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開學首日

1997年9月1日, 香港回歸後的第二月,同時也是寧小北和範俠踏入中學校門的大日子。

為了迎接這個偉大的日子,兩人早飯都吃了寓意一百分的一根油條和兩個大餅, 然後各自蹬上了新買的腳踏車,往位于北站附近的一中出發。

作為本市一流中學, 一中規模龐大,初中部和高中橫跨南北,中間隔着一條馬路。

學校配有四百米标準跑道操場和籃球館一個,階梯大禮堂一個, 游泳館一個。此外, 光教學樓、實驗樓和圖書樓加起來就有七八棟之多。樓與樓之間有虹橋連接,雖然是個中學,但是比一些三流大學都要來的氣派。

經常有剛入學的小同學走着走着就迷路了, 其中還包括剛來實習不久的青年教師。

要問一中為啥如此牛逼。除了年年中考、高考成績名動上海灘, 有大把大把有錢人家的爸爸捧着贊助費,想要把孩子塞進來之外。還因為本校三産搞得轟轟烈烈。圍着一中的那些大小商鋪都是校産,其中甚至包括一個大型停車場。

一中的各種電氣化教學設備也走在了時代的尖端。在這90年代末, 臺式電腦CPU還是486, 586,走進大學電腦房還需要穿鞋套和防塵服的時候, 一中的老師就已經開始使用多媒體教學了。每個教室都配有投影儀和電腦, 不過很多老先生不會用那就另當別論了。因此青年教師在一中格外受到重視,校方樂意培養年輕人, 并讓他們擔任重要崗位。

另外學校裏還經常出現外國面孔,那些都是交換來的外國高中留學生。有人進來, 自然意味着有人出去。

這就是為什麽寧小北一定要來一中上學的原因。

中學七年, 他在這裏曾經受益良多。

“小北, 到啦。”

從工人新村騎車到一中的初中部平時只需要十分鐘,雖然今天因儾份為開學的緣故,學校周邊的道路擁擠了一些,但是兩人還是在六點五十分就到達了學校。

是的,一中的上學時間是早上七點整。超過這個時間進校門的,不管是初中部還是高中部一律按照遲到處理。遲到三次就要全年級通報,通報到第三次,家長就要被請去教導處喝茶了。

但是寧小北知道,這還不是最嚴格的,要說嚴格,眼前這一幕才是……

“快,快,快!奔起來!還有五秒。五,四,三,二……”

七點一到,站在門口的女老師伸出手,将還沒來得及跑進教室的小同學們攔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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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面的都算遲到了。男生二十個,女生十個俯卧撐,做起來。”

一群頭一天踏入中學的小蘿蔔頭們本以為按時踏進校門就行,不知道裏面還有這種規矩,一時之間都吓呆了,站在門口半天不動彈。

“趴下,趴下,都聽不懂人話麽?跪在地上,兩只手往前伸,屁|股翹起來。”

班主任闫老師把秒表塞進口袋裏,沖着他們伸出尖尖的手指,大聲喊道。

那刺耳的叫聲,讓本來分散在教室裏叽叽喳喳說着話,彼此正在互相認識的孩子們一下子都安靜了下來。

因為是開學第一天,還沒有來得及進行排座考試,大家都臨時找位子坐。不少孩子原本就是同一個學校畢業的,于是東一堆,西一堆地紮在一起,組成了各自的小團體。

範俠自然緊挨着寧小北不放。

倒是丁哲陽,不遠不近地坐在他們隔着一條過道的斜對面。也不和新同學搭話,自己拿着本書,裝模作樣地看着。只是厚厚鏡片後面的那雙眼睛,時不時地朝着門口瞟上一眼。

站在門口給這些孩子們下馬威的就是他們未來四年的班主任兼數學老師,闫冰如。

她三十歲不到,生的蘋果臉蛋,面龐白淨,身材小巧,比如今已經有一米五五的寧小北高不到哪裏去。

按說這樣年輕的女老師,應該很是受到學生喜愛。不過此刻卻人如其名,冷若冰霜,閻王似得吊起兩條細細的眉毛,顯得兇惡無比,把孩子們都吓呆了。

“闫冰如,多年不見,還是這個德行呢。”

寧小北看着她的背影,小聲念道。

在那個“現實世界”裏,他就是外面這群蘿蔔頭裏的一員。

為了照顧這些預備班的孩子,學校把他們這個年級的教室特意放在了兩個花園之間的三層小樓裏。那小樓比起其他教學樓都矮了不少,又在一片花木之中,很難找到。果不其然寧小北和其他的孩子們一同迷路了

