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緣來緣去空相憶
黎明之前起身到母妃院外蹲守,等來一場驚夢。待得再出院門,已是日上三竿。
不過短短一個早晨的時光,一切,卻都已失了原先的色彩。
是非颠倒,皂白錯置。
人生,真像一場亂夢。光怪陸離,破綻百出。
紫蕤昏沉沉地想着,信步走來,早已不知身在何處。
五月,早晨的陽光都已有了些炙熱的味道。眼前一架盛放的荼蘼,恣意張揚着燦爛的青春,卻是擋住了紫蕤的去路。
這是什麽地方?
紫蕤猛然回神:那個小丫頭,不就是為了一架荼蘼,才執意不肯搬離初來時住的那間偏遠客房的嗎?
如今,荼蘼正自盛放,那惜花之人,卻不知又在何處安身?
轉過牆角,果然便走到了那處曾讓他感到萬分親切的小院。
院中,楊柳依舊蒼翠,桃李已然滿枝,只有遍地的荒草,蓬蓬勃勃地張揚出滿園的,落寞與荒涼。
人面不知何處去,連桃花,也都已綠葉成蔭子滿枝了嗎?
亂石鋪就的小徑仍可勉強落腳,紫蕤強抑住滿心凄怆,一步步沉重地向着小屋門口走去。
曾幾何時,這個地方,竟讓他感到這樣陌生了呢?
推開房門的那一瞬間,多麽希望自己只是做了個漫長的夢,多麽希望,她那瘋瘋癫癫的小王妃,仍然會像從前一樣,冷不丁從門後竄出來,吓他一大跳。
終究,只能是想想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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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室寥落,寂無人聲。只有在驟然射進來的陽光中恣意旋舞的塵土,無聲地抒寫着物是人非的蒼涼。
轉眼,已是夏天了啊,這屋子裏,為何仍是那般清冷?侵骨的涼意,迫得人連心髒都隐隐揪痛起來。
紫蕤坐在韻清平日喜歡靠着的軟榻上,怔怔地望着窗外的遍山蒼翠。
那些日子,她就是這樣靜靜地靠着,望着遠處的群山,熬過日複一日的漫長光陰嗎?那麽多獨自熬過的時光裏,她都想了些什麽呢?
觸手可及的地方,竟然有一個簡單的小笸籮,零零落落地盛着些瑣碎的針頭線腦。
那個丫頭,本來是一刻也坐不住的啊,從什麽時候開始,她也喜歡擺弄針線了呢?是因為長日無聊嗎?
笸籮中一角嫩黃色的布料,在一片素白之中分外紮眼。紫蕤忍不住伸手取了過來。
竟是一件未完成的繡品。這樣小小的一點布料,能做什麽用呢?紫蕤漫不經心地驗看着,恍惚間卻是猛地一怔,心口處像被針紮到一樣,劇烈地刺痛起來。
這是,小孩子的圍涎啊。
他,是應該有一個女兒的!
那個孩子,出現的時間太過于湊巧,以至于,他從一開始就一直在內心深處刻意地回避她,就像,從來沒有過那樣一個孩子。
因為他給自己的暗示太過于強烈,也因為甚少有人敢于提起,即使提到了也會被他下意識地忽略,他竟直到現在,都不覺得自己是有那樣一個女兒的。
那是,他的女兒,他唯一的孩子啊。
想想實在好笑,他的親生女兒,只因他自己的胡思亂想,就被随意地推給了別人;而那個敵人随便從山下偷來的孩子,卻被他當作了骨肉心肝,時時刻刻牽腸挂肚。
真假對錯的颠倒,有必要這樣分明麽?
此時再環顧這間小小的屋子,才恍然發現,這裏原本,處處都有生活過小孩子的痕跡啊。
那整整齊齊疊放在榻上的小衣服,那疏疏落落晾曬在繩子上的小襁褓,那半壓在枕下的撥浪鼓,還有桌角連蓋子都沒有合上的裝痱子粉的小木盒……
這間屋子裏,曾經有一個那樣柔弱,那樣美好的小生命,瑣碎而生動地生活過。而自己這個父親,竟是将她,徹徹底底地忽略了啊。
他的女兒,是什麽樣子?是否像她的母親一樣,雪膚花貌,靈氣逼人?
紫蕤驚恐地發現,他對那個孩子全部的記憶,竟然只有韻清離開的那一天,懷中露出的那一角襁褓。
那一個月,他雖時常來這間屋子,卻竟然從來不曾認真看過他的女兒一眼!
此時此刻,在這間屋子裏,紫蕤只覺得坐立不安。這裏的每一樣東西,都滿是他的王妃、他的女兒的印記,而對這兩個人的愧疚和痛悔,狠狠地噬咬着他的心,讓他無處躲藏。
逃也似的離開那間屋子,紫蕤将心一橫,索性邁步向後山,韻清常常一呆就是一整天的的林子走去。
既然要想她,幹脆就痛痛快快地想個清楚吧!既已落魄至斯,便放縱自己徹徹底低低傷心一次,又有何妨!
轉過山角,首先卻是到了那日不期而遇的地方。
那時,他本該活潑俏皮的小王妃,竟是那樣消瘦,那樣清冷,幾乎連三月的山花,都因她而凝滞了笑顏!
現在想來,她那時的冷冽孤寒,難道不是自己一手造成的嗎?
他的小王妃,在被他遺棄之後,才發現自己将會迎來一個弱小的生命,那個時候,她該是怎樣的凄涼與哀傷?
那樣漫長的一個冬天,她一個人,大腹便便,卻無人照料,她是如何熬過來的?
聽說,初冬的時候,她竟日日從早至晚耗在天寒地凍的山林中。
聽說,那樣冷的天氣,她的屋子裏,竟常常連爐火都不生。
聽說,她在林中趕上初雪,凍出一場風寒,纏綿病榻數月之久。
那病,只怕未必僅僅是風寒吧。
那日相遇,她那般嬌怯,又是那般乖巧。她還是存了些希望,盼着自己給她哪怕一點點溫暖的吧?
可是自己當時,對她說過些什麽呢?
沒事多在自己屋裏歇着,別還像從前一樣滿山亂跑。要做母親的人了,自己也該知道些輕重。
自己也該知道些輕重!
當時,自己的語氣是那樣生硬,神色是那樣冰冷!
她一定會覺得,自己對她,已是徹底厭倦了吧。
所以,她才會那樣幽幽地笑,那樣若有所思地說,她知道了。她才會用那樣幽深的目光,靜靜地對上自己的眼睛。
難怪自己當日竟會覺得,她,像是要走出自己的生命。
那一眼,在她的心裏,确實便已是訣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