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明之君
(八十八)
我奉母親的梓宮回邺郡,祔葬于高陵,我也遷回了那裏的廬舍。
月朗星疏的夜晚,我便會帶着五十弦瑟和那個木匣子,來到父母墓前。
我這一生中最要緊的那些人,如今都落葬在了不同的地方
——郭祭酒歸葬颍川,先生在壽春,子桓去了首陽山。
不曉得我的歸處,會在哪裏?
回憶是那麽熱鬧,而眼前的流水,琴音,都太過安谧了,竟至于有些凄惶。
“念與君離別,氣結不能言。各各重自愛,道遠歸還難。”
“妾當守空房,閉門下重關。……”
這支《白鹄》是母親極愛的,我在永壽宮中聽樂伎們唱過很多次。
母親說,那是父親往颍川剿賊臨行的前晚,她為他餞別時所唱的曲子。
“後面那一句‘若生當相見,亡者會黃泉’,念來甚是摧人肝腸。”
我訝然擡頭。
“司馬都督……”
“你怎麽來了?”
他對我長揖作禮:“大長公主安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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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多少年了?
在他口中,我從美人變成了貴人,然後成為皇後,如今又成了大長公主。
他也從黃門侍郎,一步步做到文學椽,太子中庶子,尚書右仆射,撫軍大将軍,現在是大将軍、大都督假黃钺了。
他對我始終只是長揖。
(八十九)
“西陲戰事又告急,如今子丹不在了,陛下命臣總督雍、涼兵馬,以拒蜀軍。”
“後日一早就要發兵……臣想着,該向大長公主辭一辭行……我就來了……”
這兩年諸葛亮兵出祁山,殺的中原內外人心惶惶。
曹休、子丹亡故後,朝中将帥凋敝,遍覽群臣,能統兵以拒蜀軍的,朝中的确只剩司馬懿了。
我收起瑟,命侍婢汲廬畔活泉,設風爐于堂上。
“先帝晏駕這幾年,都督協同輔政,多負辛勞了。”
他神色一黯。
須臾,侍婢都退了出去,他才說:
“自沒了文昭皇後,先帝常年獨居長秋宮,身子便一直不好……”
“黃初四年八月,先帝與衆将在荥陽郊獵,于山塢間遇一子母鹿。”
“先帝射殺了鹿母,命陛下射幼鹿……陛下涕告曰:‘父皇已殺其母,兒臣不忍複殺其子。’”
“先帝聞之,大恸……”
子桓和父親、子建一樣,骨子裏也是個多情縱情之人,可我竟都忘了,忽略了。
“回宮後,先帝舊疾愈篤……”
“其後兩年,先帝頻頻向東吳用兵,蓋因自知天不假年,急欲競太祖皇帝之志。”
他的聲音不悲不喜,低緩而清晰。
“先帝待文昭皇後之心,世上再無人比大長公主更清楚。”
“帝嗣之争誠然攸關社稷,但大長公主何忍以此設計先帝?”
我突然想起衣帶诏,想起那個胎死腹中的嬰孩
——在司馬懿和郭祭酒的眼中,我都是個狠決之人麽?
這個念想一閃而過時,我心裏陡然一凜:何以我會将這兩人相提并論?
(九十)
“為何到今日才告訴我這些?”
“臣無他意……只是此去隴西,曠日鏊兵,無法中顧朝堂之事”
“長文兄年事已高,恐難獨力支绌……”
“你希望我回京輔政?”
“臣懇請大長公主念在與先帝同胞骨肉情誼,替先帝看顧陛下”
“如此,即便臣……回不來了,也無後顧之憂矣。”
他這樣輕描淡寫的說着托後之事,令我不由的心驚。
我目睹了太多的死亡
——大哥,郭祭酒,先生,華,父親,甄氏,子桓,母親——
我不願再看到更多。
“……蜀軍壓境,都督可有退敵良策?”
“今次諸葛亮兵出斜谷,必先來攻郿城。臣堅壁據守,再伺機斷其糧道。”
“蜀軍進無所獲,久必糧竭而退,彼退則我軍追而殲之,可望全勝。”
“都督據住險阻,可一面遣人入羌中求援。”
“西羌自太祖時每歲入貢,先帝亦有恩惠加之,必願相助。”
“待羌兵襲擾蜀軍後方,都督趁勢首尾夾攻,敵軍一舉可退。”
他看着我,目光意味深長。
“大長公主想要的東西,臣是懂的……”
“臣但有一息尚存,定不叫蜀軍占去大魏尺寸之土。”
我無法直視他的目光,側過身去斟了茶,遞給他。
“無酒壯行,權以清茶一盞相送。”
“節答允都督回朝輔政,希望都督也能早日安然回師。”
他微笑着将茶盞接了過去。
“司馬懿若有命歸來,只盼仍得大長公主一盞清茶相迎。”
(九十一)
我回到洛陽,不想再另辟居所,便仍住在永壽宮。
長安陸續傳回來消息,西羌一線節節失利,很快便撤了軍。
司馬懿在隴右與蜀軍僵持,雙方各有勝負,戰事便一直膠着着。
一日晚膳後,元仲照例過來問安,帶過來一份奏章。
我展開看,是子建從東阿送來的一道上疏:
“權之所在,雖疏必重,勢之所去,雖親必輕。”
“蓋取齊者田族,非呂宗也,分晉者趙、魏,非姬姓也。茍吉專其位,兇離其患者,異姓之臣也。”
“欲國之安,祈家之貴,存共其榮,沒同其禍者,公族之臣也。”
“三皇叔陳說親疏審舉之義,朕觀之,雖有些言過其實,卻也不無道理。”
“自曹休、曹真故世後,朝中宗親日見凋敝……”
“朕欲從宗親中舉拔青年俊傑,姑母以為何如?”
