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挾天子以令諸侯(3) (1)
青年跌坐在床上,愣愣的看着他,在沈醇打算轉身離開時拉住了他的衣袍:“王爺,求您不要送竹青回去,求您了。”
他的眼淚撲簌簌的往下掉,明顯對于被回去之事害怕至極。
沈醇停住了腳步,低頭看着那緊緊攥着衣袍的手道:“送回去會如何?”
他的目光停留,柳竹青連忙松開了那片衣角,卻又怕他離開似的輕輕扯住,聲音微微顫抖:“會被送去給暢伯爺。”
雍朝煙花之事不少,多為男女風流之事,但為尋新奇,達官顯貴難免會有好男風之人,只是此事很少拿到臺面上來說,像暢伯爺那樣衆所周知的好男色者甚少。
但即便甚少拿到臺面來說,男風之事只要不涉朝政,不過是談笑之間的一件談資罷了。
暢伯爺是不涉朝政,但他生的肚滿腸肥,穿着一身華服,頗像那鄉裏的員外,今年也是四十有五。
他倒是無甚實權,也不曾強占良家男子,所接觸的也是倌館中人或者其他官員培養的瘦馬一類,這種制度下如此,沈醇自然也不會去貿然發難。
“你嫌他生的醜?”沈醇撫了一下衣擺坐下問道。
柳竹青手指顫抖,伏下身道:“竹青不敢。”
“是不敢……”沈醇看着他道,“你是誰家送來的,是何出身?”
“竹青是李尚書從南風館所選,幼時賣入其中的……”柳竹青擡頭看他,對上那視線時卻是目光連忙收回,“竹青很幹淨的,并未伺候過他人。”
煙花之地,買賣人口甚多,原因也頗多,有拐子送去的,也有父母生子頗多想換銀錢的,自然也有實在無法過下去只能如此的。
而對于那些賣進去的孩子而言,他們別無選擇,一入其中,所有傲骨都會在棍棒下碾碎。
“倒是個可憐人。”沈醇起身笑道,“本王身邊不留人,但可以給你指個好去處,你既出身倌館,京城是留不得的,可想去江南?本王在那處有別莊,你應是識字的,做個書童,管理那些藏書可行?”
竹青本是無望,如今卻是絕處逢生,他強忍淚意,從床榻上走下,在地上行大禮道:“多謝王爺,多謝王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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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文棟,進來。”沈醇朝着門外喊道。
“來了,元帥。”梁文棟匆匆而入,只是頭都快低到胸口了,就怕看見什麽不該看見的東西。
送走一個人并不是什麽難事,一輛馬車,兩個侍衛足以。
馬車離開,梁文棟站在沈醇面前低着頭,不敢多發一言。
“時間這麽短,元帥是不是身體出了問題?”沈醇打量着他的神色道。
“您怎麽……”知道?!
