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三合一大章 (1)
“幾度風雨幾度春秋, 風霜雪雨搏激流……”
“小趙,心情那麽好啊。”
“哎。歷盡苦難癡心不改,少年壯志不言愁。”
穿過挂滿了鹹雞鹹鴨乃至各種衣物的走廊, 趙景聞一路哼着歌,心情大好, 一路上笑着和鄰居打招呼。
“聽說你家小俠被一中提前錄取了,是真的麽?”
鄰居田大媽一邊收着衣服,一邊沖趙景聞說道。
“哈哈,阿姨侬也聽說了啊。”
趙景聞得意地停下了腳步。
“哦呦, 以前都不知道, 小俠讀書那麽厲害啊。一中啊。我們整棟樓裏,之前都沒有小孩考上一中的,還是提前保送呢。”
“啊呀, 田阿姨, 保送中學呀。又不是保送清華北大,沒什麽了不起的。”
話雖如此,趙景聞笑的嘴角都要裂開了。
上禮拜接到小俠他們班主任的通知, 讓他去學校談話。
其實按理這個讓範建那邊去的, 不過範建那個賤|人最近貌似又換了女朋友,住到對方家裏去了。就連趙景聞都不知道新女友家住何處, 聯系不上, 只好舅代母職親自跑了一趟學校,拿回了範俠确定保送的好消息。
比起保送名額, 更讓趙景聞開心的是,這次他們小俠可不是只是第四名了, 他居然拿到了全年級第三!
這此期中考, 範俠超常發揮, 把整個學校裏的老師們都吓傻了。從年紀二十排外一下子躍居第三,簡直是“放衛星”式的進步。這一切都要歸功于小北對他的魔鬼訓練。
與之相對的是,“千年老·二”丁哲陽這一次不知道是不是壓力太大,居然馬失前蹄,丢了他向來第二名的寶座,被莊麗趕了上去不說,居然連範俠都跑到他前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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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說成績下來後,丁哲陽大病一場,請了兩天假。到現在考試都過去半個多月了,丁哲陽貌似還沒有緩過來,見到範俠和寧小北就跟見了鬼一樣,人整整瘦了一圈。
寧小北現在還沒想好要怎麽對付這個騙了他老爸三百萬的罪魁禍首。能夠以這樣無心插柳的方式,給予童年丁哲陽這如此沉重的打擊,是他自己都沒有預料到的。
“什麽話,都考上一中了,那上北大清華,交大複旦還會遠麽?小趙,你說阿姨講的有道理伐?”
“有道理,太有道理。”
趙景聞哈哈大笑,第一次發現田阿姨真是人美心善嘴甜。
都說“外甥多似舅”,沒想到範俠他居然是塊讀書的料,四舍五入他這個當娘舅的智商應該也不低。不然怎麽年紀輕輕就是個副經理了呢?
趙景聞走進家門,對着玄關處的鏡子前看後看,越看越覺得自己是英俊與智慧并重的美男子。
他哼着歌兒走進客廳,看到了茶幾上那個幾乎快要完工的俄羅斯戰艦的模型。經過這段時間的努力,這艘模型船已經搭得差不多了,已經進入塗裝階段了。
其實趙景聞對于模型什麽的一點研究都沒有,他托人買這個東西就是因為寧建國喜歡。
到現在拼了幾個月下來,他都沒記住這艘戰艦叫什麽名字,反正他們老毛子不管是人的名字還是船的名字都跟火車一樣長。
“小俠呢,好好地跟在小北身邊,一路學上去,走上人生巅峰。”
他低下頭,用那雙迷死人的深邃眼睛盯着模型船。
“建國呢,很快就能搬來這裏住了……啧,以後就能天天在一起了。”
趙景聞越想越激動,幹脆趴到地上做了兩個俯卧撐。
這日子,真是越來越有盼頭了。
————
畢業季很快就來臨了,相處了五年的小夥伴們就要各奔東西。雖然都還是些小丁豆們,不過依然感到了離別的傷感,最後一次班會後,很多孩子們都流下了不舍的眼淚。
其中當然完全不包括寧小北和範俠。
終于不用和小學雞為伍了……雖然初中也沒有好到哪裏去,不過畢竟是中學生了,真是想想就開心。
在寧小北看來,他恨不得時間加快,能夠一下子跳到高中,乃至大學畢業才好。
範俠那更是簡單多了,暑假來了,他又考上了一中,爸爸明天就要帶他去北京旅游了,還是坐飛機去呢。
對于九十年代的小學生來說,坐飛機那可是件大事。範俠一想到自己能夠飛到天上去,又是興奮,又是害怕,手腳都不知道怎麽放了。
“老大,你坐過飛機麽?”
