的忍耐還有什麽意義?
阿悠覺得眼眶中熱熱的,鼻子一酸,好在今晚有這麽大的風雨,即使哭泣,也沒人看得清她臉上的究竟是雨水還是淚水。
放縱一回吧,索性放縱一回吧!
她心中如此想道。
自從來後,她連痛痛快快哭一次都做不到。
白天忙着讨生活,其餘時間則要照顧阿然——她不能讓他擔心。
沒想到在這樣狼狽的情況下,她卻終于有了發洩的機會。
嘴角終于再也勾不起笑容的阿悠,就這樣一把丢掉了手中的雨傘,跪坐下身環抱住自己的身體,狠狠地大聲哭了起來。
仿佛要一次性把心中所有的委屈都哭出來一般,聲嘶力竭地哭喊着。
呼嘯着的大風很快将她松開的傘卷走,就在它即将飄搖上天之際,一只潔白且尚顯稚嫩的手伸出,那在風中搖搖擺擺的雨傘如同被按下了靜止鍵,而後如同四月枝頭的花瓣般緩緩墜落,落入了那只溫柔的掌心。
即使在風雨天氣依舊一塵不染的素雅身影緩步行走于山道上,而後止步于少女的身後,他伸出手,将雨傘穩穩地擋在跪坐在地的阿悠頭頂,淡然開口:“摔痛了哪裏?”
阿悠的身形一頓,下意識地回過頭,臉上的神情怔愣地如同一個傻兒,眼眸通紅,淚水還拼命地混着雨水一起往下湧,整個人看起來狼狽無比。
太子長琴心中一軟,輕嘆了口氣,俯下身重又問道:“是哪裏摔痛了?”
“……阿、阿然?”阿悠終于回過了神來,上上下下掃視着這個幾乎不可能出現的身形,呆呆地又問了一遍,“是你嗎?阿然?”
“……是我。”
“阿然,真的是你?”
“是我。”
“阿然,我不是在做夢吧,真的真的是你?”
“是我。”
“嗚……阿然!”
阿悠一抹眼睛,瞬間給了自己糊上了滿臉的泥巴,毫無察覺的她跪直起身就那麽一把抱住了背後的男孩,再次凄慘無比地哭出聲來:“阿然……嗚……我還以為你死了……你個小沒良心的……你忘記一歲的時候你尿床我……”
太子長琴的眉梢抖了抖,看了看胸前身後滿目的泥巴,又聽着她語無倫次子虛烏有的唠叨哭泣聲,心中卻奇異地沒有絲毫厭煩,只是伸出另一只沒有撐傘的手,輕輕拍在女孩的後背。
“我……并無大礙,你無需擔心。”
大雨傾盆,暮色滿山。
深沉的黑暗中,一把杏黃的紙傘,穩穩地遮蓋住兩個幼小的身形。
7謊言
哭了也不知道有多久,阿悠才後知後覺,她似乎……不僅在阿然面前哭了,還糊了他一身的鼻涕眼淚?
晴天霹靂,莫過于此。
這可怎麽好?
阿悠欲哭無淚,一方面的确哭太久哭不出來,另一方面——用現代的話說,丢死人了有木有!
正糾結間,一個在她的煩亂對比下越發顯得淡定的聲音傳來:“哭夠了?”
“……”阿悠猛地擡起頭,氣勢十足地惡狠狠瞪向面前的男孩,“你個小沒良心的,讓我急死了知不知道知不知道知不知道?!”
太子長琴何許人也?只不過瞬間,便看透了面前這只紙老虎的本質,輕飄飄的一句話瞬間戳破了這只圓鼓鼓的氣球:“眼睛腫了。”
“哎?”阿悠連忙捂住眼睛,片刻後才反應過來,又是一聲吼,“你以為我是因為誰啊?!”
太子長琴嘆了口氣,和女人,特別是惱羞成怒的女人計較,實在是不智的舉動,于是将手伸到阿悠的面前:“天色不早了,我們回去罷。”
“你知道就好。”阿悠別別扭扭地哼了聲,才扶着對方的手站起身,因為長時間跪着而有些麻木的膝蓋在調整了一段時間後,才重新恢複了靈活,她苦起臉嘆氣,“回去一定要用熱毛巾敷腿,否則肯定會得關節炎。”
說完後,她接過自家弟弟手中的傘,正準備說“走”,目光突然定格在了對方的身上。
“你……”阿悠的瞳孔縮了縮,不為別的,一個據說“跌下山澗”的五歲孩童,身上居然很是幹淨,連胸前和背後的泥巴,也是之前她抱住對方時不小心蹭得,纖塵不染也就罷了,居然連一絲傷口都沒有,這是不是……太過誇張了?