梁文棟猛地擡頭,在對上沈醇微妙的神色時默默低頭認錯:“屬下不敢如此揣測。”
“你不敢?”沈醇笑了一聲道,“罷了,你只需知道我曾經答應了一人一件事,不近他人便是了,以後無論男女,全部推掉。”
“是,屬下知錯。”梁文棟說道。
原來元帥是有心上人了!這要是讓人知道了,豈不是要誤會,都是他不好,糊塗辦事啊,只是不知道元帥的心上人長的是何模樣,能讓元帥如此守諾。
“煙花之地人口之事,也去查一遍。”沈醇說道。
買賣人口在雍朝稀疏平常,宮中用人,達官顯貴招買家仆,再加上雜耍藝人,功夫班底皆是從此處來人,混的好了,自是成了人上人,混的不好,便是可憐,沈醇不可能将此法徹底終止,一旦終止,整個制度都會受到沖擊,他能解決的,就是拐子一事,戶籍一類也的确需要嚴加管理,不過那是要與大臣商議的
“是,屬下領命。”梁文棟應道。
“嗯,還有,讓人将房內東西全部置換一遍。”沈醇目光掃向那床榻說道。
他不喜別人碰他的東西,尤其是還在其上留下了濃郁甜膩的香氣。
“是。”梁文棟低頭道。
……
以往送入翊王府中的美人也不少,只是不論多美,皆是被原模原樣的送回去了,連翊王爺的面也不曾見到,也因此沈醇的第一次留人,讓朝中之人皆是議論了起來。
人是李尚書送的,可送禮之人并不在于官位高低,而在于送去的是一位男子,不論如何美貌,何種身份,那都是一名男子。
本來之前朝野便有關于沈醇喜好的猜測和議論,此事一出,卻是坐實了翊王好男子的傳聞。
“也未必就是只好男子,只是若與女子歡好,難免事後麻煩,若是在正妻進門之前弄出孩子,難免面上不好看,若是男子便無此種顧慮了。”
“也是如此,李尚書果然是會選人的。”
“只是沒想到翊王如此風華之人,竟也會喜歡男人。”
“你不聽坊間傳聞,翊王那樣的,即便是男子,也有想親近的。”
“如此,倒不知是誰占誰的便宜了。”
此事一出,往翊王府送美人的又多了不少,只是這一次卻又是一概退回了,專寵之言甚嚣塵上。
朝野如何議論沈醇并不在意,若是日後真在這個世界遇上有興趣的,倒可解釋一二,若是沒有,更不用不管了,即便他不做,那些猜測流言也不會少。
朝廷政務繁多,各項事情處理的差不多的時候,已然是三月桃花盛開的時候。
宮中的禦花園并不如何大,可是花樹都是精心培植的,花朵怒放,紅香滿天。
沈醇出行并不像皇帝那樣呼呼喝喝的帶很多人,最多兩三個侍衛,或是一人獨行。
這樣的随意不是沒有人動過歪心思,只是各方派出的刺客無數,卻無一人能夠傷得了他,反而折損了自己的人手不說,讓沈醇順着藤又摸出了幾個瓜,讓兩位藩王被收回了所有權勢進了大獄。
此事一出,派來刺殺之人少之又少,只因他們想起沈醇除了攝政王之位,曾經還是西北軍中揮斥方遒的元帥,京城的繁華并未讓他的血性泯滅掉一絲一毫。
皇帝年幼,宮中除了太後并無妃嫔,即使有女子,也只是各個宮室負責灑掃的一些宮女,也方便了沈醇閑來無事在這禦花園中看看風景。
畢竟王公大臣議事還是要招至宮中的,即使他大權在握,也不能公然将大臣招至府中議事。
小徑蜿蜒,鬥折蛇行,桃紅柳綠深處,隐隐傳來說笑之聲,倒是顯得春日裏格外的熱鬧。
