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夢回老宅

滴答,滴答,滴答

堂屋裏,“三五牌”老式座鐘的秒針一格格地跳動着,發出有規律的機械擺動聲。

座鐘的右邊供奉着一尊白瓷滴水觀音的神像,神像前的青花大香爐裏,已經燃到一半的線香散發出淡淡的檀香味。灰色的青煙袅袅升起,從一樓沿着樓梯飄到二樓,以及小閣樓上。

整點一到,座鐘“當當當”地發出了一陣響亮的報時聲,把睡在閣樓上的寧小北吵醒。

他迷迷糊糊地睜開眼,一時有些分不清狀況。

房間的窗戶被厚厚的窗簾遮蓋着,只有在兩片窗簾的縫隙處灑金絲絲光亮,像是一根根金色的絲線,讓這屋子不至于完全伸手不見五指。

這是什麽地方?

寧小北吓得從床上跳了起來,沒想到腦袋卻重重地嗑在閣樓三角房梁的上頭,發出“咚”地一聲。他疼得眼冒金星,直接趴回了床上,鋼絲行軍床發出“吱嘎”一聲。

“小北,侬在做撒(什麽)?醒了就下來,侬爸爸已經把早飯做好了,快下來吃。”

一樓堂屋裏,正在念經的寧家老太太聽到樓上的響動,眼睛半開半閉地往樓梯方向瞄了一眼,并沒有停下手裏數佛珠的動作。

這個聲音?

寧小北摸着腦袋上被裝出的腫包,一臉難以置信——這口帶着蘇白的上海話,不是他的奶奶又是誰?

不對,奶奶不是過世了二十多年了麽?

他吸了吸鼻子,一股江南一帶老房子獨有的,帶着潮濕木材的味道竄入了他的鼻腔。

寧小北放開自己的腦袋,按照殘存的記憶,右手摸着牆壁,感受到了一片凹凸不平的牆面。他的手向右邊稍微平移了一下,果然摸到了一根繩索。

拉下繩索,一盞小燈在床頭的左邊亮起,昏黃色的燈光将這個不到五平米的小閣樓照的清清楚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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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到了自己身下睡着的鋼絲行軍床,看到了床上那印着百合花的“國民床單”,看到了床邊的小小原木書桌和書桌前被窗簾擋住的老虎天窗,臉色頓時大變。

這是自己的家,不過不是前幾年新買的公寓樓,而是童年時候的老宅——這是自己的小閣樓呢。

“大白天的開什麽點燈啊?侬阿當自己是舊社會的小開(有錢公子哥)?快點穿好衣服下來吃飯,又不是什麽大少爺,吃個早飯還要三催四請的。”

寧老太雖然年紀大了,不過依然耳聰目明,聽到了樓上開關燈的拉繩聲,不悅地說道。

“知道了。馬上就下來。”

寧小北說着,光着雙腳從床上爬了下來。舊地板七翹八歪,一腳踩下去,地板就“吱吱嘎嘎”,發出聲聲慘叫聲。

從椅背上拿起疊好的衣服披在身上,寧小北晃晃悠悠地走了兩步。突然想起來電燈還沒關,急忙轉身關掉電燈,屋子裏又陷入了一片黑暗。

閣樓極小,只放了一張床,一把椅子和一個書桌,書桌就緊緊地挨着老虎窗。寧小北的肚子貼着書桌的邊緣,努力伸出手,一把拉開小窗前的窗簾。

剎那間,清晨的陽光肆無忌憚地灑入這小小閣樓,好似打開了一個新世界。

一只白鴿撲扇着羽翼從玻璃窗前劃出一道優美的曲線從他面前飛過。寧小北唬了一跳,微微向後仰去。

接着只聽到一片“咕咕咕”聲,七八只鴿子跟着掠過窗前,随着領頭的那只白鴿集體俯沖,往不遠處屋頂的鴿棚裏飛去。

幾片白色的翎羽飄落,被夏日的晨風吹入了閣樓的窗戶中,落在寧小北面前。

寧小北撿起一根翎羽,愣愣地看着眼前一片壯麗的景象——目之所及之處,滿眼都是土紅色的屋頂,連綿成片,仿佛是一塊碩大的地毯。紅色的屋頂下是灰色的牆壁,隐約可以看到黑色的大門,幾百棟石庫門建築鋪陳開來,一直蔓延到遠處的黃浦江邊。

