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大盤雞

明鏡堂燈火通明。

這是相府的祠堂,除了祭祀,尋常家法獎懲都在這進行。此時站了滿滿一院子的人,一個個都低着頭不敢出聲。沈相板着臉,和大夫人坐在堂上主位,旁邊的小厮觑着眼色,小心翼翼地伺候着遞茶水。

說來倒黴,舒樂千算萬算,沒算到這書裏的女主偏偏還是撞見了她。

沈語芙站在大夫人旁邊,看了一眼站在堂屋中間的舒樂,自責地皺了皺眉。

大夫人卻寬慰地捏了捏她的手心,鋒利的眼光掃過舒樂,胸中湧起一股怒火。

沈相看府中家眷都來齊了,将茶杯往小幾上一擱,發出“當啷”的響聲,衆人的目光不自覺又往下垂了垂。

“跪下。”

兩個字,聲音不大,卻很有威懾力。

在等級森嚴的古代社會,舒樂當然是從善如流地跪了。她動作剛到一半,賀栾已兩腿發戰,“噗通”一聲就癱在了地上。

他伏着身不敢擡頭,支支吾吾半天,“姑…姑……姑父……都是她……她勾。引的我。”

“我是喝了點酒,我糊塗了,”邊說邊打自己巴掌,“我糊塗了姑父,她非勾着我說願給我當外室……說今天晚上等我……”七尺的男兒,說着幾乎都要哭出來。

“我何時勾過你?你莫不是喝多了,又說胡話。”舒樂昂着頭大言不慚地道。上一世的她是說了,那又怎樣,這一世的她可沒說過。

賀栾登時被她噎得瞪眼,指着她,“你你你怎麽沒說?分明……”

沈相一拍桌,場上頓時肅靜。

夢裏舒樂沒見過世面,這場面哪應付得來,當場和賀栾撕破了臉,鬧得十分難看。

這一次舒樂從容了許多,見沈相不說話,眼光卻看向沈語芙,她便知道,沈相這是要在衆人面前擡沈語芙的地位,也就是說,沈語芙說的話将會影響沈相的決定。

所以,舒樂也不急着辯白。只要她不像上一世那樣作死,和女主真千金作對,以女主的小白花人設,肯定會為她說話的。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沈語芙的身上,她猶猶豫豫地說:“其實我也沒看得太真切,我當時只是去找夜明珠,吓了一跳,然後就發現是姐姐……”說到這便想起那二人衣衫不整的模樣,她欺霜塞雪的小臉驀然浮起了紅雲。

芍藥福了福身子接過話道:“姑娘不經事,又恐受了驚吓,這樣的腌臜事是還是由奴婢來說吧。”于是便将前因後果和當時所見一一道來,最後給舒樂安了個私。通的罪名。

舒樂氣定神閑地道:“我沒有和他私。通,是他要害我。”上一世舒樂被抓了現場,無可辯駁,這一世誰也別想把屎盆子往她身上扣。

賀栾一聽急了眼,“害你?我那是喝酒了,你明白嗎?你要是不勾。引我,我能這樣嗎?”

沈秋華也在一旁風涼道:“蒼蠅不叮無縫的蛋,他怎麽不找別人,偏偏就找上了你?”

真千金走失的時候還不到三歲,大概因為丢過一個女兒,後來出生的沈秋華被沈相格外寶貝。

然而三年前,大夫人忽然帶回來一個小姑娘,說她就是自己走失的大女兒,假千金由此便進了相府。

舒樂穿進書的時候,已經是假千金回相府後了。

她仗着沈相和大夫人的寵愛驕矜跋扈,任誰不得讓着依着,連從前被放在手心裏寵的沈秋華都只能在她這裏吃癟。

也難怪沈秋華一見舒樂就恨得牙根子癢。

不過沈秋華萬沒有想到,這千金竟還是認領錯人了!

當年真千金被人牙子拐走賣了人,那人買孩子就是為了給自己養老。臨死之前他将身世告訴了真千金,放她回家。真千金幾經波折才帶着信物找回相府。

沈秋華自然是樂見其成,巴不得對舒樂落井下石。

“喲,蒼蠅,”舒樂眼風在賀栾和沈秋華身上掃了個來回,淡然地笑道:“它哪不叮啊?您說是吧?”

賀栾就是再蠢,也看出來舒樂眼神裏的意思,氣得臉一陣發白,可礙于沈相,他又不敢發作。

沈秋華更是氣上沖胸,一個“你”字剛出口,就聽見沈語芙糯糯地說:“……也可能不是這樣的……”這樣的罪對女子來說無異于是死刑,‘沈韻寧’雖然脾氣不好,可這樣對她也太苛刻了。

沈韻寧,就是舒樂在相府的名字,本來應該屬于沈語芙。

沈秋華本就是個火爆性子,一聽沈語芙的話就窩火,罵得越發起勁,“沈韻寧,你好不知廉恥!也就是姐姐心軟,才會相信你,我要是你,早就找地縫鑽進去了!”