沈醇腳步一頓,透過花枝看過去,那不遠處的涼亭下立着小小的箭靶,又有幾個宮人守着,小皇帝正穿着一身常服對着靶子射箭。
弓是小弓,箭也是小箭,力道不大,但是射出的箭卻很準。
“飛白射的真棒!”涼亭中坐着的太後誇獎道。
“母後謬贊了。”小皇帝被誇,面上微有紅暈,卻是從箭簍之中又取一箭,态度比之前還要認真幾分。
他連射三箭,三箭皆是中了靶心,太後誇了又誇,拉過去給他用帕子擦着太陽曬出的薄汗。
“懷之,該你了。”鳳飛白朝着那等候在側的少年說道,“你若不能勝,朕可是要罰的。”
“臣自然不會輸的。”那少年掂着弓說道。
簡懷之,簡閣老的嫡孫,曾經是十六皇子鳳飛白的伴讀,新帝登基,仍然伴随左右,年歲不過在十歲左右,卻是生的比小皇帝高出大半個頭,俊朗帥氣已見端倪。
那少年執弓,搭箭便射,行動敏捷,同樣箭箭皆中靶心。
“懷之射的不錯。”太後同樣誇獎道。
雖都是中靶心,可明顯有些不同,小皇帝白皙的小臉上明顯帶着不服:“此為平局,懷之要再比過。”
“再比就再比。”簡懷之微微擡起下巴道。
年少相伴,新帝年幼也無架子,相處不似成人,倒是随意很多。
沈醇看了一輪,并不想多做打擾,轉身行走數步,卻是對上了捧着果盤匆匆趕來的宮女。
雖是距離甚遠,可是已然瞧見,避無可避。
“拜見翊王爺。”三位宮女捧着果盤匆匆到了近處行禮問安,面色上帶着謹慎小心,一看便是太後宮中人。
“起來吧。”沈醇擡手,回身再看涼亭處,那裏的比試已經停了下來。
既是察覺了,不見的确不行。
沈醇負手走了過去,之前的歡聲笑語早已不見,宮女紛紛跪地行禮,連本是坐着的太後都站了起來,容色雖是端莊,可是眸中難掩緊張之意。
“拜見陛下,拜見太後。”沈醇行到近前拱手行禮。
“愛卿平身,不必多禮。”鳳飛白握着小弓的手收緊,目光卻是止不住的往沈醇身上瞧。
“翊王不必多禮。”太後走出了涼亭,寬大的衣服若有似無的遮住了鳳飛白手中的小弓道,“翊王今日怎麽有空來禦花園中?”
她雖貴為太後,卻也并非是穩妥之位,丈夫死了,母親的榮耀便要靠兒子來給,可幼子尚小,并無自保之力,若是一着不慎,只怕跌下高座不過是眼前事。
她雖感激沈醇兩次相救之恩,卻更加畏懼于他。
翊王朝政繁忙,少有踏足禦花園中,本只是挑了今日天氣好,又逢兒子興起讓他們在此比上一遭,卻不想運氣如此之差。
“忙碌之餘出來散散心罷了。”沈醇觀母子二人神色,微微一笑,踏足到了那涼亭之中坐下,他取過杯盞,便有宮人謹慎的上去奉了茶,杯盞在手中把玩,沈醇的目光移向了那箭靶道,“陛下的箭射的不錯。”
皇帝未坐,臣子卻是先坐了,放在哪一朝哪一代都是大不敬,但在場之人無一敢置喙什麽,只有簡懷之欲言又止,卻是又将肚子裏的話咽了回去。
如今朝中翊王之勢形同帝王,軍隊,朝堂和民心都握在他的手中,便是陛下也只能避其鋒芒。
太後聞言勉強一笑道:“翊王謬贊了,不過是小孩子的玩具。”
“哦?原來如此。”沈醇看着那唇紅齒白的小皇帝笑着說道,“陛下方才說是平局,懷之若是輸了要罰,罰什麽?”
他說平局,太後便知他并非是初來,而是在一旁自然看了許久。
