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斷腸落日千山暮

一旁的簫紫萱見自己的三弟呆呆地靠着牆壁坐着,一味地長籲短嘆,只當他仍在為今日的失敗傷神,心下不由得也泛起一股濃濃的哀愁來。

如果說先時國破家亡,颠沛流離之時,他還可以有些沒心沒肺地慶幸自己撿了條小命回來,還能有心情在逃亡的路上對鳳靈軍的追兵耍些小小的惡作劇,那麽只能說他是到今日,在真正意識到複國之路坎坷難行的時候,才漸漸開始有了些天涯漂泊我無家的悲涼。

果然,人只有在走投無路的時候才會想到,家,是一個多麽溫暖可愛的詞彙。

即使那個家裏,有永遠都算計不盡的陰謀,有永遠都躲避不完的陷阱,有永遠都逃不開的明争暗鬥,可是至少在那裏,他可以明明白白地知道,自己是這那群體的一份子,是那一方角落的主人,累了,可以在那裏安身,煩了,可以在那裏戲耍一下那些死板到無趣的大臣和那一班規規矩矩、膽小如鼠的奴才。

放眼天下,誰沒有家呢?即使那街角滿身惡臭的老乞丐,都可以一臉驕傲地告訴你,他的地盤,是山腳下破廟裏的那一個小小的角落……

如今,自己的家在何處?

天下,早已經是別人的天下,若是不能順利複國,那麽将來的自己,即便是此身還可以有廬可寄,這顆心,到底也是再無處安放的了。

雖然有些管不住自己悲涼心緒的蔓延,紫萱心下卻也十分明白,當此多事之秋,一味悲傷是萬萬不可取的。

回過神來的簫紫萱調整一下自己仍有些煩亂的心緒,輕輕地伸手拍了拍紫蕤的肩膀:“先不要想了,振作起來,你……”

“韻清……”紫蕤神傷之下,早已不知身在何處,感覺到有人招呼,一時恍惚,竟是脫口便喚出了那個數月來小心翼翼不敢出口的名字。

“韻清?”簫紫萱猛地一怔,然後長長地嘆了口氣:“又在想那個小丫頭了嗎?老三,你不說我也知道,那丫頭走了,你心裏有多難過。哎,說實話,那樣好的女孩子,當今世上也确實真不多見。可是三弟,不是二哥存心要給你潑冷水,你自己心裏也該清楚,那個丫頭,只怕未必會回來了,難道你真的決定,就這樣等她一輩子,痛悔一輩子,難過一輩子嗎?”

未必會回來了嗎?紫蕤心中一痛,慌忙反駁:“不會的,她不會不回來的!”

簫紫萱無奈地看着忽然暴躁起來的弟弟,眼中盡是滿滿的憐憫。這個老三,這麽多年來一直是以溫和而讓人捉摸不透的淡淡微笑示人的,無論世事如何變遷,他總是一副風淡雲輕的模樣,何曾見過他似如今這般憔悴哀傷?

那個丫頭的離開,在他的心裏,只怕已成了一道抹不平的傷吧?

雖然那個小丫頭确實很不錯,但是,簫紫萱又豈能眼睜睜看着自己的弟弟,像如今這樣日日為着一個微乎其微的希望而黯然傷神?

想到這裏,他狠了狠心,冷冷道:“你醒醒吧三弟!我不信你從來不曾想過,那丫頭還有沒有可能會回來!她離開你有七八個月了吧?這七八個月裏,連天下都已經易主了,滄海桑田,什麽事不可能發生?就算她當年跟那個小書童真的沒什麽,這七八個月裏,風雨同舟患難相攜,你覺得他們還會時時守着主仆的本分嗎?你為什麽找不到她,她為什麽躲着你,難道你真的一點都不曾想過?你該醒醒了,過去了這麽久,她早已經不屬于你了!”

