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你過成這樣,我放心了
戴瀾元和李彰沒有待很久,走的時候是酉時三刻。
天色黯淡,裴劭抿了口冷茶,随手拿起桌上文書,訓練有素的丫鬟邁着極輕的步伐進水天齋,無聲地點燃燭火。
先時與往常無異,只是丫鬟站在隔間口,步伐踯躅,拿不定主意要不要進去。
裴劭擡眼,擱下文書,擡手輕揮了揮。
丫鬟當即束手,無聲地退出水天齋。
一時空氣靜谧,裴劭只聽得到自己的呼吸聲,似乎從頭到尾,這裏只有他一人。
他手指摩挲了一下文書的封面,站起身背着手,悄無聲息走到隔間口,一架之隔,他一眼就看到坐在椅子上的女子。
她挽着婦人的發髻,簪簡單的飾品,一身藕色素緞萬字紋鎖邊褙子,勾出她窈窕身形,隔間比外間稍微暗一些,光線穿過博古架的縫隙,暈染開,落在她的發梢眉眼處,叫她長睫在眼下打出一小片柔和的陰影,許是隔間溫暖舒适,她臉頰自發紅潤,姿色更為昳麗。
她正一手支頤,閉着眼睛打盹,袖子因為動作落下一截,露出瑩玉雪白的手腕,上面戴着兩個指頭寬的金腕钏。
這輪廓,少了幾分當年的稚嫩,更漂亮了,像一顆徹底熟透的果實,散溢誘人的香氣,輕輕一咬,就滿口甜蜜。
裴劭目光微暗,喉結緩緩滑動了下。
似乎察覺到什麽,她倏地睜開眼睛,那雙眼尾微挑的眼睛內,在一瞬間的迷茫後,立刻想起自己身在何處,便也轉過頭,與裴劭正對了眼。
林昭昭立刻低頭起身,雙膝稍稍一彎:“國公爺萬福。”
裴劭微微颔首,退一步轉回外間。
林昭昭有點懊惱,這種情況下,自己怎麽會睡過去,她揉揉眼睛拍下臉頰,等了幾息,也才走出去。
裴劭坐在堂首的紅木長桌後,他背脊挺直,目光只落在手上文書,好似這最後的一位來客,并不需要他耗費多少精力。
林昭昭無意識地摳着手指指甲。
她不說話,裴劭也不主動開口,過去曾無話不談的兩人,這一刻空氣的凝滞,如海嘯劈頭蓋臉,讓她險些無法呼吸。
好在,或許是前面的自我開導起了作用,叫林昭昭回過神。
她咬咬牙,把早已在腦海裏過過無數遍的話說出來:“國公爺,北寧伯被卷入東宮謀逆案裏,如今在宮中已七天……”
“啪”的一聲,裴劭合上文書的聲音,讓林昭昭不自覺住了嘴。
只看他緩緩擡起眼,用與方才兩人來客說話時一樣的口吻,道:“你是來給楊宵求情的。”
林昭昭眼睑微動,目光筆直地看着他,“是。”
裴劭牽牽唇角,似笑非笑,又問:“他是你什麽人?”
林昭昭始終沒有挪開目光:“他是北寧伯府的頂梁柱。”
“頂梁柱,那種人?”裴劭尾音微揚。
他根本不把楊宵看在眼裏,手上換了一本文書,他随意翻着,又開口,“我建議你們多去靜安寺拜一拜,這麽多年北寧伯府沒塌,真是托菩薩保佑。”
林昭昭耳朵倏地發燙,連帶着面頰也熱起來,她抿住嘴唇,單純是羞恥的。
她知道北寧伯府不入流,不然當初,楊宵也不用去讨好廢太子,落到今天這步田地,現在也斷不用讓一個孀居的女人來找門路,只因伯府裏男人都不中用罷了。
只是,自己知道的事實,跟被裴劭直白指出來,是截然不同的。
她就像一個貧窮的人,非要去借一身華貴衣裳妝點自己,自欺欺人安慰自己貧賤不能移,臨了還被人一針見血指出不過是虛榮。
林昭昭到底沒回話。
她低垂着眼睛,盯着自己鞋尖,像一座雕塑一動不動。
她的安靜與低眉順眼,讓裴劭不由皺眉,感覺一拳頭打在棉花上,不得勁。
他又一次合上手上文書,想将文書丢到地上,擡起手來,卻頓了頓,最終冷着臉,把文書丢到桌子邊緣,手指點桌面:“你自己看。”
林昭昭回過神,起身走近書桌。
她滿腹疑惑,拿起文書,同時聽到裴劭哂笑,說:“你該不會真以為,楊宵只是寫了首詩,才被關在紫雲閣吧。”
映入林昭昭的眼瞳裏的,是整個北寧伯府在此次權力震蕩中的作為。
當看到“楊宵送姬妾給廢太子,接受廢太子的銀錢饋贈,做廢太子眼線”這一段時,林昭昭整個人被定住,頓覺手上文書有千斤重,險些捧不住。
她萬萬沒想到,素日裏只愛附庸風雅的北寧伯,居然背地裏為廢太子做事,還瞞天過海,叫整個伯府竟無人知曉!