鳳飛白知道這是僭越,卻也知道抵抗是沒有用的,他看了一眼母後,未得什麽提示時開口道:“若是懷之輸了,便要替朕書寫太傅布置的抄書。”
他面頰微紅,明顯有些不好意思。
“原來如此,既是平局,那便再比過。”沈醇并未動身,明顯是要在這裏等着看了。
太後面色微白,想要說些什麽,到底只是按了一下鳳飛白的肩膀,重新落座于涼亭之中。
三月還是微涼的天氣,更是處于涼亭之中,也不曾有什麽大的活動,太後卻覺得渾身有一種汗津津的感覺。
鳳飛白摸了一下自己的肩膀,握住了小弓抿住了唇,母後說韬光養晦,那便只能輸了。
“太傅說讓陛下抄幾遍?”沈醇在小皇帝提弓時問道。
鳳飛白開口道:“三遍。”
太傅教的那些,不論抄哪一篇都需要耗費極多的時間,也難怪小皇帝使詐說要罰。
“比箭講究公平,不能只有陛下罰。”沈醇笑道,“若是懷之輸了,便罰懷之替陛下抄,若是陛下輸了……”
沈醇語調拉長,看着小皇帝瞪圓的眼睛道:“陛下便替懷之抄吧,還要連帶自己的一起。”
鳳飛白準備搭箭的手一頓,箭都掉在了地上,他連忙去撿,內裏早已糾結的一團。
一遍便已然需要一個時辰才能抄完,六遍便要六個時辰,一天什麽都不用幹,只抄書了。
“太後以為如何?”沈醇問道。
太後心裏不安的很,她知翊王擅長拿捏人心,卻不知連孩子的心思都能夠摸得着。
孩童不比大人,心思總是難以隐藏的特別好,尤其是抄書一事,更是兒子平日不愛做的。
她雖言韬光養晦,可陛下卻難以拿捏其中的分寸,反而因為這人極具欺騙性的外表每每失去戒心。
“翊王所言極是。”太後只能如此開口,目光焦急的看着鳳飛白,希望兒子能夠領會到他的意思。
“如此也算是公平公正了。”沈醇笑道。
鳳飛白提起了小弓,将箭搭上,看着那靶子,知道母後必然是要讓自己射偏,可是一旦輸了,便是六遍的抄書,猶豫之下,卻是手指一松,那箭射在了靶心的外邊。
鳳飛白下意識看了沈醇一眼,未從其中得到絲毫贊許之意時心裏覺得有些悶。
見此場景,太後卻是微微松了一口氣。
射箭是輪流來的,三箭定勝負,簡懷之在鳳飛白讓位後提起了弓,他不過十歲,但家中教導皆記于心中,關鍵時刻,一定要保護陛下。
箭羽飛出,直中靶心。
“懷之的箭射的不錯,可見平時有下功夫。”沈醇開口道。
這整個大雍,若論箭術,攝政王敢稱第二,無人敢稱第一,當日穿窗一箭便是佳話,即便是簡懷之的武師傅都未必能得他一句稱贊,聞此言,簡懷之握緊了弓,努力默念家中教誨,卻還是心中喜悅:“多謝翊王贊譽。”
簡懷之抿着唇壓着高興,鳳飛白卻是心裏郁悶的很,分明他也不差,可是卻必須裝的很差,得不到贊賞不說,還得抄書!
小皇帝心裏不爽,難免帶到了面上,本就還帶着嬰兒肥的臉頰鼓了起來,滿滿的都是氣。
沈醇目光微妙,笑了一聲道:“輪到陛下了。”
都是孩子,一個稱贊一個沒有,自然會不服氣。
韬光養晦?确實是欠了十萬分的火候,有的學呢。
“陛下。”太後提醒了一句。
可鳳飛白仍然悶悶不樂,搭箭的時候沉了一口氣,放出時卻是落在了靶子的最外圍。
這一箭倒是讓太後滿意了,卻讓鳳飛白瞪大了眼睛,這一箭他分明是認真的!為何?!
