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昭昭
景曦終究還是對自己上一世的死耿耿于懷,對着幕後主使謝丞相,還是忍不住要出言譏刺。
她想看見謝丞相驚駭的表情,然而謝丞相這只老狐貍喜怒不形于色,景曦盯着他看了半天,也沒在他臉上看出破綻來,只聽他不緊不慢道:“公主多慮了,京城乃是天子腳下,哪會有此等膽大妄為之事。”
單看他這副毫無破綻的表現,任誰都想不到,上一世景曦遇刺身亡,就是他一手謀劃的。
景曦略有些失望。
她沒興趣對着謝丞相那張老臉虛情假意,腳步一轉,徑直往宮門前走去。
那裏早站着個淡青色服飾的宮女,見景曦過來,忙迎上來行禮,道:“公主出來了,貴妃娘娘派奴婢來請公主呢!”
景曦點頭:“帶路。”
柔貴妃宣氏,是景曦生母宣皇後一母同胞的小妹妹,姐妹兩個感情很好。宣皇後死後,宣家又将柔貴妃送進宮來。景曦沒少幫扶柔貴妃站穩腳跟,柔貴妃也總是替景曦在熙寧帝面前周旋。
和宣皇後表面溫柔,實際上手段才幹更勝男子不同,柔貴妃的手腕僅限于後宮,景曦在前朝受人針對,她只能幹着急,在柔儀殿裏急得直繞圈子。
一見景曦進殿,柔貴妃撲過去抓住景曦的手,将她上上下下從頭到腳看了一遍,确定她不像是吃了虧的樣子,這才焦急道:“昭昭,你沒事吧!”
昭昭是宣皇後給景曦取的小字,取得是《說文》中的意思:昭,日明也。正與景曦的名字相配,也隐晦地透露出了一點宣皇後對女兒的厚望。
統共這樣喚過景曦的,也不過宣皇後和柔貴妃兩人。
景曦微微恍神,随後用力反握住柔貴妃纖細的手,笑道:“娘娘別擔心,我沒事。”
柔貴妃蹙着一雙秀眉,憂心忡忡地道:“我一早起來就聽說你被傳進宣政殿去了,到底出了什麽事呀,鬧得這樣大,教我擔心的緊。”
柔儀殿景曦來過多次了,熟悉至極。她一邊反客為主,同柔貴妃一起往後殿裏走,一邊道:“這事你也該聽說過,是禦史鄭啓祥意外身故一事,謝叢真那老家夥聯合朝臣參了一本,說是我幹的。”
謀害朝官可不是小罪名,柔貴妃變了臉色,卻沒多問,直到拐進後殿屏風後,宮女們被全部打發了出去,她才悄聲問:“是真是假?”
景曦對她點了點頭。
柔貴妃方才變了臉色,景曦一承認,她反而松了口氣:“只要不是平白無故背了黑鍋,咱們就不算吃虧!”
景曦被她逗笑了,淡紅的唇角往上一揚,道:“娘娘放心,他們沒有證據。”
柔貴妃點頭:“那就好,昭昭,你千萬小心些。”
“那是自然。”景曦點頭,又道,“娘娘,今日我在朝上自請離京了。”
“什麽!”話題陡然轉變,柔貴妃甚至都沒來得及反應,就被‘自請離京’四個大字迎面砸的頭暈眼花,大驚道,“他們竟然如此咄咄逼人,還是說他們難道抓到了什麽把柄?”
景曦耐心道:“他們什麽把柄也沒有,是我自請離京的,現在京中所有目光都盯着公主府,這個時候留在京中,就是個被所有人圍攻的靶子,倒不如到晉陽去,避一避風頭。”
這話不能說沒有道理,甚至算是個韬光養晦的好主意。然而柔貴妃微擰起眉,猶豫着道:“但是出京容易,回京卻難,東宮和兩王府都盯着,哪個肯讓你再回京,晉陽和京城隔着五百裏呢,就是縱馬急奔也要三四天的功夫,連傳遞個消息都不容易。”
“娘娘放心,我走之前自然會将這些事安排好。”景曦道。
柔貴妃又嘆了口氣,道:“皇上會同意嗎,他一向還是很疼愛你的,恐怕舍不得。”
景曦搖了搖頭,這一刻她眼裏滿是冷靜,甚至冷靜到了漠然的地步:“父皇疼愛我,卻不代表他真願意将我留下——娘娘還記得去年一月間的事嗎,謝叢真等人聯合上書,要求削去我手中的權柄,如果不是我在父皇面前苦苦哀求,說不定早就被削權了。”
她頓了頓:“否則我何必冒險對鄭啓祥動手,還不是因為他要再次聯合朝臣上書針對我,這一次我已經沒有把握能說動父皇偏向我了。”
柔貴妃想起那時她趕過去幫着景曦哭求,甚至連已故的宣皇後的情分都搬了出來,才勸得熙寧帝心軟。她也忍不住難過起來:“若是姐姐還在,誰敢這樣欺負咱們。”
景曦道:“雖然現在父皇看似還在考慮,但他一定會召太子和吳王、睿王詢問他們的态度,最多三日,準許我離京的旨意就會下來,娘娘不必替我求情說話,只要保重自身就好。”
柔貴妃點頭。