“坐……沒有。”
差點露了餡,寧小北急忙改口。
寧小北何止坐過飛機,工作之後他簡直是坐到想吐。
尤其是剛參加工作的那幾年,差不多05、06年的時候吧,那時候國內高鐵還不普及,為了不耽誤工作進度,去稍微遠一點的城市就不得不打飛的,反正外企公司不差錢。
尤其是上海飛北京的航班,一周兩次雷打不動。周末回上海的時候一定會遇到航空管制,自己不得不帶着筆記本電腦在機場裏辦公。一來二去,同坐一班飛機的幾人都認識了,後來還發展成了好朋友呢。
“真的?那我比你厲害點。”
範俠開心地說道,自己要坐飛機了,寧小北還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飛呢。
寧小北斜着眼睛看他,心想那是你厲害麽?那是你爸樂意花錢!
“記得帶好口香糖。”
寧小北曾經在一次飛深圳的時候不幸患上了航空性中耳炎,高燒了三天才好,差點耽誤工作。小孩子的耳膜比成年人脆弱多了,希望範俠玩的開心吧。
“畢竟等你回來我們還要繼續補課呢。”
寧小北故意笑着說道。
果不其然,只見範俠肉眼可見地萎靡了下來。
如果他是條小狗的話,那現在就是一只耷拉着耳朵,尾巴垂地的黑毛狗。
自己就是笑得不懷好意的邪惡阿茲貓,喵嗚~~
————
寧老太太坐在建德裏的弄堂口,笑眯眯地看着一群大小夥子,光着膀子在她家和停在弄堂口的卡車之間來回奔波,幹得熱火朝天。
“小北,來。”
寧老太對着寧小北照了照手,從兜裏掏出一張五十塊。
“去,到弄堂口的雜貨店,讓老板送一箱‘正廣和’的鹽汽水過來。大熱天的,孩子們都辛苦了,讓他們解解渴。”
“好嘞!”
接過鈔票,寧小北飛快地往弄堂口跑去。
現在寧小北和奶奶的感情越來越好了,每個月從老太手裏拿到的零花錢已經遠超從他老爸那裏拿到的數額。
今天是寧家搬家的大日子。福利房的鑰匙終于在兩個月前拿到手了。經過簡單的裝修和通風,終于可以正式入住了。
這年頭還沒有裝潢公司,單位分配下來的都是毛坯房,個人要想辦法自己搞定。
若是普通人,那只能去火車站和汽車站那裏找工人了。那邊天天都有人蹲在路邊,身前放着一塊木牌,上面寫着“電工”“水泥”“木工”之類的工種。
等自己把工人找全了,再去建材市場買材料。大到地板瓷磚,小到合頁、開關都需要自己搞定,簡直折磨死人。
但是寧建國是什麽人啊?