只是不等他整理出思緒,又輪到了簡懷之,箭羽再次射中靶心。
沈醇笑道:“簡将軍之子果然名不虛傳,若是長成,日後必成我大雍一員虎将。”
簡懷之深吸一口氣,已然快要壓不住唇角的笑意了:“翊王謬贊了。”
他之志向便是像父親一樣成為一名虎将,能得翊王贊譽,一定能成的。
鳳飛白看着他們的你來我往,再提箭時嘴唇已經咬了起來,只是孩童本就不慎熟練,越是急于求成,越是情緒浮躁,便越是容易做錯,箭羽擦着靶心飛出去的時候,鳳飛白眼睛已經開始酸了,可禮儀教養卻不允許他無理取鬧再來一次。
然後簡懷之又射中了靶心。
“此一輪懷之勝了,過來。”沈醇說道。
簡懷之走了過去:“翊王吩咐。”
沈醇伸手,在他根骨上摸過道:“懷之擅弓,根骨也是不錯,此弓力道已然不足,本王府中有一弓,乃是幼時用來射過大雁,正好贈予你,好好練習。”
大雁高飛,難以射中,能以幼時之力拉開并射中,那弓絕對是良弓。
“多謝翊王。”簡懷之難掩喜悅抱拳道。
收服一個孩子對于沈醇而言并不難,只是他二人言笑晏晏,卻是讓小皇帝握緊了弓,眼睛裏一陣的模糊,明明他也行的,他也想要這個人射過大雁的弓箭。
一聲小小的抽泣讓沈醇移過了視線,目光所及,小皇帝站在日頭下面緊緊的咬着牙,眼睛裏淚珠都已經在打轉了,卻是拼命忍着不讓掉下來。
太後已然驚了,想要說什麽的時候,卻見沈醇起身幾步走到了兒子的面前,心神提的極高。
“願賭服輸,陛下确實技不如人。”沈醇看着小皇帝睫毛上挂着的小水滴問道。
果然長的好看,就是讨人喜歡。
沈醇素來不喜歡孩子哭,因為講不通道理,可小皇帝這副忍着不哭,鼻尖臉頰都紅紅的,只有黑葡萄似的眼睛裏沁了水的模樣着實讓人很難讨厭。
“朕才不是……”鳳飛白得了批評,心裏更難過,本想随意抹了眼淚不這般丢人,卻是腰間一緊,已然被抱了起來。
他的小弓落地,手搭在了沈醇的肩膀上,驚訝的眨眼的時候,眼睛裏強忍的眼淚已然順着臉頰滑了下來。
沈醇抱着小皇帝重新落座,問一旁侍女要來了帕子,伸手擦過那紅紅的眼角和臉蛋道:“陛下不哭,既是技不如人,日後好好練便是。”
他的手臂有力,坐在腿上被單手扶着,清淡的熏香萦繞在鼻頭,讓小皇帝久久無法回神,早已忘記了剛才為了什麽而難過了。
沈醇此舉出乎衆人意料,不僅小皇帝驚訝,簡懷之更驚訝,一旁的太後更是驚訝的險些跳了起來,尤其是看見兒子在沈醇懷裏乖巧的模樣,心裏提的跟看見小鳥在鱷魚嘴裏蹦來跳去一樣,整個人都快窒息過去了。
“翊王,陛下出了一身的汗。”太後隐晦說道。
“朕日後自然好好練。”小皇帝眼睛直勾勾的往沈醇臉上瞧。
他從前也坐在攝政王前面看過奏折,卻未曾這樣坐着,即使是父皇,從前也很少這樣抱他,若是父皇還在就好了。
沈醇自然聽到了太後的言辭,也知道她是什麽意思,只是算計他的是他們,如今提防的也是他們,哪能好事都讓他們占盡呢。
沈醇不僅沒放人,反而捏了捏小皇帝的臉頰道:“陛下弓箭不好,乃是武師傅教的不好,臣不才,只有弓箭尚且拿得出手,陛下若是不嫌棄,日後臣教陛下如何?”
他的話謙遜至極,可話裏的意思卻讓小皇帝喜悅至極,一時早已忘了母後所說,只想着拜師之時:“當真?”
“當真。”沈醇說道。
太後心慌難忍:“此種小事,還是不勞煩翊王了,免得耽誤了正事。”
“陛下的事就是正事。”沈醇看向了太後笑道,“或者太後想為陛下另尋名師,沈某若是不敵,自然不敢再教導陛下。”
話語出,太後再不能多言什麽,只是憂心忡忡的看着滿臉雀躍的兒子,覺得眼前發黑。
沈醇此人果然好深的籌謀,若是陛下将來對他毫無戒備和敵意,豈不是将江山都讓于他了。
有沈醇親自教導,鳳飛白的箭次次射箭靶心,一個午間過去,待回到宮中時仍然雀躍不已。
太後禀退宮人,看着雀躍的兒子嘆了一口氣道:“陛下。”
她語氣沉重,也讓鳳飛白心中的喜悅落了下來,臉上的笑容消失,眉頭皺了起來:“母後,兒臣是否做錯了?”
