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2
大獎賽之後他們都回家過聖誕和新年。03年初,克裏斯去歐錦賽,理查和凱蒂去四大州賽,他們直到世錦賽才再次碰面。在酒店簽到的那天理查看到克裏斯,克裏斯朝他眨眼笑了笑。他意識到這件事都在他們各自心中滋長蔓延,在很長一段時間都不可能消停了。他沒有料到的只是這“很長的時間”居然能有那麽長。他們成了字面意義上的旅途情人,除了各種比賽和商演之外本來也沒有什麽機會可以跨過大洋相見。他們有互相的手機號碼,可是誰又會沒日沒夜地發跨國短信呢。在他們有機會碰面時,大部分比賽都只有短暫的一個禮拜,商演則更短。這一行裏流傳着各種關于在比賽前夕一夜風流之後會掉落到第十三名的都市傳說,而事實上每逢大賽臨頭,人也沒有太多尋歡作樂的興致。于是他們通常要麽在到達的第一天見面,要麽在最後兩天,正式比賽結束之後。
跟克裏斯托弗做`愛是世界上最瘋狂的事情。他的身體漂亮得像雕像,精細勻稱,大衛般的男性身體,最可怕的是他對這身體有着全然自如的控制,是十五年殘酷訓練的效果,所有的肌肉和骨骼都能成為他欲`望的使徒。他又是個永遠不肯倦怠自己的人,好奇心、精力和占有欲都信手拈來,他不是不按常理出牌,而是在他的世界裏根本沒有常理可言。像這樣的一個人,願意發掘一切把戲,編造一切不可能的伎倆,知道如何把最不恰當的時間和地點變成令人上瘾的幻想,如何讨好別人也滿足自己;剩下的,就只需要用同樣技巧娴熟的肉身來化為現實了。沒有克裏斯·朗格萊做不到的事情。他敢索要一切,因為他真的能夠得到他想要的一切。
他也許不是一個可靠的伴侶。但絕對是最好的情人。
克裏斯也不是一個喜歡摟抱着入睡的人,但性`愛會讓他變得比平時還更加話痨,他喜歡在結束後丢開枕頭,躺在床上聊天,每到這種時候他腦子裏會有千奇百怪的荒唐話題。你有沒有聽說過統計數據,詩人年輕時寫的作品最好,小說家年邁時寫的作品最好?你有沒有聽說過1972年在安第斯山脈的空難,幸存者被迫吃死去同伴的身體,這樣維持了兩個月才獲救?你有沒有聽說過,據說溫莎公爵夫人是雌雄同體的雙性人?你有沒有聽說過小醜魚會變性?有的鳗魚也會變性?
當他這麽說的時候,理查好像也就忘記了他們現在所處的某一個比賽城市裏千篇一律的酒店房間,被他帶到永無鄉去。這真是最奇特的感覺,仿佛他們真是漫長火車旅途中的同伴,有無限的光陰需要打發,卻缺乏切實的紐帶,于是便要用這些與自己毫無關聯的奇聞異事來證明他們之間——至少在此刻在這狹小房間之中——的确曾經分享過某種不能被旁人劫掠的親密。
大部分時候理查的回答是“所以呢?”,然後克裏斯會滔滔不絕地講下去。荷爾蒙還在他們身體裏面沒有退卻,離開顯得狼狽造作和過于惶恐,睡覺又太早太親近了。這好像确實是适合交談的時機。當它也變成常規的一部分,理查逐漸意識到所有這些談資都是克裏斯的突發奇想,他現在記得,一個禮拜後就又找到下一個新的興奮點了。但其實不重要。沒有人在乎小醜魚和鳗魚,它們連同溫莎公爵夫人一起,好像都成了自怨自艾的犧牲品,即将刻在一場豔遇的墓志銘上。你有沒有聽說過海明威跟菲茨傑拉德在巴黎。菲茨傑拉德一輩子只跟他老婆上過床。但澤爾達在床上老是損他。以至于他擔心自己的尺寸低于正常水平,跑去求海明威給他排除疑慮——
“——等等。這個聽起來要往奇怪的方向發展了。”
克裏斯在喉嚨裏低聲笑。“其實沒有那麽奇怪。于是海明威帶他到一個衛生間裏讓他脫褲子給他看。”
“然後呢?”
