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裴劭,你在哪裏啊

恢複意識時,林昭昭腦中一陣絞痛,昏睡前的遭遇,她知道,她遭事了。

不知王氏對她做什麽,但一定不是好事。

鼻尖有一股淡淡的泥土青草味,她用力睜開雙眼,觀察四周。

這是一個茅草房,桌椅木料差還缺角,十分簡陋,角落放着一把生鏽的斧頭,和零散的農具,林昭昭再低頭,自己手腕被粗繩綁起,她扯不動,放棄掙紮。

這時,屋外傳來腳步聲,林昭昭朝門口看去,一個高瘦女人站在房門口,她擋住一半的光。

林昭昭來不及瞧清她的模樣,便看她又一次離去,她過來就只是确定林昭昭醒了沒。

沒一會兒,一個身着短褐的男子進門,他頭上綁着方巾,身材敦實,面相憨厚,像是靠山為生的農戶,男人自稱叫方陽,至于是不是真名,倒不必猜想。

林昭昭靠在牆上,神色淡淡,說:“你把我綁來,是有何事?”

方陽說:“林夫人真是女中豪傑,遇到這種情況,也是不驚不忙。”

林昭昭并不認得這人,他卻熟悉她,再想當初那逃犯郭嘯宇也并非想殺害她,她大體猜出,這些人如若不是廢太子的人,也是和東宮謀逆案有關。

她心下一定,說:“你既然沒殺死我,自因為我有用處。”

方陽說:“夫人是聰明人,那我們就長話短說。”

他伸手一揮,方才林昭昭見過的那女子,捧着一個盒子進門來,盒子內放一條布巾,上面密密麻麻寫着什麽,末尾印着幾個手指印。

林昭昭瞥了一眼。

從字形判斷,那應該是南诏的文字。

知曉她熟知南诏語的,只有那日參加上元宴的文武百官,皇親貴胄,而這人的勢力,還能避開裴劭安插的暗衛。

一剎那,她腦海裏,滑過一張張臉孔。

她面色平靜,倒是不顯。

方陽說:“林夫人,小的不才,與人做生意,那人卻耍心眼,用南诏文寫了份告密信,這信與小的身家性命有直接關系,還需夫人給小的翻譯一下。”

臨到這時,還要把話講成這樣,恁的是裝腔作勢。

他并非信賴她,只折了一角,讓林昭昭先看。

林昭昭盯着一會兒,眉頭一直皺着:“你知道,南诏文還分成東文和西文嗎?”

方陽挑了挑眉,林昭昭淡然道:“南诏中間橫貫一截山脈,導致南诏東西不好跨越,難以溝通,所以演化出東西文的差別。”

她說着,方陽沒異議,她繼續:“若沒記錯,五年前,南诏王便致力于将二地聯結,東西山脈兩者語言文字,等到這時才相通。”

方陽說:“我是個粗人,請夫人直說。”

只是,若他真是粗人,聽她說得這麽繞,早該從嘴裏蹦出“他奶奶個腿”的話,裝又裝得不像。

林昭昭說:“我學的是更普遍的東文,西文不甚精通。”

方陽笑容微微一收,他打量她,目中流露殺氣。

林昭昭換了個坐姿,語氣悠閑:“不過,我既然懂南诏的歷史,也是有學過西文的,只是沒那麽熟練,需要你們去我宅邸,弄來一本我自己寫的南诏語記錄,我也能翻譯。”

方陽頓時又笑呵呵:“既然如此,那我譴人去拿,可問地址是?”

林昭昭報出永安巷的房子。

房子裏确實有南诏語的書,南诏也确實被山脈分成東西,她唯一撒謊的是,南诏語分東文西文。

她賭方陽不懂,所幸賭對了。

而他們千方百計、不擇手段,把她找來翻譯,估摸着整個京城裏,無人和她一樣精通南诏語,這所謂“書契”上的語言,也定極為重要,不然他們沒必要非要找她。

只是,這不是她該看的,如果不拖延,等她的是死期。

她還不想死。

至少不是現在。

林昭昭抿着唇,心中堅定幾分。

大約過去兩個時辰,酉時左右,春日天晚得沒那麽快,天際尚未擦黑,方陽送來一沓南诏語的書,攤開放在林昭昭面前。

兩個時辰,林昭昭心算,從京城到京郊查看土地,大約要一個時辰。

也就是說,她極有可能還在京郊,而他們不帶她走遠,肯定是裴劭已經發現她不見,全城和附近都會搜查,他們不想冒險。

這是一個好消息,但同時也伴随一個壞消息,一旦她翻譯完,他們一定會殺了她,再潛逃走。

她也沒有太多拖延的機會,如果假裝翻譯不出,他們發現她沒有價值,又是累贅,那也是小命難保。

想通這個關節,林昭昭許久未進水,她舔了舔幹燥的嘴唇,說:“麻煩能否給我一碗水喝?”