他只顧着高興,卻忘記了隐藏鋒芒。
身為母親,哪裏不希望自己的兒子每天都快樂,但父母之愛子,必為之計深遠,一時的高興若是可能送命,還不如從未高興。
這是生于宮中的孩子的悲哀,可如此局勢,确實不能大意懈怠。
“陛下要聽翊王的話,但是不可過于表露自己過人之處。”太後拉着他的手道,“飛白,為了大雍的江山,母後還有宗族,你一己的悲喜都要隐忍,否則一旦江山落于他人之手,你我母子性命不保,你明白麽?”
“翊王他救過我們。”鳳飛白很難想象那個人會殺了他們。
他總覺得那人不會。
“那是因為陛下還未觸及他的利益。”太後認真道,“帝位帶來的榮耀和改變太大了,你父皇未坐上帝位之前,也是處處謙遜的,可是坐上了以後,一言一語便可決定他人命運,日子久了就變了,如今翊王無殺你我之心,若是日後陛下長成了,天下正統歸屬,他未必肯歸還權力,若不收斂鋒芒,只怕你我母子未必能夠等到那時。”
她說的認真,乃是畢生在這宮廷之中的親身經歷,鳳飛白垂下了眸,想要說什麽卻是又咽了回去,最後只有一句:“兒臣知道了。”
他不是有父皇庇佑的孩子,他……不能任性。
……
沈醇攝政越久,朝堂之上的權力便捏的越緊,鳳飛白無絲毫插手的餘地,他也不敢插手。
“翊王麾下能将頗多,但是臣調查所知,有一呂克将軍,帶兵一萬,卻是虛報軍饷,欺上瞞下,甚至将兵器融化販賣,以充私用,翊王以為該如何處理?”有朝臣禀報道。
朝堂雖穩,但仍有老臣不服,故而處處尋找漏洞,專挑弊病。
大雍不斬言官,沈醇如今決天下之事,有時候自己麾下的确會有顧忌不到,有他們在,反而省去自己不少麻煩。
“陛下以為呢?”沈醇看向了坐着的帝王道。
五年時光,足以将曾經的孩童變成如松如竹的少年,坐在高位上的帝王身着朝服,其上以金線繡着祥雲盤龍,玉帶扣腰,高冠束發,流毓紛擾,眉眼與皇後年輕時有三分相像,卻是面如冠玉,已可見成年後的俊美,只是性子內斂了很多。
少年帝王開口,變聲期的嗓子去了從前的清亮,多了幾分磁性:“朕看了遞上來的折子,按其中所寫,呂克貪污軍饷,其罪當誅,但大雍講究實證,不若将其押解回京,詳細盤查後再做定奪,愛卿以為如何?”
朝堂有些安靜,沈醇撚動着手指道:“既是已經查證,斬首示衆便是,不必耗費人力物力了。”
“翊王英明。”朝臣皆是說道。
鳳飛白袖袍下的手指捏緊,卻未曾露出一絲一毫的不滿之意,多年隐忍,早已讓他磨練出了不形于色的本領。
他年歲愈大,看的越多,學的越多,便越是知道沈醇的權勢對于他而言意味着什麽,他這個皇帝形同虛設,不過是傀儡罷了。
“只是斬了呂克,該提拔哪位将軍帶領這一萬士兵呢?”有朝臣說道。
京城禦林軍不過三萬,一萬兵馬絕不是小數量,朝臣心思浮動,鳳飛白眸光微動,看向了朝堂一角。
“翊王麾下有将王渡,乃是翊王親兵出身,如今已是副将,帶領一萬人馬綽綽有餘。”兵部侍郎說道。
“臣以為不妥,王渡并無親自帶兵之經驗,臣推舉季濤将軍。”又一朝臣說道。
“安将軍從前便領這支軍隊,乃是副将,臣以為……”
朝臣議論紛紛,鳳飛白手指微微摩挲着袖袍,沈醇聽衆人所言,目光轉向了小皇帝道:“陛下覺得哪位将軍堪當重任。”
“領兵之事朕并不精通。”鳳飛白說道。
“原來如此,陛下以為季濤将軍如何?”沈醇看着小皇帝挺直的腰背笑着問道。
他似乎只是随口一問,可朝臣推舉将軍便有數位,唯有季濤是鳳飛白的人。
鳳飛白心神繃緊,腦子裏已有些空白,他總覺得這人知道了,但又無法确認:“季濤年輕,恐不堪此重任。”
“陛下所言甚是,臣覺得王渡不錯。”沈醇說道,“領兵之事便交于他如何?”