“陛下可有了人選?”
“昭伯乃朕妹婿,與朕情如手足,又是故大将軍的長子,可托大事。”
“昭伯固然是可托之人,畢竟還資淺望輕……”
“所以朕打算遷其為武衛将軍。”
“明君之吏,宰相起于州郡,良将發于卒伍。”
“陛下既有心重用昭伯,何不先委以方任……待他熟悉了兵事政務,再召回京中?”
“姑母此言差矣……”
“霍光受遺诏輔少主之前,不過是替漢孝武皇帝做了二十年的奉車都尉。”
“而蒙恬因家世之故,一舉得為秦将,卻能大破齊軍,威震匈奴。”
“昭伯出身将門,自幼随其父在軍旅,耳濡目染,姑母對他過于拘泥了。”
我沒有再說話,因為如今在我面前的這個人,已不是父親,也不是子桓了。
(九十二)
平日除了元仲來問安,唯一的外客,就是東鄉。
母親在時,她便常回宮中走動,現在她也時常來看我,偶爾會小住一段時日。
自從昭伯晉了官爵,她回宮的時候愈來愈多。
“昭伯加封了武衛将軍,可姑母每次見你,總覺得……你似乎比過去更不開心。”
“武衛将軍?”她輕輕冷笑,語氣之中滿是鄙夷。
“德薄而位尊,非大魏之福。”
“昭伯只是欠缺歷練,于才德上并無所虧,你對他不必過于苛責。”
“那麽姑母可知,這兩年他與何晏、中書郎鄧飏、度支郎中丁谧過從甚密?”
“這三人……都是出了名的虛浮好貨之徒,尤其鄧飏,以官易婦,聲名狼藉,我在邺郡時亦有所風聞。”
“昭伯怎會與他們結交?”
“起初只是與何晏偶爾見面清談,後來何晏又引薦了丁、鄧二人。”
“我聽府中下人說,何晏還向昭伯獻了五石散。”
“他們常去城西別業,名為廣邀名士共聚清談,實則抟丹服藥,縱情聲色。”
“這些事陛下可知曉?”
“皇兄下诏前,我曾去見他。”
“但他卻說:‘丈夫處世,但求大節不虧,偶有縱樂也無悖情理。’”
“以陛下與昭伯的關系,你我都改變不了他的決定。”
她的手指輕撫過五十弦瑟,一攏一撥,不成曲調,只聞低低的嘆息:
“司馬先生若在京中,他的谏言,皇兄會聽的……”
“……若能讓昭伯從此專注朝務,疏遠何晏等人,戒絕五石散,倒也不失為塞翁失馬。”
“你是他的夫人,從旁多勸一勸,他也會願意聽你的。”
(九十三)
邊亂連年未靖,元仲诏令于許昌大治行宮,起景福、承光殿,宮室殿閣皆是玉檐绮欄,極盡靡麗。
完工未幾,又命有司開陂池于芳林園中,于洛陽築總章觀,起昭陽、太極殿。
陳群與一衆老臣力谏,元仲未納其言。
一日朝議,鄧飏、丁谧等奏稱,摩陂一口井中驚現青龍,乃天降吉兆,請天子幸摩陂觀龍。
元仲大喜,不日便排銮駕出京,旌旗蔽日,車辇軸軸相碰,所過郡縣,皆令清道嚴備,鋪錦三十裏而迎。
元仲離京後,我吩咐一随身近侍:“你赍我手書至隴西,書信須面呈大都督司馬懿。”
隴西去洛陽千餘裏,快馬往返不過半月。
及至禦駕回銮,司馬懿的表章早已送抵洛陽宮中。
“我聽說司馬懿有跨馬文書入京,可是前方軍情有變?”
元仲道:“軍情無礙,司馬懿奏報成國渠、臨晉陂完工,可灌溉關中良田千頃。”
踟蹰片刻,又說:“表中亦陳言,以無益之費,娛耳目之觀,乃虛我倉廪、資敵甲兵之舉,勸朕暫罷內務,以救時急。”
“陛下以為其言如何?”
“朕已命将作大匠暫緩修築洛陽新殿與總章觀,以工程所費,厚恤将士及其父母妻子。”
我欣然而笑:“陛下肯舍一己之樂,取軍國之益,乃大魏福祉。”
“其實國家戰事連年,自河以北,百姓饑苦困窮。”
“今陛下喜得青龍吉兆,何不廣布恩澤于萬民,以答謝天賜?”
自摩陂回京,他一直心緒甚好,不假思索,便應承道:
“便依姑母所言,免去鳏寡孤老者三年租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