齊朝未出嫁的公主都住在宮裏,不能輕易出宮,景曦卻與衆不同,因為宣皇後的緣故,景曦十二歲就自己出宮開府居住,這大大方便她結交外臣,将自己的手伸進朝堂之中。
景曦沒有在宮裏久留,她又和柔貴妃說了些話,就辭別柔貴妃出了宮,準備先回公主府。
她神情冷淡,侍從們也看得出主子心情不好,不敢多話,只埋頭駕車。待景曦出神片刻時,馬車已經碾過青石路面,發出細碎的聲響,周圍漸漸嘈雜起來,這代表着快要轉入京城最繁華的一條主道——朱雀大道了。
景曦信手撩開車簾,往外看去。
朱雀大道路旁,每隔一段距離,就矗立着幾個石質的燈座,上面雕刻有異獸的花紋,或貔貅、或麒麟,被用的最多的,當然還是朱雀。
她眼前浮現起上一世的情形來。
上一世就是在這裏,她□□脆利落地一劍穿心。
刺客一得手,毫不戀戰轉身就走,那把寒光閃閃的劍刃從景曦心腔裏猛地□□,帶起一潑血花。
景曦捂住胸口,從座位上摔落下來。
她伏倒在車廂裏,劇痛使得她張口,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她掙紮着,卻根本無法撐起身體。拉車的駿馬因受驚而失控,帶着馬車朝路旁的石頭燈座撞了過去。
意識徹底消弭之前,景曦看到的最後一個畫面,是燈座上染血的朱雀花紋,以及她自己傷口中汨汨流淌的鮮血。
随着馬車駛入朱雀大道,一劍穿心的痛苦仿佛再次被喚醒。景曦咬緊牙關,面色卻仍有些微微發白。
她冷笑一聲:“太子、吳王、睿王還有朝臣,真是難得這麽齊心!”
她的貼身侍女以為景曦在說今日之事,連忙道:“他們聯起手來,卻照樣拿殿下沒法子,說到底,他們是害怕了。”
“是啊!”景曦點頭,“他們是害怕了。”
所以才會難得默契一次,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韪,在京城最繁華的朱雀大道上行刺當朝最有權勢的一位公主。
就連景曦除掉鄭禦史,都是費盡心機布局,拐彎抹角抹除所有證據,将一切僞裝成意外,才敢動手。而針對她的這場刺殺,居然如此大膽,大膽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景曦也是在地府待了五年之後,才将自己的死因徹徹底底摸得清楚明白。看到這些人最後的下場,才更覺得諷刺至極。
——你們聯手殺了我,最後卻将齊朝推向了南逃亡國的萬劫不複局面。
馬車在晉陽公主府前停了下來。
晉陽公主府位于朱雀大道以東,這裏是皇親貴戚的聚居之地,每一處宅邸都異常恢弘華美。
侍女們在車下鋪好了錦墊,然後恭恭敬敬伸出手,将景曦扶下車來。
見景曦始終神色不佳,貼身侍女雲秋有心開解,便笑着打岔:“殿下不知,這幾日京中有個奇景,各家貴女紛紛頂着毒辣的日頭往城門處跑,聽說是為了看美人去。”
“什麽美人?”景曦随口問。
雲秋笑道:“就是謝丞相家的那位公子,被譽為京城第一美人的那位,聽說他母親裴夫人這幾日回京,做兒子的要親自去接,偏偏又沒說哪一天——那些貴女不就只能天天跑去碰運氣嗎?”
雖然在雲秋看來,這些瑣事是京中人人皆知的。但對于景曦來說,實際上她和雲秋,乃至于和這個世界都已經隔了二十年的距離,要讓她一下子想起來一個無關緊要的‘第一美人’,還真有點難度。
不過好在這位美人的名氣足夠大,景曦略想了想,總算把關于他的記憶從腦海深處扒了出來。
一般來說,能被冠以‘第一美人’名頭的,十個有九個都是女子。偏偏這一位大名鼎鼎的京城第一美人就是那剩下的一個,他是個少年人。
不但是個少年人,還是個出身高貴,才學出衆的少年人。
他姓謝,名雲殊,是當朝謝丞相的嫡長孫。生父是丞相嫡長子,生母出身大齊名門襄州裴氏,外祖父、舅父均是當世名士。謝雲殊不但美貌力壓一衆千金,名列京城第一美人,還自幼受外祖父、舅父教導,才學出衆,十三歲就作出了名揚天下的《後都賦》。
“是‘貌似琳琅,才思無雙’的謝雲殊?”景曦問。
雲秋撫掌笑道:“殿下說的沒錯,正是他。”
景曦冷淡一笑:“京城第一美人啊,也不知道謝叢真一張橘皮老臉,如何能生出這樣風儀出衆的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