江面上水波蕩漾,反射出的鱗鱗波光即使在百米之外都清晰可見。“嗚嗚……”,幾艘輪船一同發出陣陣鳴笛聲,然後拖着龐大的身軀轉過江灣,往南邊去了。

耳邊,海關大樓鐘樓裏,演奏着“東方紅”曲調的沉穩鐘聲幽幽傳來,和樓下堂屋的座鐘的報時聲相映成輝。

“這是……在做夢吧。”

寧小北握着鴿子羽毛的手微微發抖,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幕是真的。

記憶中,自己所住的這棟老宅早就被拆了。

不止如此,在城市建設的推土機之下,上海多少年來都看不到這樣成片成片的石庫門老房子了。

在市中心地段,除了黃陂南路“新天地”,漁陽裏和田子坊的老建築還算被完整地保留下來,其他地方早就被拆得連瓦片都不剩。

“一定是在做夢,我在做夢。”

寧小北拍了拍自己的面頰。

是了,不是有句話叫“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麽?

一定是他最近都在整理父親的遺物,所以才會夢到了小時候。

寧小北想到這裏,不覺一陣苦楚。

他的父親寧建國,上周獨自在菜場買菜的時候,因為突然心肌梗塞突然摔倒,被送到醫院。等他從公司請了假趕到醫院急診室的時候,白布已經覆蓋在了父親瘦弱的身體上。

一切都發生得過于突然,以至于他連他最後一面都未曾見到,更不要說和父親最後說說幾句話了。

寧小北心酸地吸了吸鼻子。

難道是父親托夢給他,想把最後要對他說的話,都放在夢裏一次說清楚麽?

他低下頭,看到書桌上攤開着的筆記本,上面的鉛筆字跡稚嫩又工整,寧小北一眼就認出這是屬于他自己的字。

小時候他寫字總是很用力,所以每次寫完作文後都覺得手酸的不行。老爸總說他這個叫做“力透紙背”,不過在奶奶嘴裏就是他和鉛筆有“深仇大恨”,萬一寫錯了,修改都要比人家多廢些橡皮。

1996年8月13日,晴

日記的最上方記載着時間,應該就是昨天。

也就是說,自己夢到的是小學四年級暑假時候的事情。

“小北,侬再不下來就不要吃飯了!”

樓底傳來奶奶的怒喝聲和她用拐杖敲擊樓梯欄杆的聲音,寧小北急忙把翎羽往日記本裏一塞,合上本子,囫囵穿好鞋子,往樓下跑去。

不管是不是在夢裏,他的奶奶都是他這輩子最畏懼的人。尊敬她,乃至害怕她,都已經成為了寧小北刻在骨子裏的習慣。

一溜煙地跑下樓梯,穿着淺藍色短罩衫的老太太已經站在堂屋門口,正要準備出門的她一臉不悅地看着驚魂未定的寧小北,再一次皺起了眉頭。

“下樓也不好好下,侬是猢狲麽?為撒要跳下來?萬一跌侬倒了,我一個六十歲的老太婆要怎麽辦才好?難道還要找鄰居去廠子裏喊侬爸爸回轉來哉?”

她舉起手裏的黃竹拐杖指着寧小北說道。

殊不知寧小北雖然直瞪瞪地看着他,實際上她的話壓根半句都沒聽進去——一來是面對這個總是吹毛求疵的奶奶,寧小北在之後的時間裏早就學會了“一只耳進,一只耳出”的技能,二來則是此時的寧小北只顧着貪婪地打量着這位“久別”的老人家,已經完全管不到她在說些什麽了。

果然是奶奶,和記憶裏的樣子不查分毫。

寧小北激動地看着她。

寧家的老太太一直都是最講究的,她原本是蘇州人吳江人,解放前就跟着父母來上海讨生活。說的上海話裏因為帶着一股濃的散不開的糯糯蘇州調,所以被弄堂裏的人稱為“蘇州老太”。

上海是五方雜處之地,光寧家所在的弄堂裏就有“紹興阿婆”、“寧波阿娘”,“山東伯伯”和“江西老表”等形形色色的各省老移民們。

他們或是自己,或是自己的祖先,離鄉背井來此地紮根,雖然大家都說着一口上海話,不過偶然從字裏行間,依然會蹦出兩句家鄉話,洩露了其背後的籍貫。

記憶裏,自己的奶奶“蘇州老太”是整條弄堂裏最會打扮的老太太。倒不是說她穿的多麽洋氣花哨,而是只要下了床,就永遠穿着一身“出客”的衣裳,滬語叫做“山青水綠”,又有氣質又有精神。