不怕伯府和東宮明着來,就怕暗着來,畢竟暗地裏的都是些見不得人的活計,真追究起來,遠比明着來罪責更重!
怎麽會這樣?
屋內燃着足夠的炭火,林昭昭身體卻不由打了個寒噤。
裴劭站起來,居高臨下地看着她,“上一個為庶人陸晟暗地留意京中風向的,是鴻胪寺少卿柳平章,需要我跟你說柳家的下場麽?”
柳家。
林昭昭當然記得,就在不久前,蕭氏曾當做談資,随口提一句,柳家阖府下獄,滿門抄斬。
裴劭眯起眼睛,聲音淡淡:“還有,你這時候想和離,倒沒那麽容易。”
不需要裴劭點清楚,林昭昭明白,因北寧伯與東宮見不得人的關系,不知道他到底為東宮做了什麽,如今,是整個伯府老少都被拉下水。
而且,才過去一旬時間,聖人對東宮餘黨,寧可錯殺不可放過,這關頭非要和離離開伯府,槍打出頭鳥,到時候會有什麽禍端,簡直無法細思。
是生是死,都在聖人一念間。
而楊二應當也沒洗清嫌疑,只是暫時被放回來,蕭氏還好是沒提出和離,否則等她的是牢獄之災。
林昭昭發現,她自己還是太天真了。
她手指顫抖着合上文書,嘴唇不自覺翕動,似乎有很多話想說,卻一瞬間又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裴劭将文書從她手中抽出來,丢回桌上,他一手撐着桌子,身子稍稍往前傾。
他們的距離被縮小。
這是三年以來,兩人離得最近的時刻,近到林昭昭能嗅到從他衣襟裏飄逸出來的,一股淡淡的冷松香氣,與他隔間內的香氣,如出一轍。
他黑黢黢的眼瞳裏,流溢出濃濃的揶揄,“這就是你選的好夫家,你說說看,你哪次選對了呢。”
林昭昭目光閃爍,避開裴劭的視線,定在他下颌處。
她也有想要掩飾的東西,比如,可能會流露出來的狼狽與難堪。
裴劭說得對,她每次自己做的選擇,總是錯誤的,自食其果也就算了,就怕還會連累歸雁滿霜。
“林昭昭。”
重逢這麽久,他第一次叫她全名,叫林昭昭頓了頓。
裴劭眼睛微眯,眼瞳隐有亮光,她很熟悉這個眼神,這是他心裏在算計着什麽。
忽的,他彎起眼睛笑了笑,“你過成這樣,我放心了。”
送林昭昭回去的小厮,與前幾次一樣,是同一個小厮。
那小厮和歸雁在耳房待了會兒,已經熟悉起來,歸雁告訴他林昭昭挨不得餓,馬車裏備着的糕點卻總是冷的,吃了壞胃口,他做主去廚房拿些吃的送來。
食物裝在一個繪葫蘆紋樣的三層漆食盒裏,小厮遞給歸雁,對林昭昭道:“都是些好克化的吃食,夫人可在路上用些,當心養着胃。”
林昭昭看一眼歸雁,歸雁半點不心虛,總歸是為了林昭昭好,總吃涼的糕點墊肚子算什麽事。
歸雁不清楚林昭昭和裴劭在水天齋說了什麽,但見她不欲多說,也知道,伯府的事又沒辦成。
到底不好辦,歸雁也不想了,上馬車後,她打開食盒,一看食盒裏的東西,難掩驚訝。
食盒第一層放着一碗雪白的燕窩牛奶粥,并兩個雪白可口的奶黃包,第二層是一碗白粥和三碟清淡的小菜,第三層是蓮子糕椰蓉糕等小食,兼顧鹹口甜口,可謂十分貼心。
它們冒着熱騰騰的香氣,顯然剛從廚房端出來沒多久。
難道每個從國公府晚歸的客人,都能拿到這樣貼心的三層食盒?歸雁心裏嘀咕,這也實在太奢華了。
林昭昭興致不高,只拿起碗燕窩牛奶粥,吃幾口,蹙眉道:“怎麽送這麽多,你給他錢了?”