“然後菲茨傑拉德照辦了。海明威過目之後向他保證他的尺寸沒有任何問題。菲茨傑拉德就開心了。”
“好吧,”現在是理查忍不住開始笑了。他翻過身側躺着,看見克裏斯看着天花板,兩手舉過頭頂伸了一個懶腰。 此刻克裏斯臉上的笑容好像一半是心滿意足,一半是徹底的放松。那輕松的神情是假裝不來的。理查不知道海明威到底跟他們有什麽關系,但他就這樣被簡單的愉悅占據了。
每當克裏斯說“你有沒有聽說過”,他的口音總把那個“聽”字的開頭念得無比的輕,好像就要消失不見,時日漸久,理查不知道消失的是克裏斯嘴裏的輔音還是他自己耳中怦然作響的浪潮聲。
有一次,大概沒有這麽早,大概在他們滾上床的一年以後,某一個非比賽日的下午,在場下等待輪流訓練的間隙,理查獨自在休息室裏熱身。屋子裏除了沙發電視,中央還有張墊子。他穿着訓練時穿的長袖棉衫和運動褲,水壺和冰鞋丢在一邊,光着腳在墊子上壓腿。
克裏斯進來的時候他正伸着腿坐在墊子上。他的第一反應是站起來跟克裏斯說話,但是克裏斯更比他更快。克裏斯到他身邊來,就如事先設計好的動作組合一樣,克裏斯跪到地上,挪動膝蓋頂住理查的髋骨,用小腿壓實他的腿,最後伸手把理查的肩膀也按到地上。好像只用了一瞬間的功夫,克裏斯就手腳并用地把他整個人釘在墊子上了,然後——然後,克裏斯做了最讓人無法理喻的事情。
克裏斯低下頭,他的氣息落在理查的耳邊,他靠過去在理查的喉結旁邊舔了一口。
緊接着他從地上跳起來。他好像笑了一下,理查根本沒機會看清,然後他三兩步邁到門口,拉開門就又出去了。留下理查一個人愣在空蕩蕩的房間中央。
這是要有多離譜!有多心血來潮!他怎麽會就在這樣的時間這樣的地點,毫無征兆地進入那間屋子,毫不猶豫踏在橡膠墊上,壓住他的腿按住他的肩膀,然後就在他脖子上舔了一下?他甚至沒有吻他,沒有擁抱他,一句話都沒有說——就舔了一下?接着克裏斯就消失不見了。休息室的門砰一聲又關上。
兩分鐘後有別的人進來。理查還坐在墊子上瞪着牆壁。他們跟他打招呼,說了兩句帶着濃重口音的英語,他沒聽清楚,只好回答一句寒暄。兩小時後他才從心不在焉的練習上離開。他收拾好東西出到場館門口。在運動員出入的側門處有一個小的門廳,有兩臺自動售貨機和一條長木凳。克裏斯盤着腿坐在那條木凳上按手機。
“克裏斯,”理查叫他。
克裏斯擡頭看見他,一下子從凳子上跳下來。
誰也沒接話。他們的目光相接。
片刻後理查才說:“剛那一擊脫離是怎麽回事。”
他說了一個問句,卻沒有用問句的語氣。一開始克裏斯還板着臉,只是打量着他。理查一攤手,“拜托,”他說,克裏斯終于繃不住開始大笑,勾他的肩膀。他們一起回酒店去,玻璃門外的傍晚天空冰冷幹淨,能聊的不外乎外國的食物、隊友的抱怨、教練的吐槽,排練節目時來來去去的那點破事,但在那個時候,逗笑對方好像是最容易和自然不過的事情。他們還沒回到酒店房間,在電梯裏,理查就想按住克裏斯揮來揮去的手,進屋以後他把他徹底推到牆上,同樣壓着他的肩膀抵着他的腿,全都報複回來。他們之間果然好像是有過未經解釋的默契,就是他們不會在比賽進行的那三四天裏找對方。但在此刻連這點謹慎都化成泡影了。他們所能做的就是迅速而直奔主題的一場親熱,結束以後回到各自的隊裏開會去。
類似的事情并沒有一再發生。他們并不經常這樣冒險,他們幾乎從不在公共場合過度親近,也不對其他的人說這件事。他們都被迫很早學會公共領域和私人生活之間的界限,但那同時也意味着,兩個人對對方的一切其實都并不了解。理查迄今為止也不知道克裏斯在別的時候是否見了其他的人。
從每年的十月到第二年的三月這段時間裏,他是無論如何也沒法談戀愛的。理查每天清晨五六點起床,芝加哥的冬天,整個城市還只有夜燈閃爍時就到了冰場。再加上每隔幾個禮拜就要飛到別的地方去,他的飛機裏程數加起來已經環繞地球幾十圈了。有的夏天裏他倒是短暫地認識過有趣的人。但一到九月就會被甩,這一點屢試不爽,對方要麽憤怒,要麽無奈,但說辭十分類似,“我感覺根本都沒有機會見到你”,“即使你晚上出來也總是看起來那麽疲倦”。沒有人會願意放棄做自己生活的主角,而甘願給別人的生活當注腳。