方陽盤腿坐在她面前,沒有動。

林昭昭又說:“唇焦口燥的,我沒法集中注意力。”意思便是說,自己會翻譯得慢。

方陽回:“夫人深谙南诏語,怎麽會沒法集中注意力。”

嘴上是這麽說,他還是出門去叫人弄水,而後,為了讓林昭昭能拿筆,她手上繩子被解開,那瞬間,她仔細對比自己和方陽的差距。

不行,太過冒險,即使方陽一個不察被她撂下,外頭還有一個女人。

林昭昭放棄這條路,她揉揉手腕,嘴上埋怨了句手疼,就着天光,攤開桌上書契,垂眼看下去。

方陽一直盯着她,觀察她的神态。

而林昭昭除了皺眉,便又是微微點頭,似乎尚未看懂書契內容,只從文字方面去分析,她一手攤開一本南诏語,開始在上面找字。

發現林昭昭确實沒立刻看懂,方陽的注意力也就稍往外頭去,聽外頭鍋碗铿铿聲,應該是那女人在做飯。

他出去,對女人說了什麽,隐約是叫女人別照水面了,醜便是醜又如何,事成自然有好處。

林昭昭緩緩吐出一口氣。

她手心、後背全都冒出一層細汗!

這所謂“書契”,裏面內容赫然是北寧伯楊宵用自己的口吻,講述廢太子陸晟和鎮南王勾結之事!

廢太子和鎮南王約好,一旦京城破,鎮南王要助他□□其他四個王爺,未免其他四個兄弟也造.反。

所以如果不是裴劭堅守京城,西北軍快速支援,此時早就變天了。

鎮南王,林昭昭長年在西北,對他的聽聞,都是來到京城後的,據說他也是手段了得,在他承襲王位之後,南境太平了有十幾年。

只是,鎮南王長期駐守南境,沒有召喚不得進京。

楊宵表面是為太子行事,實際,是鎮南王安插在太子陣營的一枚棋子,為防太子利用完自己,卸磨殺驢,他特意請人以南诏語翻寫這封密信。

這本是為鉗制廢太子,卻留下廢太子和鎮南王勾結的證據。

難怪,難怪楊宵在皇宮裏出不來,大抵是名為囚禁實為保護人證;難怪伯府會遭火,大抵為這封信,是有某方勢力要拿到它,亦或者毀了它;難怪她會被卷進來,只因她能完整翻譯出帶有不少生僻用詞的南诏語信。

一時之間,所有事情都串起來。

随着陸晟自刎,廢太子絕無此勢力、也沒此必要毀信,如果是鎮南王,他怕被揭發,在失了天時地利人和之時,被朝廷端了,定想毀掉這封信。

所以擄走她的人,是鎮南王的人?

不,不對。

南境就在南诏之上,會南诏語的人絕對比京城的多,沒必要拉她這麽個深居簡出的女子來翻譯,何況直接毀掉證據不就好了,何必多此一舉。

林昭昭大腦隐隐翻騰。

所以擄走她的人,并不是鎮南王,關乎皇位之事,就只能是各位王爺,至于是趙王安王順王還是晉王,她沒有頭緒。

當時她有心記那幾位王爺的樣貌,但若光憑看臉,就能猜出是誰,她不如去當相師好了。

罷了。

她連忙把手汗擦在裙角,聽外面聲音,确定暫時不會有人進來,立刻悄聲走到那堆破爛農具裏,萬幸萬幸,她翻出一個小小的鐵片。

她把鐵片藏在袖子裏,收拾好自己神情,坐回椅子,在紙上寫下一些南诏文,又在“書契”上挑幾段幾個字,做一些無關緊要的翻譯。

方陽再進屋時,便看林昭昭皺眉苦思。

林昭昭說:“你走開點,擋着光了。”