“住口。”沈相冷聲喝停了沈秋華,沈秋華欲言又止,一臉委屈地扁了扁嘴。

沈相沉聲道:“既然芙兒信你,我便給你一個解釋的機會,沈韻寧,到底是怎麽回事?”

舒樂恭恭敬敬地朝堂上俯身叩首,“民女錯承宰輔大人和大夫人厚愛,心中有愧,但謹承教誨多年,自然不可能做出這樣的蠢事。事已至此,民女不願辜負大人和大夫人的養育之恩,令相府蒙羞,自請離府,懇請宰輔大人恩準。”

這一通說完,舒樂長舒了一口氣,這可幾乎把她在太學那幾年學到的學問都使出來了。

沈秋華越聽眉頭皺得越深,沈韻寧幾斤幾兩她還不知道?這話的水平是她這狗嘴能吐出來的?

別說沈秋華了,就是這府裏大大小小的一家子,都被舒樂這番話說得一愣一愣的。

沈相蹙眉,這個‘沈韻寧’,隐約和以前不大一樣了。若是以往,她遇了事情向來只會大鬧一場,鬧到人不得不依了她的心意才算了結。

今日她竟能說出這一番義正言辭地話來,雖然有冠冕堂皇之嫌,卻也經得起推敲。

賀栾是什麽德行,他心裏還是有數的。‘沈韻寧’在府裏是從半大的孩子長過來的,若真做出那傷風敗俗的事,豈不成了他上梁不正?

好一個厲害的‘謹承教誨’!這事若真去挑她的錯,無疑是打自己臉。

她不僅感恩養育之恩,還主動維護相府的名聲,若再為難她,就是蠻不講理了。身為宰輔,沈相自然不能做這樣的事。

可此事若是輕輕落下,于他威嚴又有損。

沉吟半晌,沈相的目光落在了賀栾身上。

大夫人在沈相枕邊多年,豈能看不出他的心思,要怪就怪賀栾這孽障太不成器,與其等着沈相打她賀家的臉,還不如她先清理了門楣。

大夫人切齒道:“來人,把賀栾這個混賬仗打四十大板!”

“姑姑饒命啊姑姑!”賀栾連連磕頭求饒,身子卻已被架起來,下一秒就被打得皮開肉綻,扯着嗓子鬼哭狼嚎。

“姑姑,我下次再也不敢了——啊!”

大夫人恨聲道:“打!給我狠狠地打!賀家的臉都叫你丢盡了!”

賀栾被牢牢摁在長凳上,動彈不得,只能像條泥鳅,不住地扭動,一聲一聲地凄嚎。

沈家老二沈長風一向最皮,小時候沒少吃板子,他可是知道,這一板子一板子挨在身上,只怕七八天都下不來床了。這會兒不禁感同身受地龇起牙來。

沈相面沉如水,冷聲道:“沈韻寧,即日起逐出相府。養你三年,沈家對你也算仁至義盡,此後與你再無瓜葛,這個名字往後也不要再用了!”

說罷,撂下了一句“好自為之”,拂袖而去。

明鏡堂上只能聽見賀栾撕心裂肺的陣陣哀嚎,叫得凄人。

天蒙蒙亮,舒樂站在相府門前惬意地伸了個懶腰。

她掂了掂包袱,聽見裏頭銀錢相撞的聲音,心情舒爽。

上一世她名譽盡毀,幾乎是被扔出的門,這一世沈相好歹還給她打發了一個月的生活費。

接下來,回家。

舒樂循着記憶摸索到家門前,剛要敲門,卻忽然又不太敢了。

上一世,這個便宜爹曾經找到過舒樂,但是舒樂那時候是相府的千金,壓根就沒認,反倒将人趕走了。

現在想來,舒樂也覺得那一世的自己忒不是東西,然而自己都這麽狗了,她被相府掃地出門無處可去的時候,生父還是義無反顧地接受了自己,給了自己一個容身之處。

這些日子沒見,舒樂甚至想不好要怎麽面對父親。一想起來自己當初怎麽對父親,而父親又怎麽對她,舒樂心裏就酸酸的。

正在躊躇間,木門吱呀一聲被拉開,迎面走出來的男人顯然沒有料到陌生人的拜訪,等到他看清眼前這張臉的時候,瞬間在原地怔住。他緩緩張大了嘴,眼珠不住地顫動,整個人卻宛如被石化了一般,半天也沒能說出來一個字。