事實上這三四年裏他們兩個聚少離多,在寒冷的聖誕新年假期,或者夏末秋初開始排練新節目期間,他們幾乎從來不會主動互相聯系,就像這個人可以暫時性地從你的生活中抹除。即便在冬天,在比賽與比賽之間,他們也不過問互相的生活。現在他誠然記得種種那些溫存場景,分享過的笑話,籠罩在頭頂的陌生城市的夜空。但其實被星星點點的火花遮掩住的是一些遠更漫長的孤獨,如坐針氈的等待,自我克制和說服,那些才是這故事的大部分時間裏他生活的常态。他現在終于意識到,人的記憶是最不懂得羞赧的事情。它偏心于它青睐的內容,你即使想要遺忘也無能為力。
2003年十月,凱蒂和他帶着新的節目去這個賽季的第一場大賽,在賓州的美國站。他們與6.0分制告別。當一行簡潔的小數被單獨一個巨大數字所取代,在等分區的毛絨玩具和紙巾筒之間,總會有一瞬被抽空殆盡的感覺,他們需要反應幾秒才能意識到這分數的意義。所有人表演完畢,分數依序排列之後,一切又回到原點了。大家都知道這變化背後的污穢和醜聞;這大概就是生活逐漸偏離舊時軌道、走向不可預期之未來的征兆。後來的幾年裏比賽規則幾次改變,再後來,他們退役以後,他就已經放棄追蹤每條新聞,徹底跟不上日新月異了。
十一月他們到巴黎去。這是好幾年來他們第一次去巴黎站,上一次時年紀還小,是剛進入成年組的第一年,從比賽到旅游都好像走馬觀花。這回克裏斯保證要帶他們兩個造訪他口中所謂最棒的隐秘去所,可惜最後誰也沒有擠出時間多逛。但到巴黎的第一個晚上克裏斯、理查和凱蒂三個人還是到街上吃了一頓飯,他們穿過鐵塔下的街道,走過河上橋梁,無數傳奇故事眷戀過的老巴黎的盛大冬夜,在眼前攤開如一本可讀的書。他們卸下他們的歡聲笑語使之成為它的一部分,而作為回報,這城市也攬他們入懷。
周四,凱蒂和理查都留在冰場看克裏斯的短節目:《四百下》真的要演了。一年半以前克裏斯還在說他想滑的曲子已經排到了下輩子,但一年半之後他就變了主意,讓歷久彌新的老電影原聲碟插了隊。短節目在下午,克裏斯最後一個上場。時機如此完美;貝爾西館裏的觀衆簡直瘋狂。直到今天理查依然覺得這是克裏斯的所有節目裏他最喜歡的一個。不是因為那是他出的主意,而是因為這套曲子,只有克裏斯能滑它,也只有它能捕捉到他的每分每毫。克裏斯穿着一套棕色西裝,上身是件馬甲,領帶歪向一邊,襯衣的領口敞開着。開場時他低着頭用僵直的姿勢站在冰場中間,上半身一動不動,兩腳滑開,帶着懷舊的一板一眼的乖巧,但随着豎琴的加入,合奏愈響,第一個跳躍是個四接二,接着是阿克塞爾三周,落冰一刻沒有哪怕最細微的動搖,掌聲和驚呼,于是他徹底變成這城市新鮮空氣下的彼得潘,聖心大教堂門前石階的狂奔,樹林中的小徑,海邊的風,全都無拘無束一氣呵成。他也不再是十九歲上那個不知道把手腳往哪裏放的少年了,他的身體愈發舒展,就像高`潮段落幾聲撥弦的舉重若輕,直到音樂結束,觀衆從座位上站起揮舞旗幟,所有的閃光燈都給此刻向四面鞠躬的一人。
“你看那分數——”凱蒂在他旁邊叫。
但當時理查想的是,像克裏斯這樣心猿意馬的人,他有無數多張面具,雖然每一張面具其實也是他自己的一部分,可是只有在那短暫兩分鐘裏,他真的是不加修飾的自己了。
那個賽季克裏斯贏了他所參加的每一場比賽。到了三月,賽季的尾聲,多特蒙德毫不吝啬,把最後的勝利雙手奉上。
04年多特蒙德世錦賽結束的晚上,理查跟一幫美國人呆到将近午夜,他知道克裏斯肯定有無數的媒體活動纏身,于是沒去找他,也不期待他會來。也許明天賽後表演之後克裏斯有空,也許他那時也沒空,那麽這個三月就這樣作罷了,只能順延到夏天的商演再見面。