第三鞋廠的車間領袖,本人也算是半個水電工。
他人緣極好,徒子徒孫又多,聽說寧工家裏要裝修,那些小夥子們各個都願意來幫忙。你鋸木頭我劈磚,很快就幫忙把一切都搞定了。
不說別的,寧小北曾經去看過一次工地,他家所有的牆壁都是趙叔叔和爸爸一起動手塗完的。兩個人拿着個長杆子,你來一下我來一下,快樂的很。
原來當初趙叔叔家裝修,爸爸也是去幫過忙的,這下也算是有來有往了。
不止裝修,今天搬家也是。
寧家沒有請搬家公司,趙叔叔從廠子裏借來了大卡車,這些小夥子一大早就坐車卡車來到建德裏了,一直忙活到現在。按照規矩,搬家要在上午就搬好,這樣才大吉大利。
“奶奶,你真的不和我們一起去住麽?”
寧小北喝着汽水,靠在寧老太身邊問道。
“我不去,我死都要死在這裏的。”
寧老太坐在藤椅上,雙手住着拐杖,堅定地搖了搖頭。
“而且你們那個房子那麽小,一共才兩個房間吧。我住進去了,侬睡哪裏去,難道還要和侬爸爸擠一個房間?你們搬走了,這裏上上下下都是我的了,我想怎麽住就怎麽住,蠻好的。”
“但是新房有衛生間,有抽水馬桶,還有淋浴間呢。爸爸買了熱水器,以後只要一開龍頭就是熱水,不用燒水了。”
寧小北說道。
“哦呦,我又不是沒有住過樓房,沒洗過熱水澡。‘諾曼底公寓’曉得伐?好婆年輕的時候就住在那裏的。上海灘的那些大明星,趙丹啊,王人美啊都住在那裏的。還有那個唱越劇的林妹妹……王文娟還是我以前的鄰居咧。有什麽了不起的?去看看可以,但是住我是不會去住的。”
寧老太态度堅決,寧家父子都拿她沒有辦法。
不過老太一個人住在這裏,他們兩個還是不放心的,需要找個人來照顧她。弄堂裏有人家裏用保姆,那保姆說她蘇北老家有個妹妹正想到上海來找工作,願意到寧家來試試。
寧老太堅定地認為熟人介紹被保姆介紹所要來得穩妥多了,那個叫做“小梅”的姑娘前幾天已經來試過工,做菜的水平雖然和寧建國不能比,但是還是挺符合老太的口味的。
等寧小北他們父子搬走後,小梅姑娘就搬過來,做住家保姆。
“好了,走了走了。”
眼看搬得差不多了,也快要到中午了,趙景聞用毛巾擦着汗,走動兩人面前。
“老太太,小北,走吧,去新家看看!”
寧老太不住地點頭說好,在寧小北和趙景聞的攙扶下,坐到了卡車上。那些大小夥子們則紛紛爬到了卡車後面,頭上搭着白毛巾,和家具箱子坐在一起。
趙經理不愧是幹銷售的,很會炒氣氛,暖場子。
搬家就搬家,他居然還在卡車上準備了鑼鼓和喇叭。剛巧這些小夥子有不少都是廠裏工宣隊的,立即上手演奏了起來。
滴滴答滴答,哐才框框才……
就這樣,一路吹吹打打,載滿了寧家家具,也載滿了寧小北對未來的希望的卡車,朝着蘇州河北岸的工人新村飛馳而去。
————
一連串的大地紅鞭炮聲響起,間或炸開幾個“高升”,下了車,寧小北的爸爸和趙景聞兩個人一人手持一根長長的晾衣服竹竿走在最前面,此乃“步步高升”,“節節高”之意。
寧小北就比較慘,拎着個紅色的馬桶跟在他們後面。
不過馬桶是為了搬家特意去城隍廟買的,簇新簇新的,沒有什麽腌臜氣味,拿在手裏沒什麽心理負擔。
寧小北出行前問過奶奶,工人新村裏家家戶戶有抽水馬桶,為啥要拎個老式馬桶過去,豈不是多此一舉。
