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狼藉

這一聲語調平常,卻似重石落在湖心。楚顏眼眸頓時灼灼亮起,她夾了夾馬腹,使得馬匹前行兩步,兩人湊得更近些。繼而喋喋道:“當真?你預備怎麽做?這婚可是陛下所賜,經年累積人盡皆知,可不是這麽好退?你可想好了法子?”

“安若,這事你可不要将心思落在太子頭上,他可不會與你一心。”

“我瞧着,他想的約摸是偷梁換柱,或是齊人之福,這事還得你自己想法子。”

偷梁換柱?這位四公主想的當真是通透。那一世,太子與定國公确實這般。

安若忍不住笑道:“方才我可答過了。”

這一刻,狡黠如她剛剛。

楚顏的好奇心窩在眼眶裏,自是不依,當即伸手攥住安若的衣袖:“我不管,你必須告訴我,否則,我今日便不讓你走了。”

這是耍賴呀!“那正好,我也享一享公主府的富貴。”

“安若。”楚顏扒着她。

安若搖頭:“我真的不知。”

“我不信!”

安若斂些笑意:“此事非同小可,我亦是不久前才轉過這個心思,也僅僅是告訴公主你。”

楚顏定定地盯着安若的眸子,從她清澈的瞳孔裏看見自己的模樣,終是緩緩坐直了身子。安若沒有扯謊,也沒必要。

楚顏亦鄭重道:“若有需要,定要來找我。”

言罷,楚顏駕馬離去,臨走前只囑咐暮霄,定要讓安若學上一個時辰,方可放她走。

一個時辰後,安若坐上回程的馬車,只覺身子都要散架。石竹坐在她身側輕輕給她拿捏着筋骨,見她雙目緊閉,明知她太過疲累,還是忍不住問:“小姐,方才有些話我不好說,你真的要退婚?”

此事安若只隐約透漏過意思,一直沒有明說。今日公主問到跟前,才叫石竹一并聽見。

安若輕輕“嗯”了一聲,腦子裏盤旋而過,盡是馬匹難以駕馭,周折颠簸太要人命。這位四公主,委實是折騰人。

“可是小姐,”石竹不甘道,“陛下明明是賜婚與你,你真的要讓給二小姐?”

“不是讓。”安若說着,呼吸不一會兒就變得平穩。

她實在太累,很快睡了過去。直至抵達定國公府側門,聽得車簾外細碎的聲音才悠悠轉醒。

“外頭怎麽了?”

石竹将下馬車,正是石榴守在外頭。石榴本就不如石竹穩重,這時愈是顯得急切:“小姐,咱們屋子被砸了,滿地狼藉都沒處落腳,安寧小姐發了好大的火,奴婢們實在勸不住。”

安若只驚了一剎,勉力提起些精神。張氏不開口,底下的誰敢勸。衆人皆知,安若嫡長女的身份只是名聲聽着好聽,裏子不行。

“父親可在府上?”安若問。

石榴愣了愣:“奴婢不知,只是着急到門口來等着小姐,安寧小姐現在還在咱們院子,奴婢只怕小姐撞上去被傷着。”

安若眼皮微垂,淡淡道:“你去父親書房門口等着,待他回府便告訴他此事。”

“可是小姐,”石榴仍不放心,“老爺會替你出頭嗎?”

“去吧!”安若擺擺手,順勢借着她的力道下了馬車。

行至碧江院,安若一進院門便瞧見底下的下人跪了兩排,安寧站在前頭,怒氣盡在臉上。美人罵街,照樣是潑婦難堪。

安寧這般形态,實在失了顏面。

然安若這會兒沒心思應對,只想念石竹為她鋪就溫軟的床榻,只想沐浴過後躺上去好好歇一歇。遂徑直走過下人們,又要走過安寧。

安寧哪能忍,她愈是淡定平常,安寧心底憋着一口氣愈是難捱。上前一步就要抓住安若的手腕,石竹錯身,立時擋住。

“滾!”

安寧沒能抓住人,厲聲吼道。

石竹不讓,确認自家小姐越過滿地狼藉進了內室,在椅子上歇下方才後撤離開。安寧緊随其上,食指直直地指着安若:“你今日又去公主府了?”