“翊王所言有理。”鳳飛白語氣凝滞。
“多謝陛下。”沈醇笑道。
小皇帝的一舉一動自然在在他的掌握之下,俗話說,文臣造反,三年不成,想得兵權的确是一個好的開端,只是雖然有□□,手段仍然太過于稚嫩。
先帝既敢算計他,小皇帝想要得權勢,自然得自己辛苦一些,慢慢奪,雖是提心吊膽一些,但總歸他不會要了小皇帝的性命。
退朝時沈醇躬身行禮,先一步離開,群臣才緩慢的退去,只剩下姚國公看着起身的帝王嘆息道:“陛下,卧薪嘗膽,忍常人所不能忍,容常人所不能容,是為大智也。”
“多謝外公教誨。”鳳飛白說道。
他自然知道忍之一字的重要性,只是近來沈醇逼迫之勢愈發緊了,每每讓他措手不及,只能步步相讓,還未邁步出去,便被迫收回自己的腳,不敢讓其察覺一絲一毫。
……
“元帥,呂克中飽私囊,您打算怎麽解決?”梁文棟拱手問道。
“軍饷是士兵的賣身錢,豁出命的東西。”沈醇将手令遞給了他道,“沾了這個,斬首太便宜了,淩遲處死。”
“是!”梁文棟低頭道。
宮中守衛森嚴,只有太監行色匆匆,到了帝王面前,低頭附耳道:“陛下,翊王改了決定,呂克淩遲處死。”
鳳飛白手中的筆頓了一下,白紙上的墨跡黑了一塊:“他是在警告朕麽?”
呂克貪污,必要處死,淩遲也不為過,但是在提過季濤之後行此重典,或許真的是在殺雞儆猴。
“陛下莫慌,翊王雖殺心頗重,卻從不斬無過之人,便看朝堂上那些總是反對卻反而高升的言官便可見一斑。”太監總管安慰道。
“朕自是知道。”鳳飛白将筆放了回去,看着紙上的墨跡道。
他自然知道翊王治下從不濫殺無辜,宗族親人只要不欺壓他人,從無問罪之說,他與母後雖然受制于人,可一應吃穿用度從未有任何短缺苛待。
翊王治下寬嚴并濟,國庫豐腴,四海升平,比之父皇在時可謂是氣象一新,百姓只知翊王,而不知辰元帝便是他的政績所致。
鳳飛白甚至不确定自己奪回屬于自己的東西後是否能夠做的比他更好,他是仰慕那人的,從幼時初見便仰慕至今,只是他也是畏懼的,就像母後所說,翊王做的再好,也是懸在頭頂的刀,你不知它何時便會落下,與其日日懸心,不如除去。
多年隐忍,鳳飛白卻愈發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做到。
甚至有時候會不明白自己,沈醇有恩于他們母子,他奪去那人所有的驕傲和權勢,豈非恩将仇報?
