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雁歸湖
(一百)
正始四年初秋,昭伯來永壽宮拜會我。
新帝即位後短短不出五年的光景,軍政大權盡歸昭伯——
他的胞弟曹羲封中領軍,曹訓領武衛将軍,曹彥為散騎常侍,掌控了整個京畿,何、鄧、丁三人皆入尚書臺。
司馬懿徙為太傅,自正始二年春起,奉诏離京,駐守荊宛,以禦吳兵。
那年秋天,昭伯開始劍履上殿,入朝不趨,贊拜不名,冕十二旈,乘六龍金根車,就像當年的父親
——不,他行事比父親更張揚,卻毫無父親那樣的才智,來駕馭這個微妙的權力游戲——
他更像董卓。
大小官員争相往他府上送女子,更有宮中黃門私取宮婢、才人十數,送入大将軍府。
這些女子都被養在窟室裏,取太樂樂器,教習為伎。
“洛陽宮室老舊,多年未修葺過,往來出入者也甚為冗雜,非宜靜養。”
“小侄着人将許昌宮仔細灑掃過了,倒不失為一個清淨的去處。未知姑母意下若何?”
我冷笑:“去與不去,是由得我選擇的麽?”
許昌,有多久沒回去了?
車辇在洛陽城的街路穿行而過,我聽見道旁稚童唱着歌謠。
“何、鄧、丁,亂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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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中有三狗,二狗崖柴不可當,一狗憑默作疽囊……”
(一百零一)
出了城,東鄉還等在長亭外,這幾年昭伯妾室盈庭,她雖仍居正室,也備受冷落。
蕭瑟晚風中,一只孤鴻呀的叫了一聲,從枯葉零落的枝桠間拍翅而起,向南飛去了。
“姑母放心去許昌,東鄉定然設法除掉曹爽這逆臣賊子。”
我臨登車前,她忽然用幾乎低不可聞的聲音對我說。
我撫摩過她的面孔,她眼角隐隐浮着一絲半縷細紋。
生活無馑無虞,眉目間的韶華卻早早的凋零,我想起了伏皇後。
“當初我急召司馬懿回京,想用他掣制昭伯,如今看來,他也未必能扭轉乾坤了。”
“但就算真能除去昭伯,又如何呢?曹家頹勢難返,你我都改變不了。”
“從來修短皆有命,自古興亡不由人……東鄉,不要做任何事。”
侍婢卷起簾子,她看見我車內的五十弦瑟。
“姑母的瑟,可否借東鄉一撫?”
“當然。”
這還是我第一次聽她鼓瑟。
“沒想到你的瑟彈的這樣好,是這些年在宮外遇着了名師麽?”
她将手指從琴弦上移開:
“是我在東宮時,曾有人手把手的教我鼓瑟。”
“你伴我多年,我竟從未聽你彈過。”
“那是因為我長大之後,才漸漸明白,他之所以教我奏瑟,非為別的……”
她注視着我,一字一句的說:
“只因在東鄉身上,他能看到另一個人的影子。”
(一百零二)
許昌宮,就是我從建安五年嫁入漢廷,到改立新君、曹代劉漢,住了整整二十年的那處宮室。
從我重新踏足這個地方開始,我與外界便全然隔斷了音訊。
除了戍守宮禁、一言不發的侍衛,我唯一能看見的人,就是跟随我多年的兩名侍婢。
我不知道洛陽局勢,也不知道東鄉怎麽樣了。
我将父親抄集注解的兵法從洛陽書庫盡數帶了回來,每天除了讀書,我就整理這些手抄。
父親戎馬一生,流傳後世的,不應該只有那些詩章。
日暮時分,我常獨自站在淩雲臺上,極目遠眺宮闕高牆之外的四方寰宇。
曹家的江山在冥冥薄暮中,顯出一種陳舊頹敗之象。
朔風吹起鬓發紛飛,皆已斑駁花白。
(一百零三)
我一直覺得許昌的雪,比別處更白,更寒涼。
回到許昌的第五個年頭了,已入四九天,仍沒有下過一場雪。
黃昏,我自淩雲臺回寝宮,經過一進一進的宮門竟發現,平日森立的衛戍都消失了。
翌日侵早,侍婢入禀,一彪人馬帶着輿車,已候在寝宮門外。
我步出宮門,衆将皆翻身下馬,向我行禮。
為首的一名青壯将領跪啓道:“臣尚書陳泰,奉太傅鈞令,迎大長公主回洛陽。”
“陳泰?”雖面生,姓名卻耳熟,“你是故司空陳長文之子,荀令君的外孫?”
“正是。”
“你說……你是奉了太傅之命?”
“是。”
“哪個太傅?”
他一愣,迅即答道:“自然是司馬公……”
“那大将軍曹爽呢?”
“曹爽背棄先帝顧命,敗亂國典,有無君之心。”
“太傅奉永寧太後懿旨,已将其一黨削職伏誅,夷三族。 ”
夷三族,太過熟悉的一句話了——
“車騎将軍董承等五人謀瀉,夷其三族。”
“皇後伏氏坐與父完密謀,欲害魏公,伏氏三族皆伏法。 ”
“太醫令吉本與少府耿紀、司直韋晃等反,圍宮室不克,誅三族。 ”
這便是曹家的天譴了麽?
“恭請大長公主回朝。”陳泰又說。
“洛陽,我是不會回去了。”
“大長公主……”
我制止他繼續說下去。
“你就這樣向太傅複命罷……”
“我……自有我的去處。”
(一百零四)
石子漫的小路蒼苔滿布,道路兩旁荒草萋萋。
不知何時,庭院裏已然竹花開遍。
竹林的盡頭,鈞弘館塵埃滿布。
到底是回來了
——我離開時,父親、先生、郭祭酒都在,如今回來了,只有我一人。
回到了這裏,我才終于明白一件事:我想回去的那個鈞弘館,這輩子是再也回不去了。
郭祭酒留給我的木匣子,我也一并帶了來。
他故去了這麽久,我始終還是沒能去到他墳茔上,親手酹酒一觞。
但這個木匣子,經過再多離亂,我都一直帶在身邊。
我啓開銅綠斑斑的鎖,從匣子裏取出那摞信,一封,一封,投入炭盆之中。
泛着枯葉黃的信劄,一寸寸被橘紅的火苗舔噬着,終于盡數成灰燼。
曾經很長的一段時間裏,我很想拆看這些信,我想知道郭祭酒究竟要對我說些什麽。
可漸漸的,我不想了。
那些未盡之語——
無法說出來的,未及說出來的,就讓它們在一個沒有兵連禍結、沒有天下權争的地方,繼續安靜的訴說罷。
浮生如斯,亦已焉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