幸好學校早有準備,安排了不少高年級的學生做志願者,把這些孩子們一個個送到各自的教室門口。

當他開心地踏進預備班所在的走廊,準備走進教室的時候,就被這位老師攔在了走廊裏,被要求和現在外面的孩子一樣做俯卧撐。

當年,二十個俯卧撐還沒做完,寧小北就哮喘發作,渾身冷汗,翻起了白眼。幸好隔壁二班的班主任隋老師見多識廣,飛奔而來,将他送入校衛生室。

寧小北當天錯過了排位考試不算,夜裏還發發起了高燒。

等他三天後回到學校,赫然發現自己被闫老師發配坐到了最後一排靠牆的座位上,身後就是個垃圾桶 。

在一中各個教室,最後一排的那四張桌子,八張椅子,被歷代學生們戲稱為“特等座”——就是坐在再等下去,就要淪落到下一個班級,無藥可救的意思。

原來寧小北被送去搶救的時候,正巧遇到校長前來視察新學生,目睹了一切,當即狠狠地批評了他們的班主任。

被發配到“特等座”,也就順理成章了。

那時候的他可不像現在,在社會裏胡打海摔慣了,臉皮厚得跟城牆似得。心思纖細的寧小北小朋友,立即敏感地察覺到自己被老師針對了。他又驚又怕,連續幾次月考都沒有發揮好,差點真的跌到二班去。

寧小北轉着筆,看着那些個遲到的孩子們被體罰完後哭哭啼啼地走進教室。

一個挺白淨的瘦弱女孩看着髒兮兮的雙手和膝蓋,坐在椅子上嚎啕大哭起來。為了迎接開學,她特意在藍色校裙下穿了一條白色的新絲|襪,如今膝蓋都被磨破了,新襪子自然也“報銷”了。

“是莊麗……”

範俠認出了她。

“哭什麽哭?再哭讓你爹媽把你接回去。我這裏容不下大小姐,更容不下‘林妹妹’。聽到了麽!”

孩子們的情緒是非常容易互相傳染的,幾個小姑娘見莊麗如此,不由得也紅了眼眶。沒想到闫冰如先發制人,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把她們眼眶裏的淚珠都懾了回去。

莊麗低下頭,瘦弱的肩膀一抖一抖的,只敢小聲哽咽了。

男生們互相之間看了看,各個低頭不語,靜若寒蟬。

見到整個班級“秩序井然”,闫老師那不怎麽帶着血色的淺唇微微勾起,終于露出了今天的第一抹笑容。

“以後都給我記住了。誰敢遲到,就是這個下場。今天是第一天,做做俯卧撐就算了。從明天開始,遲到一分鐘就去操場一圈。”

看到下面學生的臉各個慘白,自己的“下馬威”到位了,闫冰如心滿意足地離開了教室。一會兒就是開學典禮,她還要代表青年教師上臺演講呢。

闫老師一走,教室立即“轟”地炸了開來。

男孩子們交頭接耳,難以置信這看起來漂亮可愛的老師居然是個“母夜叉”。幾個女生扶着莊麗和其他兩個遲到的女孩子去廁所洗手去了,看來她們之間很快就會培養出友誼。

突然,寧小北“啪”地一下把筆扔在桌子上,範俠都被他吓了一跳。

回家路上,兩人并排騎着車,範俠忐忑極了。

“怎麽辦?剛才排位考,我感覺我發揮的不是很好。”

排位考只有一張試卷,語數外三合一。

考試結束後,被考得暈暈乎乎的範俠打開新發下來的課本,發現最後那幾道數學大題壓根不是題目超綱,而是根本還沒教呢,遂大呼不公平。

抱着和範俠一樣心态的同學不少,這時候的他們還沒領教過這位數學老師的厲害,紛紛問她為什麽要考他們沒學過的東西。

闫老師輕飄飄的一番話就讓他們徹底偃旗息鼓。

“作為一班的學生,你們居然都不預習麽?暑假兩個月都幹什麽去了?學習究竟是靠老師還是靠自己?是為了老師學,還是為了自己學?你們要是以後都是這種學習态度,趁早去四班‘垃圾桶’。”

“別氣餒。你不會,別人也不會。再說了月考、月考,就是說你每個月都有進步的機會。放心,我身邊的座位永遠為你留着。你要争取在畢業之前坐到我身邊啊。”

寧小北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

“老大你真幽默。”

範俠苦着一張臉,似乎更加黑了些。

就像是寧小北之前說的一樣,考入一中只是第一步,路還長着呢。

“對了小北,剛才闫老師放學前說的那些話是什麽意思啊?什麽叫做‘回家後跟自己的家長溝通溝通,想想如何增進師生之間的情感’。我怎麽就不明白呢?”