奶奶一臉高深莫測地看着他,說馬桶乃是“壓邪”所用,新房子裏要是有不幹淨的東西,馬桶将軍一進去,什麽妖魔鬼怪都要跑開。
寧小北回想了一下,別說以前,就算二十多年後,上海人結婚,女方家裏都要備好嶄新紅木馬桶一只送到新房——不過已經是迷你版的手工藝品了——原來還有這個道理。
寧建國特意選了周末搬家,工人新村裏的鄰居紛紛前來看熱鬧,有不少人都是鞋廠同事,見到寧建國,紛紛上來道賀。當然也有不認識的男人,堆滿笑臉上前說兩句恭喜話,就是為了蹭一根煙。
寧建國雖然自己不抽煙了,但還是按照規矩,拆了一整條“紅雙喜”,一路散着,和鄰居分分喜氣。
“進門大吉。”
寧建國的徒弟小孫把香煙別在耳朵上,抄着銅鑼竄到316室的房門口,“哐哐哐”地敲了三下。衆人一陣哄笑,逐次把家具搬了進去。
“小北,來,這些糕點,都分給鄰居去。用這個紅色塑料袋裝好,一家給一對。嘴巴記得甜一點,都是以後要長遠相處下去的。”
寧建國端着一只搪瓷大臉盆蹲到寧小北面前,指着裏面堆起來的紅通通的“定勝糕”說道。
寧小北點了點頭,示意寧建國自己去忙,他會搞定的。
“多多關照,多多關照。”
寧小北挨家挨戶拍門送禮,不一會兒就把三樓的人家都送了個遍。
左右鄰居們拿着糕點,站在門口看着316的門洞熱熱鬧鬧的,互相交換着眼神,窸窸窣窣地嚼着舌根。
“什麽‘多多關照’,又不是小日本,搞笑的來。”
“噓……輕點,人家聽得到的。”
去年寧家和馬家為了這套房子撕開臉皮的事情,早就傳遍了鞋廠和紡織集團內部,鄰居們多多少少都聽過寧家的名頭。
有些人不了解,還以為寧家是什麽三頭六臂,狠三狠四的人家。結果見到寧小北,是個白白淨淨的小男孩,還那麽有禮貌。再看他爸爸也是熱情大方的上海“模子”,頓時有些吃不準了。
“那個小孩子,我知道的。”
住在二樓的田阿姨特意上樓來看熱鬧,倚在門邊吃着瓜子說道,“一中的學生。”
“哪個一中?”
三樓胖阿姨好奇地問道,她家也有個女兒今年剛上中學。
“還有哪個一中啊?就是我們隔壁小趙的外甥小俠要去讀的那家呀。市重點一中。”
“啊,這個‘多多關照’比起小俠來成績怎麽樣啊?”
胖阿姨頓時來了興致,“這麽說,就我們這棟樓,就有兩個一中學生了。”
這破筒子樓風水倒是蠻好,文曲星高照。
“小俠是保送去的一中。這個麽……自招考第一名進去的,據說除了語文作文扣了兩分,其他門門成績都是滿分,破了一中記錄了。”
田阿姨說着,“啧啧”兩聲。
這些都是她從趙景聞那裏雞零狗碎地打聽到的。小趙說起這個叫做“寧小北”的孩子來,那滿臉驕傲的表情,好像他是人家的親爸爸一樣,滑稽得不得了。
“第一名?啧啧,難怪那麽有禮貌了。我家玲玲以後有什麽不懂的題目,可以去問問她。”
胖阿姨眼睛一亮,一轉頭就忘記自己剛才還嘲諷人家是“小日本”了。
這棟筒子樓乃是老式建築,一共四層,每層20戶人家,呈凹字形,進了大門左右兩排樓梯可以上下。
寧小北分完了三樓和四樓的鄰居,又抓了一袋子往二樓走去。
剛沿着樓梯走道二樓,就看到一個熟悉的人影,黑不溜秋,背這個碩大的旅行包,坐在二樓走廊正對着樓梯的一張小凳子上。
“範俠?”
寧小北吃了一驚,扶着欄杆看着眼前這個灰頭土臉的人。
“侬不是跟侬爸爸去北京玩了麽,哪能這麽快就回來了?”