方陽握了握別在腰間的匕首,他瞧着林昭昭,她面容白皙,一身全是嬌養的勁,他心內笑了,到底是婦道人家,頭發長見識短,可能還以為真是書契。

她生得貌美,方陽動過收了她的心思,到底大局為重,等辦成這件事,他自然平步青雲,可惜這嬌美的小婦人,該死的人,還是得死。

不一會兒,外頭那女人端着一鍋粥進門來,林昭昭停筆,發現那女人赫然就是爛了臉的“王氏”。

不對,她不是王氏。

不難猜測,她為了隐瞞身份,毀了整張臉,便看她步伐輕快,看來她的跛腳是裝的,為防止人看出她不是王氏。

真正的王氏,當是兇多吉少。

林昭昭自身也是泥菩薩,沒扯出多少閑心哀悼王氏。

她做出嫌棄的模樣,勉強把粥水喝完。

夜色降臨,為防萬一,方陽不肯點燈,林昭昭心頭一松,還要和方陽辯:“我早些翻譯完才能早些回去,你給點個燈又如何?”

方陽死活不應,也越發覺得林昭昭蠢,還真以為自己能回去,他就在外頭守着,屋內,地上鋪着稻草,林昭昭和那女人一起。

林昭昭躺着,她轉過身,問那女人:“你叫什麽名字?”

女人沒有應,天色黑,林昭昭看不清楚她神态,過了會兒,她又說:“其實抓緊時間,你的臉,還是能修複回來。”

不管女人回不回應,林昭昭自顧自地:“我有一個藥方,以前我家侍女做飯時,不小心燙到臉,用那方大約半年,燙傷疤痕就消了。”

“也不是說完全無影無蹤,仔細看,還是有一點點瑕疵,只是總比把疤留在臉上好。”

“我沒別的意思,都是女人家,看不得你這般,你以後出門要怎麽辦,一直戴幂離?還要被人指指點點的。”

她能感覺,這女人毀了臉,并不是非常自願,事實看,估計也是如此,否則當時蕭氏說出那些話,她為何要避開。

女人還是沒應,林昭昭看情形差不多,便閉嘴。

過了許久,許是以為林昭昭睡了,女人鼻子抽了抽,聲音極其輕微,不細聽,還以為只是通氣。

林昭昭心裏有了底。

第二日天方亮,林昭昭剛迷糊了一下,就被叫起來,方陽似乎去探路了,早飯還是女人做的,她看到她劈柴,動作流利,力道大,也是個練家子。

林昭昭那三腳貓功夫,正面別想打過她。

吃飯時,她還是一副吃不下的模樣,挑三揀四,最終說:“這時節,有不少菌菇,不如我們去摘一些回來,放在這湯裏,很是鮮美。”

女人還是無動于衷,不過好在,因為她昨天又要水喝,又嫌棄飯菜,顯得甚是龜毛,倒也不突兀。

林昭昭擱下碗,用巾帕擦嘴角,又說:“如果我沒記錯,這附,近應該能找到那方子的藥草。”

看起來,她就像為了吃到一頓好的,給女人放鈎子。

“治療不能拖,”林昭昭折疊手中帕子,慢悠悠說,“越往後,想好全就越難,而且我看方陽,好像還不是很在乎。”

“是啊,傷的又不是他的臉,自然沒所謂,不趁現在趕緊把藥草找到,等他回來,就沒機會了。”

女人端碗的手腕沉了沉,林昭昭心裏開始打鼓。

只聽她聲音粗啞,問:“是什麽方子?”

上鈎了。林昭昭說:“我可以幫你找。”

女人:“你只需把它畫出來就好。”

女人還是極為謹慎。

林昭昭皺皺眉,似乎不得不妥協:“行吧。”

她閑來無事便畫畫,甫一落筆,畫上就出現一株藥草,她還仔細添加了藥草的細節,女人站在一旁看着,越發覺得林昭昭沒有糊弄她。

末了,女人收好畫,出門一下,再進來時,端一碗水給林昭昭:“喝。”