“我聽說今日太子哥哥也有事出門,安若,是不是我想要的東西你就非要和我搶?”

說着,安寧仍不解氣,拿過一側桌上最後剩的一只白玉杯摔到地上。

安若眼睛半阖,輕輕呼出一口氣:“請二小姐出去。”她真的累極,無心應對。

然這一聲“二小姐”愈是激怒安寧,安寧上前就要生撲,帶來的下人同時擋住石竹。石竹掙脫開兩人,方才及時抓住安寧。安寧甩手便要一掌落在石竹身上,石竹穩穩接過她的另一只手。

“你敢對我動手?”安寧瞪圓了眼睛,不敢相信一個奴婢竟敢鉗住她的雙手,令她不得動彈。

石竹鉗着安寧,一面錯開藕荷初荷兩人的攻擊,冷着面色道:“今日我家小姐累了,還請二小姐出去。”

“你敢!”

“小姐請你出去,你就必須出去。”

“安若!”安寧忽的轉向安若,“你竟敢讓一個下人這麽對我,你不想活了是不是?”

安若擡手揉了揉額角,輕嘆一聲:“送出去,關門。”

這話竟是對石竹說的。安寧眼睛愈是瞪得滾圓,翻天了,真是翻天了。然她再是不願,仍是眼睜睜地瞧着被人推到門外,然後門扉緊閉,任她身側的藕荷初荷怎麽推都打不開。

安寧氣得胸口不停起伏,随即将怒氣轉向身側的兩個丫頭,猛地一腳踢在一人腿上:“沒用的東西,我要你們兩個有什麽用。”

門內,石竹插上門栓,自次間走入內室,正要服侍安若躺下,安若方才勉強擡眼道:“我就在這窄榻歇息片刻,不上床。”

“小姐寬心,奴婢定将門守好。”

安若靠在兩個軟枕上,沉沉地閉上眼,最後只道:“稍後張氏與父親應都會來,到時你再叫我。”

她活過的那一世,小心翼翼,慣會站在旁人的立場思考問題,覺得人家不易。眼下活得通透,卻也沒丢了這個本能。

此刻在安寧眼裏,定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既是委屈又無處宣洩,張氏和安向淵便要為她出頭。

一炷香後。

“小姐,小姐?”

安若被石竹叫醒,聽她道:“老爺和夫人進了院子,就要走到門口。”

“倒盞涼茶。”她須得被涼水激一激,好清醒些。

石竹迅速倒了茶遞到她手中,安若喝過方道:“去開門吧!”

随後,便是浩浩蕩蕩一群人進入。安向淵不便進入女兒內室,這一樁冤屈自是要在外間解決。安若就着石竹的攙扶起身,睡了這大半時辰,她的精神好轉些,只落了身子酸軟。

“父親,母親。”安若如尋常般躬身施禮。

“說吧,究竟是怎麽回事?”安向淵端坐在主座,一時竟看不出有所偏向。

安寧自張氏身側立時走出來,将石竹推她出門描述的繪聲繪色,甚至撸了一截衣袖,要安向淵瞧見那手腕紅痕。

“大膽!”張氏赫然道,“來人,将這個以仆欺主的奴婢給我拖下去。”

說罷,當即自門外走來幾個身形健碩的媽媽要将石竹拿下。安若始終眉眼低垂,甚至不曾瞧一眼安向淵的神情,只知曉他沒有應聲,當即站得石竹更近,一手環住她,一面嗓音微啞道:“母親要責罰石竹,便連我一同責罰吧!”

張氏自然說不出一道責罰的話,場面一時僵住。

安若便又道:“請妹妹出門,是我囑咐石竹,請父親母親責罰。”

安向淵道:“你這孩子,一貫聽話乖巧,怎麽會做出欺辱妹妹這種事?”

安若愈是露出幾分委屈:“今日回府,女兒一進門便見滿地狼藉,女兒實在不知哪裏得罪了妹妹,要妹妹生這麽大的氣?”

“你少在這裝無辜?”安寧走到她眼前,“明明是你趨炎附勢,巴望着四公主。”

安若擡眸,忽然望向她:“公主相邀,我不應去?”

