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有些心意,我以為當是一……
阮頌走過臺階的時候,聽見了法-會正在進行的吟哦聲,玉龍寺山門外是最熱鬧的,這裏反倒是安靜。她走到公共洗手間外的盥洗池,壓下水龍頭,先捧了水漱口,吐出的水有淡淡的血絲,是嘴裏哪裏破了。
舌頭滑過牙齒和內腔,傷口還沒有完全愈合,輕輕一頂,微微的腥甜味和痛都湧起來。
她呼了口氣,緩解疼痛。
片刻,才捧了一手水澆在臉上,略微洗去了臉上的傷痕,擡起頭來,鏡子裏面的少女看起來依舊狼狽卻很幹淨,她又淨了手,用帶水的手指将微亂的頭發梳理了一下。左右看了看,是可以見人的樣子了。
她攏了攏衣裳,沿着尖尖的屋頂方向前行。阮頌的方向感很好,記下的地圖在腦子裏如同三維動畫,果然,繞過兩叢歇腳的地方,就看見了目的地。
三角牆金碧輝煌,高高的臺基後面是兩重底層建築,多層屋舍和高聳的塔尖掩映在茂密濃郁的灌木林和大片大片赤紅明黃的龍船花裏。
莊嚴。重彩。
阮頌要去的地方在它們後面。禪院。
但到了卻發現禪院前面的鐵門處卻站着幾個進不去的人,她眯着眼睛看了看,其中一個正是韓其。
晦氣。
看來想去提前找老主持可不只是她一個。
阮頌左右一看,轉向另一邊的灌木叢,低矮的圍牆連着裏面,她低着頭一直繞那圍牆前行,走了好一會,終于到了個無人的拐彎處。
很好。
她在腦子裏過了一下地圖,從這裏翻進去,斜着直走五百米,穿過功課房,就可以看到目的地,可能比那些人還要更快點。
說幹就幹,阮頌伸手搭上了圍牆,牆比想象的高了一點,她一手勾住牆,一邊用力蹬腳。該死,這鞋子太舊底都磨平了,不給力,蹬在牆上跟蹬在光滑的冰面似的。
試了兩次仍沒有成功,第三次就在阮頌要掉下來的時候,旁邊的牆上多了一只手,她吃了一驚,轉過頭去,只見韓其已經輕輕松松坐在了牆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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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牆在他面前跟在自己面前仿佛不是同一堵牆似的。
既然遇都遇上了,阮頌顧不得許多,低聲仰臉道:“小七爺,勞您拉我一把。”
韓其自牆上回過頭居高臨下看過去,阮頌的臉上還有新鮮的傷,正可憐巴巴看着他,倒是跟魯克搞砸做了蠢事求幫助的樣子幾乎一模一樣。
“是挨了一頓打,就想跑了嗎?”韓其提醒,“那你的方向錯了。”
阮頌老老實實道:“我是來找人的。”
韓其目光微動:“哦,找人?找誰?”
想來這裏的找的都是一個人。
阮頌看他像雕塑一樣坐在牆頭,潇灑是潇灑,但并不科學,溫馨建議:“不如小七爺拉我一把,我們下去慢慢說,更合适些,可以嗎?”
“不可以。”韓其無情拒絕了她,利落跳了下去。
落地一瞬間,他踩到了什麽,劃拉一聲巨大的碎裂聲,然後是水聲,接着就聽見那邊一陣騷動,馬上就是僧人孔武有力的聲音由遠而近:“是誰,幹什麽?”擠擠攘攘的喧擾中瞬間圍了過來,在被質問的時候,韓其很不要臉道:“幾位師父,剛剛我看到這裏有人想要翻牆,所以過來看看。”
镂空的圍牆縫隙中,幾個僧人順着他的目光轉過頭來,果然看到了手還搭在牆上的阮頌。
阮頌:……
~*
寺廟是莊嚴之地,對衆人特別是女性的衣着都有要求,女性平時進來都要回避僧人,更何況是擅闖,所以那幾個僧人也顧不得踩碎了蓮壇的韓其,立刻将阮頌帶走了。
韓其同情看了她一眼。
幾個大和尚将阮頌帶到功課房,然後圍着她,阮頌乖乖坐在位置上,咽了口口水,正在預備合适的道歉措辭。
房間裏現在沒有別人了。
幾個大和尚上前一步,阮頌縮緊手指。
大和尚一:“小施主,你怎麽來了?今天是來看法-會的嗎?你早說,我可以給你留個位置,不要票的。”
大和尚二:“我也可以。對了,小施主,你上次做的是叫什麽龍須酥的,什麽時候再做啊?下周二就輪到我過去布施了。”
大和尚三:“小施主,你臉上的傷怎麽回事?剛剛那人弄的嗎?要不要我們去……”
阮頌忙道:“不是,不是。”
大和尚們:“那小施主是有什麽事要我們幫忙嗎?”