“你不明白不要緊,你舅舅明白就行。”

寧小北冷笑一聲。

——————

“什麽意思?你們老師在‘豁翎子(暗示)’呢。”

趙經理不愧是社會老油子,一點就透。

“東西我早就準備好了。一會兒吃好飯,讓小俠拿上來。明天你們帶去學校。下課時間找個借口去一趟老師辦公室,悄悄地塞給她。”

“舅舅,你在說什麽啊,我怎麽都聽不懂?”

範俠把腦袋從飯碗裏擡了起來,迷茫地問道。

寧小北捧着碗不說話。

“你看看你,光知道吃飯。人家小北明顯已經‘接翎子’了。一樣都是預備班的學生,怎麽你還那麽幼稚呢?”

趙景聞恨鐵不成鋼地用筷子指了指範俠,不住搖頭。

範俠等瞪一雙黝黑的大眼睛,望了望他,又轉頭看了看寧小北,最後決定繼續扒飯。

自從搬家之後,趙家兩舅甥就徹底把寧家的客廳當做是自己的客廳了。

趙景聞是業務員,平時日不用在廠子裏坐班。要是晚上不用出去應酬客人,他下午就去菜場買好菜,淘好米在家等寧建國回來做飯。然後順手掃掃地,拖拖地板,擦擦玻璃。反正除了做飯,其他所有的家務他都包了。

等到了飯點,舅甥兩人再攜手上樓用餐。兩戶人家,四個男人,簡直過成了一家人。

“這種事情,小孩子根本不需要懂。”

寧建國不贊同地瞪了一眼趙景聞。

“他們老師怎麽這個樣子?這不是擺明了要家長……去送禮麽。”

最後的幾個字,寧建國幾乎是壓在嗓子說出來的。

“現在社會不就是這樣。要辦事,就要付出代價。你看人家老馬不就是……好了,不提老馬了。反正學校也不例外。老師既然開口了,我們照做就好了,不然就是格格不入。”

“那可是老師啊……”

寧建國在鞋廠裏負責的都是技術方面的工作,從來靠得都是一把子好手藝,加上資歷又老,所以壓根沒給誰送過什麽。

“我不去。”

寧小北幹脆利落地說道。

“那我也不去。”

範俠似乎有些聽明白了,不過還是不太懂。

但是他跟着寧小北,老大不做的事情,他也不會做。

“對,你們都別去,我們去。”

趙景聞拍了拍寧建國的肩膀,點着頭說道。

“小孩子去送辦公室送禮,還是太難看了……不如這樣,過幾天就是教師節了。建國,我和你找個時間去學校裏找一趟他們班主任,最好能請她出來吃頓飯。去學校外面送,就不尴尬了。”

“我不去。爸爸你也不準去。”

寧小北擡起頭,擰着眉頭說道,“趙叔叔,要送你去送。我是不需要的。我就不信了,我不送禮,她闫冰如還不讓我進教室上課不成?”

“現實世界”裏,寧建國就是送了禮的。

那是在寧小北被欺負打壓了幾個月後,經過同班同學的家長“點播”,後知後覺的寧建國才匆匆去南京路的三陽百貨買了條一整條金華火腿,送到了闫家。

“小北,怎麽跟叔叔說話呢?注意你的語氣!”

寧建國大聲喝道。

寧小北連忙放下碗筷站了起來,沖着趙景聞鞠躬道歉。

“小北,這種事情,你小孩子家還是不懂的。要知道——‘官大一級壓死人’。你們老師如果要讓你不舒服,多得是辦法”

趙景聞不介意地擺了擺手,他跟個孩子計較什麽。

“再說了,你讀書好,不用老師關照也行。小俠不一樣啊,他能考上一中,完全是‘額骨頭碰上天花板’,要是不和老師搞好關系,真的被扔去‘垃圾桶’怎麽辦?”

範俠本來底氣十足,聽到舅舅這話,只好恹恹地耷拉下了腦袋。

寧小北知道趙景聞說的不錯,但心中依然難免不平。

突然,樓下傳來一陣喧嘩聲,衆人紛紛回頭。

範俠沖到走廊裏,扒拉着欄杆往下一看,只見一輛卡車停在筒子樓下的小廣場裏。

“還有人這種時候搬家呀。”

他擡頭看了看已經擦黑的天際,好奇地說道。

作者有話要說:

豁翎子,接翎子:滬語,就是對方不動神色的地給了一個暗示,然後另一方接到了的意思。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堅決反對一切體罰的行為,堅決反對一切收受禮物的行為。

本文只是描寫了當時代的某種社會不良風氣,是為了批判,揭發。

參與這種行為的人會最終受到懲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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