年近四十的舒長貴已經兩鬓染霜,默默地在廚房忙碌着,原本十分熟稔的活兒,今天做起來卻頻頻出錯。

他忍不住自言自語地咕哝了兩聲。

舒樂看在眼裏,百感交集,眼前一片模糊。

大概因為現世中她孤苦伶仃,一無所有,所以才會被驟然擁有的財富與權勢沖昏了頭,夢裏的那一世她根本沒把這個便宜父親放在眼裏,反而埋怨他拖累自己。

重新回到起點,她才發現,這世上最難得的,其實是這個樸實笨拙,卻真心實意疼愛她的人 。

舒樂抹抹眼角的淚,去給舒長貴幫忙。

舒長貴卻護過手裏的抹布念叨地說:“不用你來,把手給使粗了。”

話音剛落,舒長貴手裏的動作就是一頓。

“爹——”就像小時候過年節放炮竹的時候,舒樂躲在他身後那樣,她從背後抱住了他。

舒長貴又驚又喜,手也不知該放在哪,聽見背後悶悶的嗚咽聲,最終只是深深地嘆了口氣,顫聲慰道:“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舒母難産,生原主的時候就去了。舒樂走丢的這些年,舒長貴一直是一個人過。

家裏窮,也沒什麽好吃的,院子裏不到半畝的地,擠擠攘攘地種了兩茬菜蔬,舒長貴開春買來的雞仔,現在已經能收上些蛋,一天能收四五個,多的就拿來賣錢。

今天失散多年的女兒回來了,舒長貴把一直以來舍不得殺的生蛋母雞也宰了一只,就為了給舒樂準備頓豐盛點的飯菜。

舒樂知道家裏的條件,不願讓舒長貴殺雞,舒長貴卻十分執拗,“你剛回來,不能委屈了你。”

舒樂又在原地感動地心口發熱,看着一貧如洗的家,她暗自發誓要改變現狀。

“爹,您歇着吧,我來。”這一回,舒長貴又要執拗,舒樂便笑了笑,柔聲道:“這麽些年,您還沒吃過我做的飯吧?今天您就好好歇着,我來做給您吃。”

看見女兒泛紅的眼眶,舒長貴心裏一軟,道:“這殺雞太髒了,爹給你弄幹淨了你再做。”說完卻像說錯了話,定定地看向舒樂。

自舒樂回來開始,舒長貴就像做夢一樣,一直也沒敢在舒樂跟前自稱一聲“爹”,就連舒樂剛才叫他的那聲爹,他都有些恍恍惚惚地,不敢确定,誰知這回就脫口而出了。

舒樂鼻頭一酸,看着舒長貴莞爾一笑,“好,聽爹的。”

父女倆就都笑起來了。

舒長貴将雞處理幹淨,舒樂就麻利地接過去放到案上,三下五除二給剁成塊了。那熟練程度簡直讓舒長貴都感慨。

看着女兒忙碌的背影,舒長貴總也閑不下來,一會兒剝個蒜,一會兒搬個柴,舒樂真是拿他一點辦法也沒有。

舒樂将雞肉上的血水沖洗幹淨,起鍋燒油,油熱了就往裏倒上冰糖,一邊拿大鐵勺攪化,不一會兒就泛起了焦糖色的油花,空氣裏都彌漫着一點甜絲絲的油煙味。

舒樂眼疾手快地将雞肉倒進鍋裏翻炒,激起一片帶着肉香的油煙,雞肉很快蒙上一層油亮的金黃色,再放入生姜、大蒜、八角、香葉、花椒和幹辣椒炝鍋翻炒,一股又香又辣的味道混合着肉味瞬間撲面而來。一早上都沒來得及吃飯的舒樂,此時肚子咕嚕嚕直叫,她一邊情不自禁地猛咽口水。

舒樂繼續有條不紊地往裏加入酒、醬油和鹽,此時肉色更加誘人了,她又加兩瓢水,蓋上蓋兒,放在竈上焖。

就在這個當口,忽然響起一陣急促的拍門聲。

舒長貴趕緊扯過舒樂的袖子将她往竈臺後邊拉,壓低了聲叫她蹲下別動。

舒長貴這些年為了找舒樂,從城郊鄉下搬進城裏,欠了不少的錢。因為人窮,只有放高利貸的崔勝肯借錢給他,現在利滾利已經不知道翻了多少番。

上一世,舒樂當慣了千金,心高氣傲又沒眼力見,讨債的人來勢洶洶,她就比人更兇,最終那人打斷了舒長貴的腿,還将她搶回去交給了大腹便便的債主,她就被迫成了那個債主的外室。

這一次,她可不會重蹈覆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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