幸運來得太突然,阮頌有些為難道:“我今天來,是想見一見老方丈——我知道這事很為難,但是我現在真的有事想見見他。”
大和尚四有些遲疑:“今天有法-會,師父早下了令,無論是誰,一概不見。”
其他幾個大和尚都點頭。
就在這時,只聽外面一個稚嫩的聲音:“哼,這事施主姐姐,又不是別的誰誰誰。我帶你去見。”
一個身穿壞色衣的小沙彌笑着走了進來,正是平日向她化緣那一位小沙彌。
其他僧人一見小沙彌便知事情已有轉機,頓時面色都輕松起來。
~*
老主持喜靜,住的地方更是幽靜,小沙彌帶着阮頌一直穿過一片婆娑林和幾口方形蓮缸,才到了一處靜室外。
外面站着幾位衣着莊重的僧人拱衛,避免因為法-會而“誤闖”的香客。
阮頌一眼就看到了僧人外的韓其。
韓其也看到了她。
他看起來有些意外。
小沙彌走過來的時候,那幾個方才還肅然的僧人向他微微行禮,向兩旁讓開,同時再度向韓其道:“施主請回吧,方丈正在備課,确實不見外客。”
韓其手上還托着一串光滑包漿的佛珠:“我祖母一生虔誠,自五十年前在萬佛斯求得第一串佛珠後,便一直誦經修行至今。這樣的功德難道也不能見上主持一面嗎?”
一僧人回答:“上一回還有個拿着八十年的念珠來。但我們主持今年不過七十九。”
這種假貨在玉龍寺外面,一買就是一串,別說五十年,連五百年的都能做出來。
韓其耐着性子:“這是真的。”花了快十萬買的。
另一僧人說:“施主們都是如此說。”
阮頌忍住微微上揚的嘴角,經過韓其的時候,歪頭瞟了一眼,從黃翡的材質和磨損來看,像是真的。
韓其問:“為何她可以進去?”
小沙彌立刻微擡下巴:“小施主姐姐是我的客人,又不是外客,自然可以。”
“小施主姐姐?”韓其狐疑看了阮頌一眼,阮頌一副大概沒辦法,大概這就是緣分的表情,乖巧無辜,只微動的嘴角洩露狡黠的小心思,該死,那表情跟那只魯克果然……一模一樣。
他忍住揪狗臉的沖動,面上仍然溫文爾雅,笑着看向阮頌:“既然這樣,阿頌,不如——”
小沙彌狐疑:“小施主姐姐,這是你的朋友嗎?”
阮頌轉過頭去看韓其,韓其很平靜很平靜微微颔首含笑看着她。
阮頌扯了扯自己的衣服,慢吞吞道:“這……不敢。”
韓其臉上的笑僵了一下:“你最好……”想清楚再回答。
……
他們進去了好一會,韓其還站在原地,他看着門口,深深呼吸了兩下,心口仍堵着一口氣。
很好。
他看人沒錯,果然是只還沒喂大的白眼狼。
韓其擡手撥通了一個電話,短暫的接通鈴聲後,那邊是宋加洛壓低的聲音:“喂。”通話背景裏有法-會的聲音。
“你想辦法提醒韓費凡,他家那個小侍女現在——”他正在想着是用叛逃還是私奔哪個詞聽起來更加驚悚一些。
就在這時,前面傳出方才那小沙彌清脆的聲音:“七施主。”韓其捂住話筒,轉過頭去,只見小沙彌笑眯眯向他招了招手。
“小施主姐姐想起來了,說你是她的朋友,我就也幫你這一次吧。”
算這個小東西識相。
韓其方才的怒氣頓時消了一半。
宋加洛:“小七?”