“沒有,”歸雁也正奇怪呢,說,“在國公府做事的人,怎會看得上外面人給的幾個錢?何況我也不會這麽花錢,三奶奶往常最是叫我們不要浪費,我可聽話。”
歸雁嘴貧,林昭昭心口松了松,笑了聲,卻又不解:“是那小厮自己做的主?”
歸雁說:“是了,我和他聊半天,他原來是國公爺身邊貼身做事的,卻非說自己是跑腿的,謙遜得很。”
林昭昭手上調羹攪粥,說:“應當給他些銀錢的……”又想起那小厮的客氣有禮,她自語,“這幾趟倒是麻煩他了,卻連他叫什麽都不知道。”
歸雁說:“這我倒是知道,我和他聊過,他叫胡天,改日再遇到,咱記得道聲謝就好了。”
林昭昭手倏地一抖,熱騰騰的燕窩粥險些濺出來,歸雁忙接過碗,掏出手帕幫林昭昭擦:“三奶奶,沒事吧?可有燙到?”
林昭昭攥住手帕,道:“無礙。”
歸雁看林昭昭确實沒燙傷,這才松口氣,道:“這國公府的碗可是景德鎮的官窯出來的,要真摔了多可惜。”
林昭昭沒聽到歸雁的絮叨,她低頭看歸雁給的帕子上的繡花,神思慢慢被過去拉走。
「征蓬出漢塞,歸雁入胡天。」*
那年約摸十二歲,林昭昭身邊,總算有一個供她調度的丫鬟,丫鬟只比她小一歲,和她是同齡人,利索能幹,林昭昭多了個玩伴,很是興奮。
林尚是個粗人,非要讓他起名,恐怕只會叫阿大或者小紅,林昭昭嫌棄得緊,主動攬過這活計,開始翻積攢灰塵的詩集,最終,手指定在這句詩上。
“那就叫歸雁吧。”
林昭昭想得倒是挺好,“聽說一般伺候人的丫鬟都有兩個,所以以後我還有丫鬟,就叫胡天。”
裴劭半抱着手臂,湊過來看她的書,哂笑:“歸雁倒還好,胡天就太像個男人。”
“不如這樣,你丫鬟叫歸雁,我以後的貼身小厮就胡天,湊成一對,簡直天賜良緣。”
從知道林昭昭多了個丫鬟後,他見天兒陰陽怪氣的,說這句話的氣息,長長短短噴在她耳廓處,叫林昭昭耳廓微癢。
林昭昭揉耳朵,不厭其煩,“啪”地一聲合上詩集,把書塞到他懷裏:“你自己想去,哪能偷我的想法?”
裴劭斜睨她,眯起星目:“行,林才子,你不也偷了摩诘居士的詩。”
那是八年前的事。
林昭昭用力按按額角。
自從裴劭這個名字重新進入她視野後,那些細細微微的舊事,風卷塵沙,逐漸露出本來的面目,卻又泛黃,顯得那麽不真實。
而如今最真實的是,他方才說的話。
是了,裴劭只是想看她過得有多糟糕,林昭昭想,那小厮姓胡名天,脫離那首詩,這不過是個大街上很常見的名字。
只是湊巧。
再又想起伯府如今的處境,食盒裏的東西哪怕再精致,林昭昭也沒了胃口。
第二日清晨,瑞福堂內正在用早膳,周祥拿着一封信跑進來:“老太君,老太君!”
“伯爺從宮裏遞來消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