可他奪的,又是本該屬于自己的東西。
“陛下,陛下……”太監總管叫了幾聲。
“什麽?”鳳飛白擡頭道。
“翊王來了。”太監總管提醒道。
鳳飛白抿了一下唇,坐直了身體道:“請翊王進來。”
“拜見陛下,陛下金安。”沈醇恭敬行禮道。
這麽多年他雖然掠奪權勢,一步步加劇小皇帝的壓力,但是禮數上少有錯漏,也讓人拿捏不住把柄。
“朕說過多次,愛卿見朕不必多禮。”鳳飛白的視線投在殿下,看着那人仿佛天生含笑的眉眼和行禮的舉動,尤其不解為何是同樣的行禮,這人做來就是比他人好看甚多。
“禮數不可廢。”沈醇行禮過後,轉頭示意跟随的人。
侍衛将厚厚的奏折抱了上去,太監總管接過放在了禦桌之上,鳳飛白看了一眼道:“這些都是新呈的奏折?”
“新批複完的。”沈醇笑道,“陛下可過目。”
“給翊王賜座。”鳳飛白說道。
禦桌左側置一座,沈醇步上高位落座道:“今日臣就不讀給陛下聽了。”
鳳飛白驀然看向了他道:“為何?”
“陛下如今還有不識之字?”沈醇擡眉道。
“……并無。”鳳飛白心中略有遺憾,他登基五年有餘,将近六年,從八歲時看奏折,每每都是沈醇讀之他聽之。
那聲音不疾不徐,即便國事想起來每每需要絞盡腦汁,也覺得是一種享受,如今卻要斷了麽?
看奏折之事也是鳳飛白的不解之處,這人分明能用那些小事糊弄朝臣便是,卻每每都将重要的事給他過目,他雖無決策的權力,可看過許多,碰上朝臣所言之事也能夠想到應對之策。
這樣的事會讓鳳飛白覺得沈醇在培養他,可每每有此猜測時,他試圖拉攏的勢力都會被翊王一一斬斷,只有極為隐晦的能夠殘存一二。
目光從奏折上劃過,鳳飛白的目光卻是不自覺的落在身旁坐着的人身上。
五年多的時間并未給沈醇帶來太大的變化,他一日既往的慵懶風流,看着毫無威脅,可誰都清楚他就是一只處于歇息狀态的猛獸,敢挑釁者當死無全屍。
五年的時間讓鳳飛白明白了忌憚,卻又忍不住對其親近之意。
他忌憚他,卻又想見到他,矛盾重重,困擾于心。
“陛下有何疑問?”沈醇自然察覺了小皇帝的視線。
“并無。”鳳飛白慌忙收回視線,将注意力集中在奏折之上。
奏折頗多,其後卻有批複,鳳飛白每每思忖完後會再看沈醇的朱批,但即便覺得自己已經思慮周全,看時卻總會發現疏漏之處。
他自己看時不覺,卻不知在一旁沈醇的眼中,帝王嘆氣擰眉皆有含義,也只有此時,小皇帝才會露出幾分真性情出來。
他雖然聰明機敏,十四歲的年齡便已經學會了諸多本領,還懂得察言觀色,稱一句神童也不為過,但在沈醇看來,還不過是個孩子。
國事處理已然有了明君的潛質,只是其他還需要再培養,姚國公所說的卧薪嘗膽也是這個理。
鳳飛白看完了奏折已是兩個時辰之後,擡頭時看見沈醇,既是心情逐漸複雜,卻又莫名的覺得心安。
沈醇雖奪權,卻從未苛待陷害,日後他便是拿回權力,也同樣不會傷他性命。
只是若真的功成,只怕這人仍會恨他。
“陛下在想什麽?”沈醇問道。
鳳飛白腰背挺直,思緒回轉道:“朕看完了。”
“有何見解?”沈醇問道。
鳳飛白并不敢展露太多,只挑淺顯處說,可每每對上沈醇目光,都有一種被看透的感覺,就好像他的所有隐藏在他的眼中都像是班門弄斧一般。
“陛下長大了。”沈醇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轉身笑着離開。
他來去潇灑,卻讓鳳飛白的心裏亂成了一團麻。
時光匆匆,又過四年,四年來國庫充盈,翊王外攘邊疆,內平藩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