但他跟簡和凱蒂告別之後還是不願意關燈睡覺。回到房間後,他看了一個小時雞同鴨講的德語頻道,把所有臺都輪番看了一遍,總結出不論什麽國家的新聞調查節目主持人都是中老年白人男性的規律。
門鈴一響他就飛快地把電視關了。接着把攤在床上的髒衣服丢進箱子裏。
四個小時的比賽,外加會議和媒體活動,現在是半夜一點。克裏斯絕對已經不清醒了。門打開的那一瞬間他整個人撲到理查身上,理查甚至沒機會看清他的表情,而且很明顯走廊盡頭的電梯間還有持續不斷的腳步聲。理查退了兩步才站住,然後把門推上。克裏斯也根本不是在吻他了,連正常的吻都算不上,基本上只是在吮他臉上的随便什麽位置,舔到哪裏算哪裏。
他們拉扯着到床邊去。在碰到床的那一下,克裏斯吃痛地抽了口氣。
他模模糊糊說了些什麽,法語的兩個字,不過理查還是明白了。理查站起來扶着克裏斯的腿,讓他一個人躺到枕頭上去。
“你的膝蓋還疼?”理查問。
克裏斯的膝蓋傷不是個秘密。他從去年十二月就一直帶着腿疼環游世界了。他們每個人身上都多多少少有傷,年頭愈久,全身上下簡直沒有任何一處是沒有傷過的。
克裏斯沒回答。他唯一的動作就是想要把理查拉到他面前去,一直勾着他的脖子索吻。
“你等等,”理查跟他說。他猶豫了一下,接着低下頭給了他一個實着的吻才離開,仔細有力,不是剛才那種毫無章法的親熱。克裏斯總算滿意,松開了手。
理查打開冰箱想要找他的冰袋卻未果,他又翻了行李箱也沒有,然後才意識到臨出門前娜塔莉給他們塞的那一堆冰袋,都放在了凱蒂的箱子裏。
“我的冰袋在凱蒂那裏,”他轉過頭來說,“你要的話我去找她拿。”
理查走到床邊去,他發現克裏斯已經睡着了。
他坐在床的邊緣看了他一會兒,然後決定還是出門去。沿着走廊往下,隔着三道門就是凱蒂的房間。所幸她還醒着,濕着頭發,穿着寬大的帽衫和絨褲。她給他冰袋,問他還好吧。他說沒事。
克裏斯估計已經疲憊到極點,睡成一條橫屍,毫無一點意識,理查把他搬到床的一邊去。他把冰袋塞進冰箱,然後自己也躺下睡了。
早上,理查是被水聲吵醒的。等他徹底清醒過來,浴室的花灑就關上了。他知道自己确實已經徹底清醒了是因為他腦海中浮現出一種不祥的推斷,他覺得按克裏斯的脾氣,他會在下一秒鐘光着身子濕淋淋地爬到他的床上來。
理查的第一反應是拯救他的被子,他把它團成一團踢到床角去。然後他果斷把自己當睡衣穿的舊T恤也扯掉了。
他猜對了一半——這究竟是為什麽,克裏斯為什麽就不能讓他猜對一回——克裏斯光着身子爬到床上來,但他良心地是擦幹了的。克裏斯發現理查坐在光禿禿的床中央、全身上下只有一片布,還用詫異的目光從頭到腳地看他。理查把手放在克裏斯的腰間,沿着脊椎撫上他的後頸,光裸的肌膚幹燥溫暖——這個念頭就突然讓他發笑了。
“有什麽這麽好笑?”克裏斯停下來瞪着他。
“我剛才以為你要濕着身子出來,”理查還在笑,他已經沒法保持原來的姿勢,只能把手松開,“我不知道為什麽想象着以為你要濕淋淋地出來。于是我把被子掀了衣服脫了免得都沾上水。誰知道是我高估了你心血來潮的程度。”
事實證明,誠實的下場總是複雜的。“你喜歡那樣嗎?”克裏斯問。理查沒聽明白。克裏斯又重新問:“你喜歡濕淋淋的嗎?”克裏斯一向是生活的藝術家,此刻他被以水為主題的靈感擊中,非要拉理查回到浴室裏去。于是最後理查的被子和衣服保住了,但是酒店的浴巾和毛巾全毀了。
最後他們都從浴缸裏出來,擦幹身體,把頭發裏的水擠掉,暖和地躺在柔軟的被子堆裏。克裏斯趴在枕頭上。他側過頭看理查,從蓬松的枕頭邊上露出一只眼睛。
“弗朗索瓦·特呂弗,”克裏斯說,“特呂弗他——他是被收養的。他媽從永遠沒有告訴他他親生父親是誰。他小時候在許多親戚家裏住來住去。特呂弗是他養父的姓。”
“那又怎麽樣?”理查反問。
“那又怎麽樣?也沒有怎麽樣,理查,”克裏斯用奇特的法語腔調念着他的名字,“你告訴我還有哪個名人是被收養的?”