範俠這次去北京旅游的時間正好和寧家搬家的時間沖突了,一開始他還想說不去了,等幫忙小北搬好家再說。趙景聞哭笑不得說你那麽小,能幫上個屁,最多搬只痰盂罐。
範俠自己聽了也不好意思,再三同寧小北保證,他會拍很多很多的照片,買很多很多北京特産回來,這才依依不舍地走了。
按照原定計劃,他們父子兩人除了北京,還要在天津,承德玩一圈,至少過十天半個月才回來。結果這才第幾天啊,小家夥怎麽就坐在這裏了呢?他爸範建呢?
“老大!”
範俠擡起頭,看着寧小北,嘴巴一咧,張開手臂朝他撲了上來。
“我爸爸,我爸爸不要我了。他有新老婆就不要我了!”
小黑皮哭得肝腸寸斷。
—————
中午寧建國在樓下小飯店擺了酒,感謝大夥幫忙搬家。範俠坐了一天一夜火車,沒口福吃不下去。躺在床上哼唧了一個下午,晚上終于有了點精神,和他舅舅一起到樓上316室吃晚飯。
寧老太坐在新買的皮沙發上,看着玻璃櫃裏放着的黑色俄羅斯戰艦有點不太開心,聽說是趙景聞送的才沒有拉下臉。
“人家搬家送禮,要麽送熱水瓶,臉盆這種用得着的日用品。要麽送個‘一帆風順’的字畫,讨個吉利。你趙叔叔送個帶大炮的輪船是什麽意思?”
寧老太拉着孫子低聲問道。
“奶奶,這個是核動力戰艦,有沒有風都有動力,比‘一帆風順’厲害多了。”
寧老太聽了有些吃癟,抿了抿嘴巴。
“小趙家就在我們正下方?”
寧老太拄着拐杖,敲了敲地板問道。
“是的呀,奶奶,以後建國家裏有什麽事情,喊一聲我就聽到了,樓梯一轉就跑上來,方便的很。”
趙景聞小心翼翼地陪笑道。
“那就是說,我們兩家人家的衛生間的馬桶就是疊在一起的。要是一同上廁所的話,上面那個坐下來,下面那個……”
奶奶眯着眼睛比劃道。
趙景聞臉色一變,似乎從未考慮到這個問題。
“好婆別說了,快點洗手準備吃飯吧。”
寧小北哭笑不得,急忙打斷了這個有味道話題,拉着老太去洗手間了。
趙景聞嘴角抽搐,怎麽之前都不知道老太太這麽黑色幽默呢。
雖然搬家忙了一天已經是精疲力竭,不過寧建國還是堅持晚上一定要下廚給大家做飯。
為了慶賀喬遷之喜,今天寧建國可是露出了“真本事”。一共準備了四碟涼菜,四個熱菜,一道湯。
四碟涼菜分別是:濃油赤醬墨魚大烤,鮮味十足四喜烤麸,甜到心裏紅棗芋泥,爽脆順口上海鹹雞。
四個熱炒更見功夫。