“沒什麽,有事消息,等我電話。”他挂掉了電話。
韓其跟着小沙彌一路向前,過了門,便是一條小道,兩邊都是竹籬笆,看起來年代很久了,走過竹道,拾階而上,一棟白色的素淨小樓便是老主持的住所,外面還晾着漿洗過的舊僧衣。
一只卷毛狗躺在門口曬太陽,看見有人來,擡起頭,看清來人,又懶洋洋睡了下去。
小沙彌讓韓其在這裏等着,現在阮頌正在裏面面見主持。
不知道等了多久,那路上的狗已經又翻了個面繼續曬,阮頌還沒出來。
韓其手機震動起來,他低頭,打開,是一條簡短的信息,宋加洛發來的韓費凡關于此行的目的。
“目的:納女合八字;相親;固運。”
和他之前了解到的信息不同,多了第一項。
韓其看完,又看了一眼第一條,關掉了屏幕。
小沙彌藏不住話:“我知道,你肯定也是來請我師父批命的。”
韓其嗯了一聲。
小沙彌一副我就知道的模樣:“施主小姐姐也是。”
韓其扯了扯嘴角,眼底一片冷意。
他早就猜到了阮頌來的緣由,果然是批命麽?看她現在的樣子,是希望老主持看她可憐給她批一個好命?最好是能名正言順留在韓家那種。
小沙彌提醒:“但施主小姐姐佛緣深,多半能成,你嘛,可就不一定了。”
正說着,前面樓上的門開了。
小沙彌道:“輪到你了,去吧。”
狗還睡在路中間。
小沙彌呵斥那狗:“好狗不擋路,邊上去。”
那狗聽着,搖了搖尾巴,示意知道了,然後将頭挪開一點。
韓其看着那狗那死皮模樣,道:“一只會看人臉色的狗。”
小沙彌:“是啊,‘好狗’可聰明了,會哄人開心,又很懂人心裏想什麽,大家都可喜歡它。”
韓其:“揣摩人心嗎?可惜我不吃這一套。”
他穩步走向臺階,錯身走過了門口兩個小僧,向裏推開了那扇半開的門,前面的走道通往更深的地方,深處有暈黃的燈光,照着遠遠的一處,就像升起在半空的月亮。
他忽然頓住腳步。
前面。
朦胧的燈光之下,有一個身影正在緩步走來,燈光照在她身後,讓她婀娜纖細的身影和蓬松的頭發也仿佛有了光暈。
整個人都朦朦胧胧,在低低的梵音和微醺的禪香中,端莊輕柔,仿佛是從另外一個世界走來。
那種氛圍之中,韓其看不清她的模樣,但是腦子裏似乎早就知道那會是一張何等清麗的臉。
他微怔中,只聽得那人終于近了,然後溫婉的聲音叫了一聲:“小七爺。”
她說:“從這裏直接進去就行,主持在等您,他是很好的人。”
她的聲音就像用法槌擊動紫金缽,在狹窄的空間中撞擊着耳鼓。
她這樣說的意思,大概……已經達到了她的目的。
韓其一瞬回過神來,移開了目光。
~*
韓其到了方丈室,盤坐在蒲墊上的是個很瘦很幹的老僧,他微閉着眼睛,仿佛睡着了一般。
韓其見禮後,直接說明了來意,他面上是溫良謙恭和一片赤誠,手裏是全套華麗的僧衣:“我想求主持成全我的一片孝心。”
老主持問:“你的孝心,我怎麽幫你成全?”
韓其道:“我父母自小離異,別無親人,只剩一個父親卻并不親近,好在我的父親信佛。所以想請老方丈為我和我父親牽線。”
他伏身,将手上隐藏的念珠一串一串奉上。最後從胸口位置取出一個精致莊重的盒子,并不大,最多只能放上一定數量的鑽石。
老主持看着韓其放下手腕上的念珠時,尚且目光平靜,但看到那兩個精致莊重的盒子打開時,卻瞬間面色一變。
“這是……”
“您師父的佛骨舍利,原存于銀谷玉佛寺。”
韓其垂眸,雙手舉起奉上:“這是覺醒師父您一直想要的心意,也請您看看我的心意。為徒為子,有些心意,我以為當是一樣的。”
老主持站了起來,他看着那佛骨,面色變了再變,最後終于吭哧吭哧笑了起來。
那笑意糾結複雜,似是痛恨,又似是意外解脫。
老主持伸手按住了佛骨盒子。表示了沉默的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