太子長琴的身形頓了頓,亦擡起頭,緩緩對上阿悠的目光。
那李姓男子并沒有撒謊,太子長琴今日的确摔下了山澗,或者說,是李大叔險些摔下去,走在他後方的長琴下意識拉了一把,卻忘記他如今身形尚小,于是整個人一個不穩,就跌了下去。
他自然不會跌死,甚至連傷都沒有受,穩穩地落在崖壁上斜長出的松樹上,太子長琴聽到了對方一聲近似一聲的呼喊,然而,随着天色漸晚驟雨突至,對方的聲音到底停住,而後,腳步聲漸漸遠去,再無聲息。
長琴眼底一片冰冷,到底沒有什麽不同。
他本不該有期待,因為這就是人類不是嗎?
阿悠……太子長琴就那麽驀地想起了相處五年之久的女孩,她又會有什麽不同嗎?
若是他想欺騙一人,天下怕是沒有不會上當的人。
然而,他突然就不想這麽做了。
當他毫發無傷地出現在對方面前,那個女孩臉色又會露出怎樣的表情呢?
驚訝?厭惡?懼怕?避之不及?
一念之間,惡意頓生。
越是想,心底的嚴寒就越是深邃,到最後,他已經完全抑制不住心底想要試探的惡意。
——阿悠,你到底是惡是善,不如就讓我親眼看看,可好?
——若是僞善,不如就讓我徹底撕掉你那僞裝,若是……呵,又怎麽可能呢?
然而這念頭,在對方摸黑披雨上山時,在對方跪坐在地流淚時,在對方抱住他嚎啕大哭時,不覺間,漸漸消散。
——她是真心疼愛“阿然”的。
罷了,他的輪回本就看不到盡頭,凡人的生命又到底有時盡,他便是做一回她的“阿然”又如何?
卻不想,還是……
太子長琴注視着對方驚愕的面容,嘴角緩緩勾起一個諷刺的笑意。
假的到底是假的,哪怕裝的再好,也成不了真的。
而後,他看到……
阿悠彎下身,抓起一把泥巴糊到他的臉上。
“……”
而後,又是一把糊在身上。
“……你在做什麽?”太子長琴捏緊拳頭,一字一頓地問道。
“僞裝啊!”阿悠義正言辭地回答道,“你裝也裝像點,哪有摔下山還幹幹淨淨的,你以為這山是你家開的啊?”
“……”
阿悠皺眉,又伸出罪惡的雙手,開始撕對方的衣服:“衣服上也要破幾個口子才像啊!”撕了幾條後,她靈機一動,将傘塞回對方手中,而後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嘩啦啦”地就往太子長琴身上割啊!
因震驚而處于短暫怔愣期的太子長琴剛回過神,就發現自己身上的衣服都變成了可悲的布條,連忙一把抓住對方的手,咬牙道:“夠了,你再割下去,我就不是跌下山,而是上了刀山了。”
“哦哦,你真有經驗啊。”阿悠點頭敬佩道。
而後圍繞着自家弟弟左轉轉,又右轉轉,不滿地啧了啧嘴:“若是能多出幾條擦痕就更完美了。”
“……”太子長琴警惕地注視着對方的手。
“算了。”阿悠嘆氣,“我怎麽舍得讓你流血,而且太完美也是會遭天譴的,就這樣吧。”
而後,恍然不覺自己說出了什麽肉麻話語的阿悠,重又拿過對方手中的雨傘,就這麽抓住男孩的手,拖着下了山。
回到熟悉的街道時,阿悠停在了某戶熟悉人家的門口,回過神朝太子長琴做了個噤聲的動作,而後示意對方爬到她的背上。
太子長琴挑了挑眉,已經猜出了對方要玩什麽把戲,不過也沒什麽比那更好的方法了,于是欣然配合之。
就這樣,阿悠背着自己五歲的弟弟走了幾步後,深吸了口氣,突然一把丢掉手中的雨傘,而後面朝下狠狠地摔到了對方的門前,就地爬行了幾步後,掙紮着敲起了那戶人家的門,邊敲邊氣息奄奄地喊道:“來人……救命……救救我家阿然……”
因為處于背上而絲毫未傷的太子長琴皺了皺眉,他沒想到對方會采用這樣慘烈的方式求取他人的信任,微微別過頭,他看到他們來時的雙人腳印早被雨水沖刷了個幹淨,他微嘆了口氣,用法術在身上造出了不少條擦傷,如此……便夠了罷?