民國特色西露筍尖,筍片卷刀後夾入魚蓉蝦蓉,蒸熟後用筍丁和金華火腿勾芡,看着碧綠松脆,入口鮮香濃郁;碧螺蝦仁,蘇州人寧老太的最愛。碧螺春,蘇州話又叫“吓煞人香”。新鮮河蝦彈嫩多汁,配上撲鼻茶香,好吃又文雅,江南一帶無人不愛;響油鳝糊,和筍片,香蔥爆炒後的鳝魚絲,在端上桌子前一刻淋上滾燙的熱油,“噼裏啪啦”一陣亂響,肉香和醬香一下子升騰起來,勾人魂魄;最後一道半葷半素,乃是滬上名菜“草頭圈子”。散發着暗紅色澤的,被切成一節拇指大小的豬大腸立在飄着酒香的綠色苜蓿上,紅的紅,綠的綠,一口下去,滿嘴生香,叫人欲罷不能。
冷菜熱炒,不是本幫菜,就是蘇幫菜。最後上來的一道湯,卻是一道西餐了——俄式羅宋湯。
不用于工廠學校食堂裏那種用上海大紅腸和番茄湯做出來的“簡易版本”,這道俄式羅宋湯寧建國整整熬了一個下午,用盡心思。
牛肉切丁熬煮,加入用黃油翻炒過的洋蔥、土豆和胡蘿蔔。用甜菜,而不是番茄熬出鮮紅色的湯色。色澤濃郁,入口柔滑。用上海話說,就是甜唧唧,鹹絲絲,酸噠噠,香噴噴都有了,美得要死。
範俠喝了一口之後驚為天人,然後一口氣幹了三大碗,終于從郁悶的心情裏走了出來。
“太吃了,怎麽會那麽好吃啊。我從來沒喝過那麽好的羅宋湯。”
範俠舔着嘴角的紅色湯汁說道。
“這道菜啊,是跟我師傅學的。”
寧建國舉着酒杯懷念地說道。
“我師傅在舊社會裏,曾經在一家白俄人開的餐館裏做過小工,學了一手好廚藝。就是在馬斯南路……現在叫做思南路那一塊,雖然那邊過去是法租界,不過有很多俄國人的面包店和餐廳。”
“小北知道馬斯南麽?”
看寧小北聽得津津有味,寧老太轉頭問道。
寧小北搖了搖頭。
他只知道這裏日後是網紅著名打卡點,上海一日游知名景區。
“一個法國人,他寫的流行歌曲很有名。可惜現在知道的人不多了。”
寧老太低下頭,微微一笑,“我年輕的時候常去思南路那裏等人,喝咖啡。那邊還有莫裏哀路和高乃依路,兩個人都是法國有名的劇作家。一個寫喜劇,一個寫悲劇……是啊,人生不就是悲喜交織麽。”
寧小北從來沒有聽說過這些,他看着眼前滿臉懷念表情的奶奶,有些恍惚地想着:年輕時候的奶奶,又是什麽樣子的呢?
就像是在來到這個世界之前,他從未想過要好好了解老爸寧建國一樣,他對奶奶的過去也同樣一無所知。
一個曾經住在諾曼底公寓,經常去思南路喝咖啡,最後住進建德裏的女子,到底擁有怎樣的精彩人生呢?
懷念的氣氛多少有些傷感,幸好此時趙景聞端起酒杯站了起來,“今天是大喜的日子,什麽悲劇喜劇,今天只有喜劇!要我說,今天是‘雙喜臨門’才對。一來是寧家搬家之喜,而來是慶祝小北考上了一中。我建議大家都喝一杯,喜上加喜。”
“不對不對,是‘三喜臨門’。”
寧小北也站了起來,舉起手裏的橙汁,“我老爸他呀,上個月參加了‘廚師等級’考試,現在已經拿到二級廚師證書了!我老爸的手藝被國家認證過啦!”
