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你既無心我便離

平生第一次,紫蕤如此痛恨自己過人的目力。

目光所及,半掩的帷帳之中,昏黃的燭光之下,他那豔如桃李的小王妃,羅衫半褪,軟軟斜靠在卧榻之上,面色潮紅,雙目迷離。

而在她的身側,半邊肩膀伏在她胸前的,那個幾乎完全赤裸的少年……

那輪廓分明的清秀側臉,不是他那醉酒退席的小書童墨兒,又能是誰?

紫蕤感到自己全身的血都在那一瞬間湧到了臉上,只聽得腦中“嗡”地一聲,四肢百骸的力氣俱被瞬間抽走,只有從漏跳了幾拍的心髒處傳來的陣陣抽痛,殘忍地強迫他保持着清醒的意識,眼睜睜看着眼前春光無限的旖旎畫面。

似乎過了一萬年那樣久,紫蕤終于回過神來,踉跄了一下,回身摔上房門,奪路而逃。

頭痛欲裂,心如刀絞。

明明記得,自己在晚宴上只飲了寥寥幾杯酒,為何此時,頭腦中卻已是一片混沌?

累了,對,一定是累了。累得只想找個完全黑暗的地方,避開外界的一切幹擾,一個人靜靜地坐着。可是今晚的月,為何偏偏這般明亮?明亮令得一切狼狽與難堪都無處躲藏。

方才,他看到了什麽嗎?

看到了他明媒正娶的小王妃,那個刁鑽古怪的小丫頭?

看到了他情同手足的小書童,那個忠心耿耿的傻小子?

怎麽可能?怎麽可能?

便是全世界都抛棄了他,這二人也是絕對可以信任的啊。

母妃一意幫自己認定的王妃,風裏雨裏跟了自己近十年的小書童,他們與自己,都不是一日兩日的初識啊,他們怎麽會,怎麽可能這樣對待自己?

這一定是個玩笑,不,這是一場夢吧,一場荒誕離奇的噩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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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對啊,一定是一場噩夢。夢醒之後,那個小丫頭依然會跟在他身後吱吱喳喳地瞎鬧,攪得他煩不勝煩;那個小書童依舊會伶伶俐俐地為他東奔西走,一絲不茍地完成他吩咐的每一件小事。一切都可以還是原來的樣子,一切都不會改變,對嗎?

如霜的月光清冷冷鋪滿山上的每一個角落。紫蕤從不知道,寄托了文人墨客無限情思的中秋圓月,竟也可以這樣殘忍而冷冽。

避無可避,逃無處逃,紫蕤一頭紮進叢林,在茂密的樹林中踉踉跄跄地狂奔。不時有被驚起的宿鳥撲棱棱飛了起來,叽叽喳喳地吵鬧一番,再嘩啦啦落回原處。

紫蕤恨不能揮劍把這些惱人的小東西盡數砍殺。避得開巡山的門人,卻仍避不開這遍山的生靈麽?它們會嘲笑自己,嘲笑這個莫名其妙的人類是多麽狼狽可笑麽?

紫蕤就這樣一面惱恨,一面逃命一般地狂奔,不知跑了多久,直到覺得天地都已旋轉起來的時候,終于支持不住,抱住一株鐵幹虬枝的古樹,喘息良久,終是無力地坐了下來。

用盡全身力氣死死閉住眼睛,仍是擋不住決堤而下的淚水麽?

呵呵,簫紫蕤,你還是不肯承認自己很失敗嗎?

你有什麽資格,你有什麽能耐,成日裏豪情萬丈,一心想着治國平天下?

真真好笑,一個家都不能齊,你又如何能治國平天下?

“莫回首,畫棟雕梁已非舊;

莫回首,明月清風盡染愁……”

那般憂傷的調子,那般清冷的嗓音,是誰在唱歌?

良久,紫蕤漸漸冷靜下來,扶着樹幹勉強站起身,活動一下僵硬的手腳,這才猛然發現,手中扶着的,竟然就是自己第一次見到韻清迷路的那次,藏身的那株古樹。

“是有原非無,奈何來複去。

若非當日怨不盡,何來今朝千般苦……”

是啊,這首歌,不就是韻清那晚所唱的麽?

那一晚,他第一次看到那個丫頭的另一面。憂傷,清冷,才華橫溢。

那一晚,是那個丫頭,第一次觸動他的心弦。

那一晚,是他與那丫頭,真正意義上的,洞房花燭。

他以為,就是從那一晚開始,那個丫頭漸漸走近了他的心裏。他以為,經過這半年多的風風雨雨,他也已經漸漸走進了那丫頭的世界,與她一起快樂,一起悲傷,一起一點點變得堅強。

莫非,他一直錯了嗎?那個小丫頭,他竟從來不曾看懂她嗎?

莫非,她當日的憂傷,竟是為了另外一個人,為了她自己不能讓人知曉的感情麽?

她說,恹恹瘦損,早是傷神,那值殘春。

她說,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她說,無情最是臺城柳,依舊煙籠十裏堤。

她不介意自己帶了青鸾回來,明目張膽挑戰她作為王妃的地位與尊嚴。

她願意主動離開,以成全他與青鸾的愛情。

她為着不喜歡別人叫她“王妃”,執意加入天隐門,做大家的十六妹。

她從不嫉恨他與青鸾有了孩子,她對那孩子,甚至比自己這個父親還要挂心。

原來如此。

原來,如此。

他怎麽偏偏忘記了,那次自己帶衆人回京營救母妃的時候,曾托墨兒照應了她近一個月的時光?

兩個那樣年輕美好的半大孩子,日日朝夕相處,若沒有故事,才叫真個奇怪吧?

可笑自己,竟一直蒙在鼓裏,竟以為那丫頭的幽怨和悲傷,盡是為自己而生。實在是,太高看自己了啊。

罷,罷,罷。

追根究底,還是自己虧欠了她。

她為打理王府殚精竭慮的時候,自己正與青鸾兩心相許,完全忘了府中已有她這個王妃存在。

她千裏奔波替母妃求援,自己連一個謝字都不曾對她說。

她侍奉母妃盡心盡力,自己只當一切都是她分所應當。

母妃去後,她替自己擔起了一切,還要日夜照顧青鸾母子和重病的自己,那般勞苦,也未曾向自己要求過什麽。

這些年,自己什麽都不曾給過她,她卻從無一句抱怨。

墨兒亦是如此,這麽多年任勞任怨,甚至在窮兇極惡的敵人面前,可以舍身擋在自己身前。自己終究,也不曾給過他什麽。

罷了,罷了。

既然木已成舟,便……成全他們吧。

自己原本,便不願接受韻清的,不是嗎?

既如此,何苦枉做小人?

若能如他們所願,也算稍稍彌補了自己這些年的虧欠吧。

只是……內心深處,為何仍是那般酸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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