理查想了三秒,然後說:“斯蒂夫·喬布斯。”
“嗷,”克裏斯大叫一聲,然後向外翻了個身,直到他躺到床的邊緣,面朝天花板。他用兩只手捂住自己的臉。“該死的美國人。你贏了,好吧,你贏了。”
那大概是唯一一次,在這些奇聞異事的談話中,理查把克裏斯駁倒的一回,而且居然是在他覺得自己最不可能有優勢的話題上。當然這類談話從來就不是辯論,沒有誰想要說服誰。讓他最沒有料到的是,在後來漫長分隔的時間裏,卻只有這些瑣碎故事最能讓他在記憶中尋找到過去生活的剪影。一頓晚餐的好壞,比賽分數的冷暖,真是循環往複卻很容易讓人忘記的事情。但是特呂弗或者海明威,無關緊要的風月,他竟然在五年後還能完整回憶出克裏斯說那一句話時的模樣。後來理查開始重新反省克裏斯的用意。沉默是唯一的回響。他始終不能完全猜測克裏斯的心意,也許這正是他始終無法翻過這一頁去的原因。
就在這個賽季,在《四百下》還是現在時的這一年裏,有天下午他們到陌生的冰場去踩點,凱蒂跟他暫時分開,理查獨自在地下一層迷宮搬的走廊裏找一間辦公室。他先聽見背後的腳步聲,但他并沒有想着回頭看;緊接着有人靠近他的背後,勾住他的肩膀,用一只冰涼的手蒙上了他的眼睛。
“是我,”背後的人說。
他聽出那聲音來,于是繃緊的肌肉突然放松,纏在他肩上的手跟着松開了。大概真因為距離太遠,相見太疏,每次見面都像患上皮膚饑渴症一樣。克裏斯拖着他穿插了兩個路口,到一間雜物間裏,把門從裏面鎖上,然後兩個人默契地找到對方的嘴唇。
不過克裏斯——克裏斯是不會讓他自己一成不變的。
克裏斯推開他。理查想要把克裏斯拉回來,但克裏斯把他的手按住,在他面前跪了下來。
理查在皮帶被解開的時候抽了一口氣。克裏斯擡起頭來看他一眼,眼神裏是毫無掩飾的狡黠笑意。
這性`事本身并沒有什麽特別,可在一開始的一刻理查是真的猝不及防,手足無措了。大概因為那犯規的時間地點,雜物間裏的紙箱子和吸塵器,三個小時後即将要到聚光燈下的演出,使得欲`望不再徹底私密,每一分欲`望同時都也成為表演。他看見了克裏斯那計劃得逞的笑,他知道這就是對方想要的。理查并不真的擔心有人要破門而入,然而在此刻,他腦海中一閃而逝的念頭——
是一種不安全感。
一半是愛欲,另一半是對這愛欲之不完整性的惶然。就像現在,即将要來臨的一次高`潮一樣,他要将自己全數交給對方,相信對方對這具身體的珍重勝于他自己,否則一切必不可能。可是這究竟能否行得通呢,他究竟是否真的願意這樣做呢——哪怕他願意,哪怕即便會摔得很慘他也願意——可是另一個人,對方又是否願意呢。如果這段關系繼續下去,遲早它必須要公諸于世,而到那時,他們對彼此的承諾,對自己生活的犧牲,用天平小心衡量的付出和索取,統統都要納入考量。他們也不能再只停留在這種像列車開過站臺一樣的短暫親密了。
這一次露水相逢裏有一千句被漫長分隔所省略了的情話,而比那些話更響的是一個問題,一個從沒被提過的問題。但他沒有糾結下去;他沒有再為難自己了。至少在眼前,當他努力低下頭想要看清另一個人時,所有問題的答案都是很容易的。他投降,放手,讓自己陷進沼澤深處了。
那甜蜜的眩暈于是到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