于是,第二天整條街的人都知曉——
開面攤的阿悠她弟弟不慎落山,好在命大被一顆大樹擋住,憂弟心切的阿悠連夜冒雨上山,硬是将自家弟弟找了回來,背其回家時暈倒在了賣菜張嬸的門前,好在姐弟二人,一人只是力竭另一人只是擦傷加驚吓過度,并無大礙。
阿彌陀佛,當真是福大命大,福大命大啊!
8賣藝
接下來的日子,姐弟二人便在養傷與照顧養傷中度過。
阿悠現在每天只出上半日的攤,以便趕上早晨與中午兩個用餐高峰期,撈上那麽一筆,而後老老實實地回家蹲着。
實在是不放心哪!
都說患難見真情,如今看來,阿悠在這條街的人緣還是不錯的,已經相繼有好幾位好心人自告奮勇地表示願意替阿悠在忙時照顧弟弟。
問題是,阿悠不敢啊!
她該怎麽解釋自家弟弟的擦傷在半天內已經好了個幹幹淨淨?
她又該怎麽解釋據說驚吓過度的她家弟弟那與平時別無二致的淡定小臉?
完全解釋不能啊!
所以,還是她親自上場吧。
滿心憂郁的阿悠嘆了口氣,晃蕩了下手中剛買的中藥,明知道用不着卻還是得去買,而且這藥還不便宜……她只感覺自己都快被寫着“窮鬼”兩個大字的車輪碾碎成渣渣了。
甫進家門,阿悠便看到正在院中樹下邊曬日光邊看書、舉手投足間皆寫滿閑适味道的太子長琴,心中頓時更加憂郁了。
沒錯!
覺得糾結的人只有她一個!
這是最讓她覺得糾結的地方。
然而……阿悠忍不住又看了看樹蔭下格外顯得靜谧的男孩,嘴角不覺間勾起一個微笑。
她心無大志,所求亦不多,更知道所謂的“天長地久”于凡人而言不過癡人說夢,然而,她只盼着這日子能長些,再長些,從前于書中讀過的“歲月靜好”,大抵如此罷?
從阿悠進屋時便有所察覺的太子長琴擡頭:“回來了?”目光落在她手中的藥包上,微微挑眉,“又去買藥了?”
不提便罷,一提阿悠便瞬間捂住心口,咬牙道:“別跟我提這個。”而後将藥包往地上一丢,有心想踩,猶豫了片刻到底将其撿了起來,抱着哭訴,“這都是錢啊!”
“……”太子長琴嘆了口氣,“你當真如此缺錢?”
“這世上沒人會嫌錢多吧?”
“你若是實在需要,我……”
“敬謝不敏!”阿悠連忙做了個“暫停”的手勢,将犯罪行為切斷在源頭上。
太子長琴早料到對方會做如此回答,倒也不驚:“君子愛財取之以道?”
“得了吧,我可不是君子。”阿悠聳了聳肩,緩步走向男孩身邊,“只是不是自己賺來的銀子,總覺得用起來燒手,況且,”阿悠俯下身看了看自家弟弟握書的小爪子,“你所謂的弄錢方法,總不至于是點石成金罷?”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太子長琴索性将書放到一邊的石臺上,饒有興趣地問道。
“若是,我一個賣面的窮鬼,那一塊塊金子如何敢随意拿出去用;若不是,怕就是不義之財了罷,這樣的錢財用起來總是後患無窮,所以說,”阿悠攤了攤雙手,“咱們還是繼續做窮鬼算了,當然,”她眼珠轉了轉,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笑意,“你若是真憐惜你姐姐我生活困苦無肉可食,偶爾從山上叼兩只野雞回來與我吃吃,也是可以的。”
“……”太子長琴瞬間關注到了那個重點的——“叼”字上,他恍惚間覺得自己似乎明白了什麽,這女子是将他當成了——
“你以為我是山上的精怪?”
阿悠眼睛一亮,沒想到對方會主動提出這個問題,連忙化為好奇寶寶湊過去問道:“既然話說到此,你到底是個什麽妖精?”
“……阿悠如何看?”
