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吃癟

廳內仆婦猛地跪在地上,大氣不敢喘。

主位之上的婦人手指緊扣着扶手,額角青筋隐隐凸顯,惱怒異常。

婦人猛然冷喝:“這麽大的事你現在才說?”

“那可是陛下禦賜,就這麽流于市井,我看你們的腦袋都不想要了!”

“多少銀兩?”

跪在地上的仆婦身子愈是顫得厲害,磕磕絆絆應聲:“奴婢……奴婢白日裏實在脫不開身,夫人,奴……奴婢該死!”

張氏一雙眸子淬出冷光:“你死有什麽用?多少銀兩,說!”

“……三千兩。”

張氏驀然站起,震怒過後便是擋不住的焦慮。她在廳內不停徘徊,最後忍無可忍一腳踢在周媽媽身上。

周媽媽身子倒在一側,縱身上再是痛楚,也抵不過這顆腦袋懸着,說不準何時就身首異處。

三千兩,已是令張氏十分惱怒。她自不敢再提,就這三千兩,還是那掌櫃特意壓了價,實際應當絕然不止。

尤其,眼下還是死當。若要拿回,怕是難上加難。

“沒用的東西!”張氏白一眼周媽媽,冷哼一聲,“滾下去領罰!”

周媽媽踉跄離去,張氏近身的羅媽媽進門,張氏臉色仍是不悅,沉聲問:“老爺現下在哪?”

“這會兒應是在書房。”

張氏當即提步往定國公安向淵的書房走去。幸得不算遠,不一會兒便瞧見“世安閣”三字。進門後,張氏竭力壓抑着吵嚷大叫的心緒,總算平和着将這樁棘手之事同安向淵言說。

安向淵一襲深灰色長袍,額間微蹙,無奈喟嘆:“我早與你說過,如今滿府富貴皆是以我兄嫂的性命換來,你如今已是一品夫人,滿京城的夫人哪個有你尊貴。”

“此等尊貴,滿府下人,你好端端的,竟是連女兒都教養不好。”

“若兒好心,你讓蓁蓁接着便是,竟還退了回去。”

張氏低聲反駁:“蓁蓁自是有錯,可這錯比着安若當掉禦賜之物,實在不值一提。”

安向淵手中書卷忽的擲在桌面,鼻端翕動,哼出一口氣來。

“誰人知曉是若兒去當?難不成你還打算到陛下面前去打擂臺?”安向淵冷聲道,“愚蠢!”

張氏壓下胸口翻騰:“此事誠然是蓁蓁錯了,還請老爺拿個主意出來。”她雖是掌管後宅,但這等數額還是要與安向淵說一聲。

“三千兩……”安向淵低語,亦覺得這銀兩委實太多。然依是不動聲色道,“夫人主持中饋,該怎麽便怎麽。”

安向淵說罷,瞥見張氏仍不離去,又是擡眸瞧她。

張氏這才道:“妾身明白,這些終歸是小事。可是老爺,咱們女兒的婚事?”

“老爺知道,太子喜歡的明明是咱們蓁蓁,每回宮宴或是登門拜訪,總是和咱們蓁蓁說話,何曾理會過安若。”

安向淵眼皮收斂:“尚有半年,急什麽?”

……

翌日辰時,安若難得早起,未曾睡到驕陽熱烈。

石竹端了飯菜進門,錯過朝食,仍是石榴下廚做得白玉豆腐和紅稻米粥。安若将米粥用了幹淨,白瓷勺兩次滑過盛放嫩白豆腐的碟子,到底是僅用一口。

“小姐不喜歡?”石竹知小姐自小身子弱,用清粥的時候居多,其他菜式一直未有特別喜好。

安若将碗擱下,雖屋內沒有旁人,仍身子前傾些:“晚間你與石榴說一聲,做些有味道的菜式,這豆腐……太寡淡了。”

“奴婢記下了。”

“只說是你想吃。”

石竹重重點頭:“奴婢明白。”小姐不似從前,如今在吃食上有了胃口。這是身子好轉的跡象,她知道便可,不必知道的人多,免得被靜安堂那邊知曉。

石竹收拾了碗筷,正要出門,忽見石榴急急跑來。她張嘴正要嗔責,石榴已是急急道:“姐姐,夫人往這邊來了。”

石竹趕忙将手中托盤遞于石榴,快步走至安若面前:“小姐?”

安若神色淡淡,側首打軒窗望去,不一會兒便瞧見張氏領着近身的羅媽媽走進碧江院。

安若扯過身側的薄毯覆于腿上,與石竹相視一眼。石竹望着自家小姐眼睑半阖,似又是虛弱無力的模樣,頓時了然。

掐着張氏自院門走至外室,語帶埋怨:“小姐您總是吃這麽少,身子可什麽時候才能養好啊?這麽一碗粥,最後竟全落到奴婢肚子裏。”

安若悶聲咳了兩下:“我沒胃口,倒難為你不嫌棄我。”

“小姐只用了兩口,奴婢……”石竹說了一半忽的起身,沖繞過屏風走來的兩人欠身施禮,“夫人。”

安若費力擡眸,嗓音低啞:“母親。”她慣常虛弱,這時作僞,自是真假難辨。

張氏坐到一側,皮肉扯動,笑意不達眼底。沒有外人,她也不必如那戲子一般,裝得太過妥帖。

只面上存着笑,将一紙當票擱在兩人中間的榻桌上。

“母親這是?”安若佯做不知。頓了頓,又是恍悟,“母親将那顆夜明珠贖回了?”

