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蒿裏行
(七十三)
随着父親一同逝去的,還有建安——這個充滿風骨與殺戮,風流而動蕩的年代。
但父親身後的那條霸道之路,是停不下來了。
天子坐在龍椅上,對着案幾上堆積如山的勸退奏表,只是掩面歔欷。
求取玉玺的使臣從邺城接踵而至,皆被憲叱退。
“節,父親在日,尚不敢篡竊神器。子桓嗣位未幾,奈何竟作此亂逆之事?”
“父親未做之事,是因為他不需要,但子桓是需要的。”
“退一步說,縱使子桓不願,大臣們也不會答允……”
忽聽見屋外人聲嘈雜,宣室殿門猛的被撞開。
曹休與子丹全副戎裝,帶劍随華歆、王朗等一衆大臣入殿來。
“臣等鬥膽,請陛下更衣設朝。”
天子倏然面如死灰。
“朕不設朝,爾等還敢弑君不成?”
袍袖一拂,便欲起身入內殿。
子丹幾步趕上,一把扯住龍袍,一手按劍。
華歆厲聲喝道:“天下之人,皆知陛下無人君之福,以致四方大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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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非魏王在朝,弑陛下者,何止一人?”
曹休拔劍大呼:
“玉玺何在?”
憲雙手高捧玺绶,應聲而出。
“玉玺在此,汝等亂賊毋傷陛下。”
曹休正欲去接,憲卻将玉玺往他腳下一掼:“天不祚爾!”
溫順了一生的女子,縱使動怒,也不會有太多戾烈之色,卻叫滿屋的須眉男兒莫敢仰視。
(七十四)
我要子丹帶我去邺郡,入魏王宮時,宮人們正替子桓試穿禪位大典的服冕。
“魏王踐祚後,意欲如何處置漢帝?”
“上古先賢禪位,堯子丹朱、舜子商均,皆得封疆土,以奉先祀。”
“孤思度再三,長安之南山陽縣,冬無嚴寒,夏無酷暑,可安置劉氏于彼。”
山陽!
我心中一驚,忍不住擡頭去看他。
殘冬正午的暖陽游弋在龍滾寬大曳地的褶皺之間,十二旒華彩流光,熠熠生輝,叫人看不清那後面的一張臉。
他屏退衆人,從袖中取出一塊素絹遞給我。
“若天命歸于我曹氏,吾兒當奉劉氏為山陽公,食邑萬戶,位在諸侯王之上……”
“奏事不稱臣,受诏不拜,以天子車服郊祀天地,宗廟、祖、臘,皆如漢制。”
字跡略顯淩亂,但父親手書,我不會不認得。
原來這麽多年,我自以為滴水不漏的隐瞞,不過是,掩耳盜鈴。
父親在生命的最後,為劉家安排了這樣一個歸宿。
大概是他唯一能做出的彌補
——對大漢朝,對憲,對先生。
“父親遺令,弟不敢不從,但丕希望二姊能留在朝中……”
“母親的意思,也是想從朝臣中為二姊另擇良偶,不願再委屈了二姊。”
我苦笑。
“我沒有打算去山陽,也無意朝堂事……”
“惟願在高陵旁結廬而居,為父親丁憂三年。”
我對未來已再無期許,只想守着回憶過完剩下的日子。
(七十五)
封禪大典之後,我送憲他們出城。
上車遠行之前,前朝舊帝、現今的山陽公,回望許都,雙眸幽深。
憲緊握住我的手:“節,你真的不和我們一起離開這裏麽?”
我喚人取過公卿命婦的服绶,交到憲的手中。
“伏皇後随山陽公早年,是糟糠,更是親人。”
“但今後伴他餘生,一同安居清平的是你,你亦是他的糟糠,是親人。”
“這種生活,是我與華都無法得到的。”
“所以只有靠你,去完成我們相守田園、終老林泉的夙願。”
父親這麽多女兒之中,憲未見得最美麗、最聰慧,卻是唯一一個最終遠離了朝堂的,她的幸福也最完滿。
(七十六)
初夏暮色很好,晚風浸涼。
去年送憲離開後,我就搬來了高陵。
去父親陵前添香上食的時候,我在那裏遇到了甄氏
——鉛華洗淨,臉上猶有病容,已不再年輕了,眉梢眼角卻風華猶存。
就在前些日子,洛陽傳來消息,她被子桓賜死,被發覆面,以糠塞口。
“不問我為何麽?”
“沒什麽好問的。”我淡笑。
這世間許多事大抵如此——
有些話,是永遠也不能問的。
有些話在時移世易之後,也無需再問,無從追問。
遷來高陵的翌年秋天,甄氏就病死了。
臨終時,她說想聽曲。
我取出五十弦瑟,拂去積塵。
略一沉吟,指撥弦動,流出铮铮之音。
“關東有義士,興兵讨群兇。初期會盟津,乃心在鹹陽。”
“軍合力不齊,躊躇而雁行。勢利使人争,嗣還自相戕……”
她安靜的聽着聽着,慢慢阖上了眼睛。
她葬在離父親不遠的地方。
是歲,冬十月,子桓降旨,擇首陽山為壽陵。
我不知道,後世之人會如何臆想他們三人之間的關系。
或許與這亂世中很多人一樣,只有在稗官的傳說中,才能少少觸及到終其一生都未可得的幸福。
(七十七)
清早侍婢來替我梳頭。
我在銅鏡裏,看着自己鬓間一天天的長出斑白發絲來。
我也老了。
我并不害怕衰老,只是覺得遺憾,無法與另一個人一同老去。
其實,只要知道彼此都活着,一同漸漸老去,也是很好的事情了
——縱使終其一生,只能異地而處,只能輾轉聽說一些零零碎碎的消息。
(七十八)
黃初四年,寒食日,從洛陽突然來了不速之客。
一雙烏亮的眼眸,我依稀還能從那裏面看到和他父親一樣的靜默靈秀。
“看望過你母親了?”
“是的。”
“那何不早些回洛陽呢?”
他忽然伏地長拜。
“近來父皇有意立徐姬之子京兆王為儲,小侄身為嫡長子,不見容于徐姬,求姑母一言相救。”
“我不問朝堂事久矣。朝中賢能濟濟,平原王何不向他們求計?”
“小侄為避父皇猜嫌、徐姬加害,一直深居東宮讀書,與朝臣們素不相接,更不敢以心腹之言相告。”
“此事非姑母不能救小侄,況且姑母也必不會袖手旁觀。”
“你何以如此肯定我會助你?”
“當年父皇與鄄城王有奪宗之議,姑母襄助父皇,無非為保曹家不步袁紹、劉表後塵。”
“京兆王年幼,一向病體多孱,若立為太子,他日承繼大統,主弱而母壯,此種局面想來姑母亦不願見。”
我不禁啞然失笑,想起他小時候就頗有岐嶷之姿。
父親很喜歡他,否則也不會朝會議事,都命他與近臣并列帷幄,甚至說出“我基于爾三世矣”這樣的話來 。
“你果真人如其名,聰睿善察,可是一點也不像你父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