“難怪伯伯做飯那麽好吃呢。老大,我以後要天天來你家吃飯。”
範俠果然是記吃不記打的人,在北京的遇到不愉快此時已經被抛到了九霄雲外。他一口悶掉了玻璃杯裏的橙汁,長長地打了一個飽嗝。
“哎呀,這都是小北讓我考的。他說我的手藝不去弄個證書太可惜了。我們父子,一同考試,一同進步麽。哈哈哈……”
趙景聞之前壓根不知道這件事情,朝着寧建國丢了一個責備的眼神,寧建國眼神飄忽,一邊打着哈哈一邊對他解釋道。
寧小北看着他倆人之間的互動,覺得有些古怪,不過又說不出哪裏不對勁。只好歸咎于今天搬家太累了,他都出現幻覺了。
比起大人,範俠才真的讓他操心。
寧小北轉頭看着努力夾菜的小黑皮,嘆了口氣。
範建在和範俠他媽媽離婚後,終于再婚了。這次他們去北京旅游,并不是父子兩人,而是三個……不,正确地說是四個人一起。範俠的後媽肚子裏,還有一個人呢。
根據範俠所說,一路上這位大着肚子的新媽媽對着他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一會兒說自己走不動了,一會兒說自己肚子疼了,半個故宮都沒走完,就嚷着要回酒店休息。
範俠期盼這次旅游足足盼了好幾年,頓時也發了大少爺脾氣。
平時他一發火,他老爸範建立馬投降。
現在不一樣了,老範有了新娘子,新娘子肚子裏還有個新孩子。見到範俠撒潑打滾,這個賤|人也是做的出來的。當場把兒子送到火車站,給他買了一張卧鋪票就讓他自己一個人回來了。自己繼續和新老婆開開心心在北京度蜜月。
範俠一個人躺在卧鋪上,越想越傷心,哭了一路回到上海。他忘記今天是寧家搬家的日子了,回到舅舅家門口,敲了半天門沒人答應。頓時覺得日月無光,這次真的是爹媽不管,姥姥不疼,舅舅不愛了。
幸好此時,寧小北出現,踩着陽光從樓梯間走了下來,就像是天使下凡,範俠當時眼淚就忍不住了。
可憐的小範警官,原來身世如此凄慘。
寧小北用充滿“慈愛”地眼神看着他,就像看着自己的兒子。
爸爸以後要對你好一點。
————
寧小北長那麽大,還是第一次來到看守所。
他看着坐在對面,穿着灰色囚服的丁哲陽,鬼使神差地,冒出來的第一句話居然是“原來看守所裏也要剃頭的。”
“所以寧小北,你今天是特意來嘲笑我的?”
丁哲陽推了推眼鏡,面無表情地說道。
寧小北當然不會那麽無聊,幾天前在範俠的協助下,他已經報了案,确定了自己的父親也是丁哲陽詐騙案的受害人之一,而且被騙金額巨大,今天的會面也是出于辦案需要。寧小北身邊就坐着負責辦理此案的經偵警察呢。
“是啊,我承認,我是騙了你爸。你爸知道我是你十多年的老同學,根本沒有懷疑過我。我說什麽,他信什麽。他還說那筆錢是準備存着給你結婚生孩子用的,說讓我幫忙投資,能賺多些就好了。”
可能丁哲陽已經騙了幾千萬了,也不在乎這三百萬的數額,一口認了下來。
“丁哲陽,你怎麽就成了這個樣子了?你小時候……讀書也挺好的,老師也挺喜歡你的呀。你後來不是考了財大,還去日本留學了麽?你幹嘛跟我家過去不?”
寧小北完全無法理解,他這樣一個從小優秀,按說前途無量的青年人怎麽就走到這一步了。
剃了一頭“青皮”的丁哲陽如今滿臉戾氣,黑色框架眼鏡後方,一雙還算好看的眼睛裏滿是憤慨和嘲弄,薄薄的嘴唇緊緊抿着,帶着全然的不屑,似乎他和寧小北有什麽深仇大恨似得。
寧小北就搞不懂了,要恨也是自己恨他才對,怎麽搞的立場完全颠倒了?
突然發現雖然他們同學十幾年,他都沒有好好觀察過這個人,似乎比完全無關的陌生人都要來的陌生些。
“寧小北,你從小壓着我打,什麽都要勝過我一頭,你說我為什麽讨厭你?沒錯,我就是故意騙你爸的,誰叫你的日子實在太好過了。你不知道,你爸爸提起你多驕傲啊。說你是外企高管,跳了槽後又在‘獨角獸’裏被重用,已經是合夥人了。你們公司融資的差不多,眼看就要上市了吧。我嫉妒你,嫉妒死你了,我想看你吃癟都想瘋了。”
丁哲陽直起身子,激動地說道。
“好好說話!”