林昭昭撇撇嘴,但還是在女人的注視下,喝下水。

女人心裏對林昭昭這人有了判斷。

林昭昭只有小謀,女人發現,林昭昭想摘鮮蘑菇,又提出什麽藥草,便是為了讓她帶她去采藥,她才好逃跑,只是她表現得太明顯,太過淺薄。

到底是深閨女子。

不過林昭昭說的話,也有道理,即便女人猜出她的意圖,也擋不住這種心情——她不可能一輩子頂着一張爛臉。

她想去找藥草,也得做好萬全準備,首先,給林昭昭的水裏加了蒙汗藥,然後把她雙手雙腳綁起,再鎖門。

如此一來,女人安心地離開屋子,去尋藥草。

而林昭昭在她鎖門的那一瞬間,立刻睜開眼,她頂着牆站起來,跳到桌子處,用力用桌沿頂自己肚子。

這兩頓她吃得不好,脆弱的胃有些頂不住,只需稍加刺激,她就一口把喝下去的水和早上吃的稀粥,一股腦吐出來。

感覺膽汁都要嘔出來了,她才停下來,接着從袖子裏翻出那塊藏起來的鐵塊。

她心口瘋狂地跳着,有如今的機會,全要感謝方陽和女人小瞧她,但她也只有這個機會,一旦被發現,她必死無疑。

汗水劃過她的眼睫,流到下颌,方要滴下那一瞬間,“噌”地一聲,手腕的繩子終于被磨破。

緊接着,林昭昭解開腳上繩索,她拿起昨天要的還沒喝完的水,漱口洗手,順便抹把臉,讓自己冷靜一下。

要從門走麽?那門不是很結實,木板間還有縫隙,以她的力氣去踹踢,有望弄破。

不對,不行,那種驟然升騰的直覺,讓她心裏發毛,阻止她的想法,

她環視一周,目光定在高處的窗戶。

窗離地面有一丈有餘,換成任何一個瘦弱女子,都攀爬不上去,因此,那女人沒把窗戶放在心上。

而林昭昭,自小就爬樹掏鳥窩,這高度對她來說,是能夠駕馭的。

她搬來椅子當踏板,後退幾步,往前一沖,在牆壁上踩了一下,就攀上窗沿。

而這時候,透過窗戶,她聽到一陣隐隐的腳步聲,是那女人!

她或許終究不放心,要回來守着她!

林昭昭心跳如雷,身體被這種緊張刺激,比往日還要靈敏,叫她快速翻過窗戶,而下一刻,她就聽到門鎖被動,發出的窸窸窣窣聲。

她在開門了!

林昭昭雙手緊緊扒拉窗臺,身體垂下,吊着雙腳懸空,這樣跳下去,聲音是最小的。

緊接着随着門扉一開,林昭昭跳落在地,一牆之隔,傳來女人怒罵:“那賤婦!”

林昭昭矮身,憋足一口氣,只管往前跑,不一會兒,身後就傳來女人的叫聲:“你最好站住!你跑不過我的!”

林昭昭不敢回頭,她專門往地勢陡峭的地方而去,而身後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正在這時,林昭昭腳下一踩空,順着一個斜坡滾下去。