這一聲反問來得輕飄飄,偏雙眸沉靜如深潭凝視。

安寧怒氣陡地又被掀起:“你少在這揣着明白裝糊塗,昨日明明是我和太子哥哥在說話,你湊上去做什麽?今日又是……”

“咳!”張氏猛地咳嗽一聲,阻斷安寧的話頭。

安若滿眼無辜,又添些迷茫不解:“妹妹喜歡太子?可陛下的旨意……”她說來,語氣竟有些惋惜。

“陛下又沒指明是你。你是嫡女,我也是。”安寧脫口而出。

“安寧!”安向淵一掌落在桌上,這話豈能說出口?随即一道眼色射出,無關的下人悉數退出,并将門緊閉。

“你們也出去。”這話卻是對張氏與安寧所說。安寧哪會甘心,可到底被張氏拽了出去。

人群徹底退去,安向淵起身走至安若身前,頂着慈父面容:“寧兒不懂事,她說的話你不要放在心上。”

“女兒明白。”

安若直接應下,并不似從前般,說出些謙讓的話來。身前灰衣主人似愣了片刻,才單手落在她肩上,安撫一般:“寧兒年紀小,說些什麽心許之詞,都是小女兒形态。多半這會兒上心,過些日子便忘了。”

安若低低地“嗯”一聲,心下只覺得可笑。

這樣以退為進的伎倆,怎麽他們一家子都用的這樣娴熟?這會兒她說一句“陛下确然不曾指定是我還是妹妹”,安向淵才算是滿意。然滿意了,定還要虛僞着說這是她的婚事。

可惜,她懶得迂回,亦不願他們事事如願。下一瞬,安向淵的聲音果然冷了下來。

他坐回椅上,道:“若兒,此事揭過,至于四公主……公主府你不要再去。為父雖是國公,卻也在朝為官,你與公主太過親近,恐是不妥。”

“請恕女兒不能應允。”

“什麽?”安向淵下意識反問。他決然不曾想到,這個乖順多年的侄女,竟有反抗他的一日。

安若知曉他的驚訝,當即溫聲解釋:“女兒今日自公主府離開時,公主邀我明日再去,我已然應下,實在不好出爾反爾。”

安向淵舒一口氣:“那便去吧!”頓了頓又道,“公主接連幾日找你,所謂何事?”

“約是我們投緣,坐在一起說些閑話。”安若一派坦誠,說罷,似怕安向淵不滿,緊接着添補,“不過父親,明日見着公主,女兒定找了由頭,近日都不再受邀。”

“你自己有分寸就好。”

安向淵見安若又是乖軟模樣,心下只覺哪處不對勁,偏又說不出什麽。只臨走前又裝了番慈父模樣。

他字字懇切:“若兒,這些年我是一心想對你好,好彌補你幼時喪父喪母的苦楚。可若兒,為父夾在中間,實在為難。往後我定讓你母親好生管教寧兒,再不教你受一絲委屈。”

安若附和:“女兒明白。”随後欠身施禮,目送安向淵離去。

而後回轉身,望見自始至終無人問津的滿地狼藉。

外頭天色将暗,石榴搬了躺椅擱在檐下,安若躺下,阖上眼感受橘色的光打在眼皮,略有溫熱。另一端,石竹命人将屋內收拾妥帖,而後拎出從公主府帶出的糕點擱在安若手邊的小桌上。

食盒三層,每一層皆是精美的點心。

離開公主府時,公主言說送她親手做的桃花糕。安若應聲:“公主的手藝定然極好。”

“我做的藤蘿餅也很好吃,明日你再來。”

“那……臣女可否趕着午膳?”

“自然。”

安若回安向淵話時,道是公主盛情難卻,其實,卻是公主随口言說,是她上趕着要再去。

“小姐,你嘗嘗?”石榴拿了一塊糕點遞到她手裏,而後自己也拿了一塊。這三層的糕點,足夠她們三人所用。

安若嘗了一口,軟糯适中,還有桃花的香氣。

她笑着看石榴已然吃了整塊:“好吃嗎?”

石榴重重點頭。

“明日給你帶更好吃的。”

石榴聽着,眼底盡是歡喜,一側的石竹神色卻是凝重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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