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今晚夜色幽靜, 窗外時不時吹來習習涼風,在溶溶的月光裏漸漸散去夏日的喧嚣暑氣,不覺疏懶了疲累一天的筋骨。
謝舒洗浴完畢後, 便來到隔壁來找郎君, 他先敲了敲門, 聽到郎君應允, 這才推門進去。
進門的時候, 謝舒發現,郎君也剛剛沐浴過。
他斜躺在一方長塌上,一只手輕搖羅扇, 另一只手挨着旁邊的茶幾上擺的玉檻冰盤,浮瓜沉李,朱實相輝。
他雪白的衣擺堆疊在腳踝處,逶迤如雲, 他的眉眼發梢間還帶着些許水汽, 顯得尤為清麗。
他綿密烏黑的長發就這樣披散下來, 發尾濡濕一片,風荷正拿着帕子一點一點地将殘存的水分攢幹。
謝舒在一旁看了一會兒, 便對風荷開口道:“我來吧。”
他這話一出, 整個室內的氣氛都好像有點不同了。
風荷低頭偷笑, 剛才謝相公進來的時候, 風荷就發覺郎君有些緊張, 而等謝相公走近,風荷便不奇怪了。
只見謝舒平日儀表端正,可現在只用一根玉簪束起頭發, 衣衫單薄随意, 卻不顯得輕浮, 反而因容止蕭肅,更添上幾分清雅風流之感。
風荷站起身,将手中的棉布交給謝舒,自覺地退了出去。
此時,虞楚息摸看着謝舒朝自己走來,他下意識地往裏靠一點,給對方讓出自己身側的位置。
這三個月裏,兩人已不知不覺養成了這樣的默契,只是自從那次說開之後,便再無更為親密的舉動,可兩人若是相互喜歡,難免會情不自禁。所以這些天,謝舒一直恪守着兩人之間的約定,他也理解謝舒,不會故意去招對方,何況是像現在這樣的晚上?
虞楚息反應過來,忽然有些難為情,自己這樣的舉動,會不會顯得有點像是故意的?
好在謝舒面無異色,只是看着他的時候眸光幽微了一瞬,在旁坐了下來。
接着謝舒俯身,溫柔地挑起郎君一绺烏發,用棉布包緊,吸走水分,再慢慢地擦拭着,一開始他動作有些生澀,後面便不一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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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手指時而穿梭在他的發絲,有時擦過他的頸側,帶起一陣輕微的酥麻。
虞楚息被他弄得有些癢,忍不住去看他,而這時,謝舒也垂下目光。
見郎君不說話,只是看着自己,謝舒手上動作一頓,低聲問道:“郎君,是不是我做的不好?”
虞楚息飛快地搖了搖頭,又勾唇露出輕笑道:“不是不好,是太好,若不是你,我也不知道我的頭發是這麽金貴的事物。”
謝舒知道郎君這是說他擦得太慢了,但謝舒沒有絲毫加快的意圖,反而煞有其事地接過話鋒道:“郎君現在知道,也不算太晚。”
一聽這話,虞楚息臉色微紅,眼如秋波,睨他一眼,便不再看他。
謝舒含笑,又重新勾起話題道:“郎君,難道今日就沒有什麽想問我的?”
虞楚息微微抿了抿唇角。
他确實聽到了一些謝舒和姜鴻的談話,當時他去叫人取下牌匾返回之後,正好聽到姜鴻對謝舒說了八個字“內抱不群,外欲渾跡”。
這八個字的意思,虞楚息也懂得,便是指讓謝舒要堅定自己的內心和意志,但是外在卻要順應環境,所謂“渾跡”于庸庸衆人之中......
原本虞楚息應該立刻離去,可他聽到這話的時候,腳下好似生了根一樣,心中百味陳雜起來。
虞楚息一直知道謝舒心中有志向,想要考取功名。
見他這樣上進,虞楚息也為他開心,但其實,虞楚息從來沒有要求過謝舒真的要做出什麽大事來。
一直以來,虞楚息都沒有設想過依靠他的夫君,至于曾經的那個謝舒,他更是一早就打算和離,而現在的謝舒,虞楚息卻漸漸地開始依賴他,甚至希望他長長久久地陪伴在他的身邊。
這有什麽不可以的呢?
他是他的夫君,也是......他虞家的贅婿,兩人締結了婚約,這本是天經地義。
可虞楚息從來不知道,原來他也會擔憂。
自從謝舒落水後醒來,他哪裏都不一樣了,從第一次在詩會上揚名,再到後來被身為前國子監祭酒的姜鴻收為弟子。
姜鴻的名氣之大,即便虞楚息身為金陵商戶也如雷貫耳,可這樣一個人只見過謝舒幾面就收他為徒,就算有其他因素,但這足以說明謝舒的天資。
虞楚息接受了自己的夫君并不普通這一事實,但過後他又意識到一件事情,姜鴻的上一任弟子已是當朝紫微令,那麽謝舒呢?
他一定不會只當個地方上的小官,以後也會進入朝堂......