絕對不會像是有些“下只角”(平民窟)出來的人,走到哪裏都穿着一身睡衣。甚至連去南京路、淮海路都好意思穿着睡衣睡褲逛街,簡直“坍臺”。

因現在還是夏天,奶奶照例上身都是淺藍色或深藍色的葛布棉布短罩衫,下面穿着藏青色的絲綿長褲,踩着黑色的布鞋。現在還只是花白的頭發整整齊齊地豎着,在腦袋後頭挽了一個緊致的發髻,用一根紅木簪子插着。

一塊白色的手帕別在胸前的斜襟上,布紐扣上系着兩朵香得噴鼻的白蘭花,花瓣上還帶着水珠,嬌嫩欲滴。

寧小北記得,他奶奶只要一到夏天,都會佩栀子花或者白蘭花。

弄堂口拎着花籃的賣花老太跟她相熟多年,每天一早都會用前一天撕下來的日歷紙包着剛摘下的,還帶着露水的花朵,放在寧家釘在外牆上的光明牛奶箱子上。

一直到老房子拆遷前的那一年,賣花老太過世了,再也沒人給她送花為止,這樁做了将近四十多年的老生意才不得不停了下來。

“好婆!”

老太太還在絮絮叨叨個不停,突然寧小北大喊一聲,然後上前抱住了她。

“好婆”是蘇州人對奶奶的稱呼。

上海人叫奶奶的方式根據各自祖籍不同而各有區別,除了“好婆”還有“恩奶”,“親娘”,“娘娘”等等。

寧家到了寧小北這裏,已經半句蘇州話都不會說,不過稱呼奶奶,還是叫做“好婆”。

“好婆,吾老想侬額。”

還沒升入小學五年級的寧小北還沒有寧老太長得高,抱住老太太的時候甚至還要踮着腳。他摟着老太太瘦弱的肩膀,聞着她發絲間淡雅的揚州玫瑰頭油的味道,激動地閉上了眼睛。

“小鬼頭,做什麽?一大早神神鬼鬼的吓人倒怪。”

寧老太被他吓了一大跳,扭捏地推開了孫子熱情的擁抱。

她朝他瞪了兩眼,在看到寧小北泛紅的眼眶後,本來推拒的手猶豫了一下,摸上了寧小北的額頭。

“沒有發燒呀……”

“好婆,我沒事,我就是看到侬歡喜得來。”

寧小北笑着搖了搖頭。

可不是歡喜麽,記憶裏拆遷前一年,奶奶就過世了。

他記得那正好1999年的12月。全世界都在迎接即将到來的千禧年,而他們寧家在辦喪事。

可能是從小和奶奶不親的緣故,寧小北一度自己都懷疑他自己是不是已經徹底忘記了奶奶的樣子了。

也就是看到了領養證明才知道,原來奶奶不喜歡自己是有原因的。原來她和自己根本沒有血緣關系,他是爸爸抱來的孩子。

只是如今再見,曾經的畏懼都化成了喜悅,雖是夢裏,也還讓他感動不已。

“我,我去吳家姆媽屋裏搓麻将了……侬記得把米淘好。”

寧老太看到他又是哭又是笑的怪樣子,心底有些發毛。

小北還是毛毛頭(嬰兒)的時候,自己都不怎麽抱過他,更不要說他長大後了。猛地被這小赤佬抱一下,老太婆覺得自己真是渾身雞皮疙瘩都豎起來了。

她拄着拐杖走到門邊。想了想,又回過頭,擔心地問道,“侬身體真的沒有不舒服吧?”

寧小北把腦袋搖得跟撥浪鼓一樣,沖着寧老太的背影喊了一句:“好婆,多贏點鈔票哦!”

寧老太本來已經一只腳踏出門檻了,聽到這句話,心裏頓時“咯噔”一下。

“難道老清老早,碰到赤佬了?”

她回頭看了看笑得跟傻子一樣的孫子,低聲問道。

作者有話要說:

小開,滬語,指舊社會沒有一技之長的上海富家少爺。必須精通吃喝玩樂和至少一門外語,否則也算不上小開,最多算纨绔子弟。小開也是有門檻的。

下只角,滬語,特指除了黃浦,盧灣區(上只腳)等市中心黃金地段以外的上海其他區縣。解放前就是公共租界和法租界之外的華界和上海郊縣地區。

開文了開文了,說好九月開新文,終于趕上了~~請讀者老爺們多多收藏呀,給大家表演一個托馬斯回旋磕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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