“唔……”阿悠歪頭思考了片刻,又低下頭,從上到下狠狠地掃視了一番自家弟弟。
直到太子長琴都覺得這目光有些毛骨悚然,她才嚴肅臉開口:“從眼睛來看,你挺像狐貍精。”阿悠記得上輩子看小說,那鳳眸可不是狐貍精用得最多?
“……”
湊近嗅了嗅,“但你身上卻沒騷味。”阿悠摸下巴,“莫非是蛇精?可你走路也不扭腰啊。”邊說着,她腦海中不禁出現了一副“自家弟弟邊走邊甩腰”的圖景,險些抑制不住噴笑出來。
既然這些都不是——
“原來如此。”阿悠恍然大悟,“你莫非是個蚯蚓精?”
“……蚯蚓?”
“就是地龍!”阿悠點點頭,煞有其事地解釋道,“它生命力最強,就算被切成兩半也可存活,你傷口好的如此快……哼哼哼哼……”
這種“我發現真相了哈哈哈我簡直是個天才”的笑聲讓長琴聽得又是好笑又是無奈,不過這種情緒他已體會太多次,故而恢複地也是格外得快,反問道:“你既然知道我本非人,常人說道‘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你難道不怕嗎?”
阿悠聽了這話,毫不客氣地給了他一個白眼:“你若真想害我,就算我怕,你便會罷手麽?與其問這種無甚意義的問題,倒不如……”
“倒不如?”
阿悠一個爪子拍到男孩的肩頭:“賣藝吧少年!”
“……”
“既然是妖精,你總會戲法吧?比如,胸口碎大石?不不不,這個似乎太過兇殘了,斷手重生?這個似乎玄幻了點?這個呢?”阿悠扯過太子長琴的袖子,“袖裏乾坤會嗎?就是從袖子裏無中生有。”她越說越興奮,“到時候我搬張桌子,你站在桌子上表演,我趁機賣面給他們,哈哈哈,這段時間虧的錢就能快速回本啦!”
不覺間,她已完全洩露出了自己的野望。
太子長琴默默扶額,一把扯回自己被抓緊的袖子,渡魂多世,世人皆怕他厭他欲殺他而後快,他雖想過,卻未想到真會碰到這麽一個完全不懼怕他的凡人,然而……
不懼也就罷了,居然還想讓他當街賣藝又是個怎麽回事?
胸口碎大石?
斷手重生?
袖裏變戲法?
簡直……胡鬧!
正糾結間,阿悠的下一句話如同重磅炮彈一般,成功地擊沉了他這條已然岌岌可危的船——
“不過,我說阿然,你既然是妖怪……不需要那個什麽,采陰補陽吧?”
9折騰
萬裏無雲,天氣晴好。
阿悠如往日一般靜立在街中賣面,從她家弟弟“病愈”後,他們便恢複了往日的作息。
只是,她面上雖依然挂着燦爛的職業笑意,心中卻隐約有些憂郁。
原因無他,在她揭露了自家弟弟是“蚯蚓妖”的真相并問他需不需要采陰補陽後,他居然……鬧別扭了。
她家阿然鬧別扭的方式與別家孩童自是不同,言談笑容行為與往日相比并無一絲區別,卻就是生生地能讓人覺察到——“我很生氣!後果很嚴重!”
所以,阿悠,憂郁了。
“哎!”阿悠嘆了口氣,就算是個妖精,那也是個小氣妖精。
不過轉而又想到,自家弟弟頂着那一張正經臉如蚯蚓般在地中拱來拱去松土的情形,不禁忍不住又是“噗嗤”一笑,偷偷地瞥了眼看向靜坐在不遠處的男孩,又想到自己某天鏟起院子中的菜,土裏可能突然冒出阿然的頭……她終于忍不住捂住嘴扭頭,又是一陣偷笑。
“……”太子長琴已經不知有多久沒有品嘗過這種挫敗感了,即使對方不說,他也隐約能猜到對方在想些什麽,然而他決定絕對不細究,因為那必定非常不·美·妙!
然而——
他不禁想起前幾天二人間的對話。
“你是何時發現的?”
“發現什麽?”當時正在收衣服的阿悠愣了愣,而後反應過來,“你那些毛茸茸,不,是滑溜溜的小秘密嗎?”