坐在寧小北身邊的民警用力地拍了拍桌子。
丁哲陽喘了口氣,撥弄了一下明晃晃的手铐,回以一聲冷笑。
“你都不知道吧。當然了,你怎麽會知道我們這些人的想法。你多高貴……”
寧小北緊緊地抿着唇,一言不發。
“你爸真的很好騙,當初是在他銀行辦業務的時候先認出我的。哦,那時候我還在銀行裏上班,不過不久之後就辭職了。你爸經常一個人來銀行辦理財,我都沒見過你陪過他呢。”
丁哲陽冷笑了一聲。
“我也就是隔三差五打個電話,對他噓寒問暖一番,他就對我掏心掏肺的,什麽都跟我說了,掏錢比誰都爽快……”
寧小北緊緊地攥起拳頭。
“說起來,很久沒有見到叔叔了,他還好麽?”
丁哲陽語帶嘲諷地說道。
“他死了。就在上禮拜。”
丁哲陽愣住了。
厚厚的鏡片裏,反射出寧小北凄慘的表情。
丁哲陽張開的嘴緩緩閉上。
他一點一點地低下頭,直盯着拴在腳腕上的鏈子,再也說不出話來。
從看守所裏出來,雖然外頭豔陽高照,寧小北依然覺得渾身冰冷。雙手抱着胳膊,沉默不語。
“麻煩你跑一趟了。”
一部黑色的雷克薩斯停在路邊,見到他們從鐵門那邊出來,範俠下了車,上來和同事打招呼。
見到寧小北臉色鐵青,他關心地搭上他的肩膀,後者勉強地露出一個笑容。
“工作麽,應該的。”
經偵民警沖着範俠點了點頭,指了指看守所的方向,“那裏面的,也是你的同學啊。”
“是啊,我們三個,從小一起長大的,都是老同學了。”
範俠雙手插在腰間,眯着眼睛感慨地說道,“沒想到居然有個人會‘進去’。‘萬年老·二’,書呆子一個,怎麽就走到這一步了。”
“可能和他家裏有關系吧。”
經偵民警說道,“他爹媽都死了。11年的時候,日本地震。那時候他家一家三口都在那邊。最後活下來的只有他一個……”
寧小北擡起頭,和範俠對視一眼,這件事情他們之前根本就沒有聽說過。
“不過不管怎麽樣,也不能做違法犯罪的事情吧……好了,寧先生,今天謝謝你。之後要是需要配合調查,我們還是會聯系你的。那就再見了。”
寧小北心情沉重地坐上車,久久無法回神。
一直等到車子上了高架,範俠打開廣播,一曲歌聲飄蕩在窄小的車廂裏,他才漸漸收回空洞的眼神,滿懷歉意地對正在開車的範俠道謝。
“今天又麻煩你了。好不容易輪到一天休息,還要來忙我家的破事。”
“哎呦,我是人民警察,不就是要為人民服務麽。再說了,老同學麽,互相幫忙很正常的。上次在老人院,我舅舅也說了,讓我們兩個以後一直走動走動,延續他和寧伯伯的友情呀。”
範俠爽朗地轉過頭一笑,露出兩排雪白的牙齒。
他謹遵舅舅的吩咐,曉得老同學正在經歷喪父之痛,一天至少一次微信通話,為他排遣傷痛。
他還記起寧小北從小身體不好,好像是有哮喘的毛病。本來等在外面挺無聊,想要下車吸支煙的,硬生生給忍住了。
寧小北看着如今意氣風發的大範俠,不禁想到昨晚“夢裏”那個從北京剛回來,灰頭土臉的小範俠,忍不住笑了起來。
“是,友情萬歲。作為感謝,我請你吃飯吧,地方随便挑。”
“真的啊?那我不客氣了。我要吃大閘蟹,現在正好是吃蟹的時候。”
“大閘蟹走起!”
範俠哈哈一笑,一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