“夠了!”紫蕤暴躁地打斷他:“你為什麽要跟我說這些?你根本不明白,她對我有多重要!絕了我的希望,對你有什麽好處?韻清從來沒有對不起我,過去沒有,現在沒有,将來也不會有!你最好收起你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只要一日找不到她,我就會一直找下去!”

簫紫萱并未被他的暴怒吓住,他冷笑一聲,緊盯着紫蕤血紅的眼睛:“絕了你的希望,對我沒有半點好處!我只是不忍看着你死死守着一個過去了那麽久,已經不可能重圓的舊夢,遲遲不願醒來罷了!她至今不回來,便是不會再回來了,這麽明顯的事,誰人看不出來?只是沒有人願意點破你罷了!三弟,那丫頭再好,也不過是一個女子,忘了她吧,振作起來,等咱們得了這天下,你想要什麽樣的女子沒有?”

紫蕤頹然地坐倒在椅子上,雖然竭力讓自己不要去聽,不要去想,可是簫紫萱那殘忍的言語,還是一字一字狠狠地敲進了他的心裏。

這七八個月裏,滄海桑田,什麽事不可能發生?

這七八個月裏,風雨同舟患難相攜,你覺得他們還會時時守着主仆的本分嗎?

是啊,半年多的時間,什麽事不可能發生?

那個丫頭自幼便是生長在他的王府,除了王府之外,已經別無親人。當初那樣不管不顧地破門別去,茫茫天下,何處是家?在放眼天下無處安身的時候,那個時時刻刻陪在她身邊的人,難道不是極其容易走進她心裏的嗎?

何況當日,自己貿然給她定了罪名,那丫頭竟完全不曾想到辯解,以她倔強的性子,這完全有可能意味着,她已決定索性坐實了那莫須有的罪名啊!

半年多過去了,天涯相隔,那個小丫頭變成了什麽樣子,那個小書童又變成了什麽樣子,他如何能夠知道?

昔日那個惡毒的女人曾說,她是和她的孩子一起,被賞給了一個卑賤的奴才。

賞給了一個卑賤的奴才?是啊,難道當日自己的那番言語,不是已經明明白白地,把她給了那個小書童嗎?

既然自己已經将她賞了人,她又怎麽可能再回來?自己又有什麽資格,再要求她回來?

覆水難收,覆水,難收啊!

這樣明顯的事,誰人看不出來?只是沒人願意點破你罷了!

原來,衆人心中,早已開始這樣想了嗎?他們都已明明白白地知道,無論自己如何痛悔,如何期盼,那個曾經肯為自己付出那樣多的傻丫頭,都已再不可能回來了嗎?

自己早已成了衆人眼中的笑料了吧?為一個莫須有的罪名,随意便将自己的女人和孩子送了人,待到她再不可能回來的時候,偏又開始痛悔,傷心,抱着一線希望傻傻地等待……

他們便是不肯嘲笑,也早已在心裏,将自己當成了一個愚蠢的可憐蟲吧?

他的王妃,他的妻,他傾盡一切都不該相負的女子,再不會回來了。

這樣明顯的事,自己怎麽可能會想不到?

紫蕤忍不住澀澀地苦笑起來:怎麽會想不到?若是一定要說想不到,不過是自己不願去想到,不敢去想到罷了!

并非每一次痛悔,都能換來一句原諒。有些錯誤,一生只犯一次,已經太多了。

依着那丫頭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倔強性子,她怎麽可能會願意回來,與一個曾那樣深地傷害過她的人,重調琴瑟,舉案齊眉?

她滿不在乎地将一切罪名都認了下來。

她說,事已至此,不如今生,就此別過吧。

她說,從此,再無瓜葛。

原來,她從決定離開的那一刻,就從來不曾想過要回頭啊!

經過這半年多苦苦的找尋與等待,難道自己還是想不明白嗎?

那丫頭,她是實實在在地,已經決絕地從自己的生命中,走出去了啊。

簫紫蕤,你的夢,該醒了。

心頭有些木木的疼痛。紫蕤站起身來,遠遠望着窗外如血的殘陽,凄涼地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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