“……”
“哈哈哈,開玩笑的,別生氣別生氣,生氣傷身的。”不得不說,阿悠非常懂得何為“适可而止”,她一邊抖了抖衣服,以防上面沾蟲,一邊答道,“其實也算不上發現,最初只是覺得你格外地聰明懂事,再後來發現你的言談行為并不像個孩子,再再後來,李大叔說你跌下山,你卻毫發無傷,再猜不到我就是蠢貨了吧?”
她的語氣甚是輕松,如同完全不知自己所說的事是多麽驚世駭俗。
呵,是太過癡傻,還是當真大智若愚呢?
反正時間還多,切容他看一看,再看一看。
街道的喧嚣聲中,太子長琴驀然回首,眉梢微挑,鳳眸注視着時而凝眉時而傻笑的發呆少女,而後……
也許是真的相處太久有了默契,在長琴回憶時,阿悠也同時陷入了那日的回憶。
其實有一點她還沒說,那就是最初她以為……阿然和她一樣是穿越而來的,然而,就算她偶爾用出一些奇怪的詞語,他除了疑惑之外再無所感。
而後,她以為阿然是重生,卻沒想到,真相比她想得還要玄幻……這個世界居然有妖怪哎妖怪!還敢更危險一些嗎?
阿悠第一次覺得,某種意義上說,這個世界比那個充斥了“地溝油紙饅頭禽流感”等事物的家鄉還要可怕得多。
可惜,她卻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好在,阿然還在。
她并不在意對方是人還是妖,只要他還在,她便安心了。
所以她當時只是微笑着回過頭牽住男孩的手,低聲承諾道:“阿然阿然你放心,只要你不是日食桶米,我總養得起你,養你一輩子都可以!”
阿悠還記得她說完這句話後,對方的表情明顯怔了一怔,而後就甩開她的手回屋了。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總覺得……對方微妙地害羞了。
街道上人潮湧動,阿悠若有所感地擡頭,正對上一個熟悉的目光,她下意識地勾起嘴角,回以對方一個算不上燦爛卻足夠真實的微笑。
空氣中,似乎有什麽讓人格外溫暖的東西在緩緩流動着。
日子便這樣如水般無痕劃過。
三年。
五年。
十年。
終于,太子長琴的這個軀體已然十五歲,而阿悠,也已經成了二十三歲的名副其實的“老姑娘”。
這些年間,并非沒有人向她提親,事實上,人還不在少數。
她這輩子的身體雖絕對談不上是什麽絕世佳人,卻也算得上清秀,阿悠雖不愛打扮,卻也每日将自己拾掇地格外清爽利落,再加上皮膚白皙、見人三分笑,更重要的是,整條街的人都知道她非常能幹。
從做乞丐到有了一家小面攤,她花了五年時間。
這十年,她自然不會停滞不前,沒錯,阿悠如今已經成功地轉型成了一家飯館的老板。
雇了一廚子幾小二後,她便輕輕松松地當起了甩手掌櫃,只偶爾心血來潮才入入廚房練練手。
這“善于持家”的光圈一頂上,比起年輕小夥,倒是傳說中最難相處的“婆婆”級人物更偏愛她。
不過對于上門的媒婆,她都一一以“待弟弟成親才會考慮”的理由回絕了。
畢竟曾接受過現代的教育,對她來說,婚事還是随緣更好,更何況,家中還有個阿然,他若是普通人便也罷了,萬一她真嫁人,又被夫家發現什麽端倪,那可真是不妙不妙了。
然而如今的阿然……阿悠一想起便不由嘆氣,從小時起她便知道他的基因比自己好太多,然而,沒想到這差距會越長越明顯,以至于她現在站在他身邊偶爾都會有些“自慚形穢”的感覺。
現如今,來上門說親的人,十個中有九個是替阿然說親的。
阿悠覺得,她女性的自尊心被狠狠地傷害了。
她該慶幸阿然不是個妹子嗎?否則……她估計是真的嫁不出去了。
每當自覺內心受到傷害時,她便會——
比如此刻。
穿一身水綠衣裙的女子一手叉腰,另一手怒氣沖沖地指着身旁比自己高出一個頭的俊雅男子,抱怨道:“以後回絕親事你自己去!我再也不去了!”
“哦?”太子長琴緩緩地用筆在紙上描上最後一筆,放下毛筆後方擡頭,漫不經心道,“長姐為大,我的親事自然要由你做主。”
“……”阿悠被哽了一下後,再次怒道,“哼!那我下次就随便答應一家,讓你娶個兇悍老婆回家,天天罰你跪搓衣板!”
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