少女一臉茫然,愈是令張氏心中激憤難平。

周媽媽那婆子道是三千兩,可她着人前去,那小老兒卻是非五千兩不肯出手。問清了,才知是死當。

偏偏,此物非尋常物什,斷不可拿出國公府的身份壓人,只得咬牙出了這五千兩銀。

張氏做國公夫人已有十年,并非沒見過世面。卻也因着見過世面,更是咬牙切齒。她有個同父異母的嫡幼妹,多年前入宮,得封為嫔,年例也不過五百兩。整個國公府阖府上下一年的開銷也不過五千兩,這丫頭倒好,一顆夜明珠就要這個數目。

張氏嘴角抽搐,笑意全然收斂,她聲音冷冽道:“夜明珠我便代蓁蓁手下,你收下當票,只當沒有昨日之事。”

安若眉眼低垂,低低道:“怎勞煩母親破費?”說着,轉向一側的石竹,“那銀票收在何處,快拿來給母親。”

“不必!”張氏猛地起身。行至屏風處,忽然頓住,一字一字道,“半年後便是你與太子的婚期,可一定好好将養身體。”

“多謝母親關懷。”

兩人離去,石竹拿開安若腿上的毯子,怕她熱着。屏風外頭收拾的石榴卻是沒忍住,湊到跟前來疑問:“小姐,夫人為何不收了那銀票,三千兩呢,奴婢想都不敢想。”

安若正抿着溫熱的茶水,石竹便先一步替安若作答:“石榴,若是你在路上走着,被一根木柴絆了一跤,可會再撿了那木柴回家燒火?”

“會啊!”石榴不假思索道。

石竹嘴唇微張,一口氣卡住,末了,只得無奈伸手戳了戳石榴的腦門。“你這丫頭,小腦瓜裏到底裝着什麽?”

石榴鼓着臉頰,愈是不解。

安若見石竹被噎住,擱下白玉茶杯,亦是忍不住笑起。

“方才石竹說的已然足夠明白,我便再直接些。石榴你想啊,有人用戒尺打了你的手心,你可會再将戒尺送到她手上?”

“自然不會。”石榴果斷道。說完愣了愣,終是長長地“哦”了一聲,全然明了。

這一聲“哦”又将石竹逗笑,三人笑做一團,是從未有過的歡愉。

笑罷,石榴又是擰着眉問:“可是小姐從來不過問銀兩,怎麽忽然要這麽多?”

“石榴!”石竹瞪她一眼,這事小姐沒說,她自個都從未問過。

“不妨事。”安若莞爾,“我本就是預備着将來或許會用到,且石榴與我同齡,你比我還年長幾歲,都到了婚嫁的年齡,我自然……”

“小姐!”

兩人異口同聲阻斷她,臉頰皆是飛上紅暈。石榴年紀小,未想過這事,只覺得羞赧。石竹卻是想起那日安若打發周媽媽用的借口,說是房內另兩個丫頭茶花梨花年紀大了。沒成想,小姐竟是惦記着她和石榴呢!

安若愈是笑着:“好啦,我現在還未出閣,也只能先備着銀錢。你們兩個呢,倒是可以先看着可有中意之人。”

“小姐!”

石榴氣得跺腳,石竹索性轉過身去。

安若眼睛彎成月牙,探手去拉她們的手,頓了頓,終是斂下笑意,溫聲叮囑:“夜明珠這事張氏怕不會這麽輕易了了。她不會将我如何,倒是你們兩個,這幾日若有人叫你們往主院去,定要事先同我說。”

兩人這才鄭重點頭。

此後,安若等着張氏可能做出的反擊,亦令石竹小心探尋着主院的消息。看近日可有宮宴或是貴人相邀的茶會雅集。如是宮宴,安若倒不擔心,張氏縱是不願帶她出門,但必會問一問她。

然若是尋常貴人相邀,興許張氏直接就錯過她,同人說一句她身子不好。

從前,她确然很少出門。

兩日後。

安若照舊辰時便醒,她迷茫着睜開眼,只覺眼前似有一團黑色的物什。她仔細辨認着,卻在看清的那一剎,瞬時清醒。

四目相對,安若身子緊繃,從指尖到全身,一寸寸泛着寒意。她一動不動,甚至不敢開口喚一聲“石竹”,只全身僵硬,如癡傻一般死死地盯着那東西。仿佛只要它一動,她便瀕臨死亡一般驚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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