京城,對虞楚息來說,這兩個字不算陌生。
每天,金陵都有來自京城的貨物。
可京城仍然是一個遙遠的地方。
從金陵到京城一共是兩千裏左右,走水路需要一個多月,走旱路還要更久。
假如有一天,謝舒真的進入京城,當朝為官,那麽自己又該如何?
虞楚息第一次想到了這個問題,可這個問題的答案卻注定沒有答案。
虞楚息不可能抛下虞家的産業,他有自己的責任,也有自己的事業,更不能就這麽跟着謝舒一起去京城,而謝舒呢?難道要讓他為自己放棄當朝為官的機會嗎?
虞楚息不想做這個惡人。
可虞楚息也知道,如果謝舒真的入朝為官,那麽他們就再也維持不了這樣的關系了。
一個京官,有着商戶贅婿的名頭怎麽好聽?何況他這個妻子還是一個......紅痣長得那樣偏的雙兒。到時候,就算謝舒心裏沒有那種想法,也有源源不斷的人勸他納妾,休妻......
而自己如果沒有跟過去,兩人分居兩地,更不會長久,如果跟過去,虞楚息又該如何自處?他在這裏尚且還是金陵巨富,但在京城就不夠看了,到時候,謝舒面對贅婿的身份,難道就不會有所動搖?
所以虞楚息不敢賭,他不能跟着謝舒一起走。
如果真到了那麽一天,虞楚息已經想好,他會再将那份遲來的和離之約拿出來,在這份美好被撕碎之前保留兩人的體面。
當然虞楚息也不是庸人自擾的人,所以這段時間,他從未向謝舒提起過這件事。
只是今日,姜鴻的話語,再度掀起虞楚息的隐憂。
而比起這個,虞楚息卻更為不解的是,姜鴻到底要讓謝舒做什麽事情,才會讓謝舒堅持這樣的原則呢?
謝舒現在的性格,即便是和他相處幾日,也能夠有所感覺。
他性情清冷溫和,不是喜歡浮華之人,又端和有加,讓人仰慕。
虞楚息曾經想過,他這樣的人,當了官,也一定是一個好官,将來即便他們分開了,他說起他曾經的夫君時,也必然是很驕傲的。
可是姜鴻如今卻要謝舒與世俗百象打成一片,就是說,他為下時要會于上司結交,為上時又不要拒絕下屬的谄媚。
這樣的人,固然能夠在仕途上風光無限,但旁人不了解他的志向,名聲上卻總免不了争議,身後的下場可能也不太好。
而謝舒呢?以他的性格如何忍受的了這些?
想到這裏,虞楚息忍不住又看他一眼。
此時謝舒一只手執着虞楚息的發絲,另一只手卻想去撫平他微蹙的眉尖。
從剛才起,謝舒問了這句話後,郎君便陷入思緒中,神情憂愁悲傷,讓人心疼不已。
而此時此刻,郎君看他的目光中卻滿是憐惜。
謝舒定定望着他,低聲問道:“郎君,你在想什麽?”
虞楚息慢慢地說道:“我聽到了姜先生要你今後做的事情,你真的想好了?”
謝舒沒有否認,這雖然是姜鴻為他規劃的道路,可謝舒也明白老師的用心良苦,在這樣的局面下,這是最好的方式,他只有站的更高,走的更遠,才能在這個時代有話語權,也能夠......好好地護住郎君。
見謝舒的目光是那樣溫柔地攏在他的臉上,好像他永遠會這樣看他。
虞楚息心頭生出一片酸楚,但他并沒有勸阻他,虞楚息只是喃喃道:“可那樣,你會很辛苦......”
他的聲音輕柔,像極了一片羽毛落在心尖上。
謝舒撫着他烏鴉鴉的鬓發,上面落滿了顫抖的月華,他躺在自己的身側,肌膚如玉,眉眼中氤氲着淡淡的霧氣,一時分不清那眸光中是什麽情緒。
謝舒心頭一陣悸動。
不到片刻後,虞楚息的唇角又綻放出一個粲然的笑意:“不過你放手去做便是,我永遠支持你。”
謝舒看着郎君,他知道,郎君能夠理解他。但不知為什麽,謝舒這一刻,心頭生出的卻不是全然的喜悅,反而有一種錯覺,郎君似乎有一天會離他很遠一樣,謝舒此時什麽都不想說,只想做的是伸手将他抱在懷裏。
謝舒也這樣做了,他将郎君緊緊攬住,他抱得很用力,而郎君的身體微微一顫,便伸出兩只胳膊也環住了他的臂膀。
謝舒的唇輕輕蹭過郎君的面頰和頸側,低聲道:“郎君,永遠都不要離開我好嗎?”
虞楚息沒有立刻回答,他悶在他的肩頭,喉間溢出一點含糊的帶着顫抖的吐息,片刻後,才說了一個“好”字,似撒嬌,似委屈,又似嗚咽。
謝舒手臂松了一點,低頭去看郎君,只見郎君閉着眼睛,眼角不知何時垂落着一顆淚珠,似墜非墜。
謝舒輕輕地将那紅痣含在心尖。
愛憐無限。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