她立刻雙手抱着護住腦袋,好在斜坡長滿半人高的草叢,并有不少灌木,草叢長勢繁雜,坡度也不夠大,饒是如此,她還是摔得七葷八素。

女人視線失去她蹤跡,正漫過草堆,在查找她。

林昭昭只敢雙手撐着地,在地上爬,估摸着差不多,她摸到草叢邊緣,心一橫,悄悄起身查看情況,也該說她還好沒那麽倒黴,女人此時正背對着她。

她立刻屏住呼吸,小聲地躲進一旁的樹叢裏。

也不知道跑了多久,林昭昭上氣不接下氣,頭暈眼花,她到極限了,雖然吐了一回,蒙汗藥多少還是影響到她。

她得歇息。

山裏天然的凹坑洞穴,多在草木繁盛之地,林昭昭掐着手心,讓自己保持清醒,又走了幾百步,發現一個小小的狹窄洞穴,她躲進去。

直到這時候,她才覺得自己渾身都疼,膝蓋破皮,流了不少血,衣裳黏在上面,撕開是一陣生疼。

太狼狽了。

她用中衣撕下的布條,勉強綁住受傷流血的地方,她喘了口氣,擡眼觀察四周,然而山洞太小了,她手腳都沒辦法伸展開。

這個情境,像極了上一次。

她唇色發白,渾身蜷縮起來,雙手抱着膝蓋,不可自控地,輕輕顫抖着。

光怪陸離的影像,在斑駁的回憶中,逐漸明亮。

十三歲那年,遲鈍如林尚,終于知曉林昭昭和裴劭的事。

林尚做到副将的身份,卻從不敢肖想,林昭昭與裴劭的可能,他一開始試圖阻止過,比如,把林昭昭關在家裏。

但林昭昭爬牆的功夫不是蓋的,何況裴劭還會來找她,他就從沒想過瞞着林尚,從大門口進,大門口出,光明正大得他好像和林昭昭是定了親似的,即使林尚再欽佩裴劭在打仗的本領,也得說一聲,這位上峰的臉皮,是銅牆鐵壁做的。

甚至他懷疑他要是挑破,裴劭都能着手準備聘禮。

眼瞧着硬的不行,林尚只能勸說林昭昭,然而每次,這對父女都會吵起來,不歡而散。

及至最後一次,林尚憤憤道:“你到底是怎麽想的,裴劭就是再好,是你能想的人嗎?昭昭,你不配!”

林昭昭氣笑了,質問:“爹,我和裴劭身份是有差,你說的我都懂,但當年你和我娘是如何?你不也帶着我娘走了?”

她不無惡意地發問:“真論起來,裴劭都沒帶我跑呢,你有什麽資格阻止我們?”

林尚眼眶通紅,目眦欲裂,他揚起手,打了林昭昭一個巴掌。

林昭昭捂着臉,一滴眼淚沒掉,從那之後,整整半個月,她一句話也沒和林尚說,她心想,林尚膽敢打她,就得知道她的厲害,她非得等林尚自己來道歉認錯,還得同意她和裴劭的事才好。

卻不知道,那是林尚第一次打她,也是最後一次。

那年烽火連天,跟着戰報一起送來的,除了老靖國公為國捐軀外,還有林昭昭給林尚繡的一個荷包。

染血的荷包。

他們說,林參将為掩護大軍後撤,摔入山崖,屍骨無存。

她再也沒機會和林尚和好,甚至連最後一面都沒能見到。

整理林尚的遺物時,她發現他寫的信,有給娘親的情書,也有送給她的話,這個心裏住着農民的男人,從不擅長表達,只能用笨拙的、樸素的語言,寫下他為什麽不希望她和裴劭在一起。

他說,身份是天塹,他嘗過滋味,才知道泥腿子和富戶的千金尚且艱難,何況泥腿子的孩子和靖國公的世子爺?

信的最後,千言萬語,只化成一句話:「我別無所求,但願我的女兒,一輩子簡簡單單,平安喜樂。」

落款日期太昌三十五年乙未月甲子日,就是她和他吵架那天。

林昭昭在他的衣冠冢前磕個頭,眼淚如斷線的珠子,墜入大地。

那時候,裴劭很忙,西北軍沒了主心骨,他得快速成為所有人的仰仗,涼州的百姓,皇朝的大門,全都交給他。

一夜之間,他身上擔子重如千斤。

他經常一日只能睡一個時辰,這點時間,他往往抱着林昭昭,才能睡得安穩。

裴劭撐不住時,就撫摸她的頭發,一遍遍呢喃:“阿暮,阿暮,一切都會好的。”

而林昭昭為他揉捏太陽穴,輕輕哼着涼州的歌謠。

她希望裴劭好受些。

她知道,她不能讓裴劭發現她的悲恸,這對他來說也是負擔,他已經夠累了,就像當年的林尚,他沒有空管她,她就套上男孩的衣服,學着做一個男孩,自娛自樂,學着讓他省心。

可最終,她還是沒能讓他省心,也沒能讓裴劭寬心。

身份啊,身份真的那麽重要麽?

那是一道無法逾越的鴻溝。

在與裴劭的母親,靖國公府夫人,喝茶聊天時,林昭昭第一次發現,林尚的擔心不無道理。

國公府夫人看起來很和氣,她給林昭昭一對镯子,說起林尚的英勇之舉,叫林昭昭放心,靖國公府善待戰死将士的家屬,她可以幫她籌措着見一些才俊,定下終身大事。

只是,絕口不提裴劭。

中間,國公府夫人說起她一個遠房表妹,家道中落,進了王府當庶子的正妻,當初那庶子的娘、王府的側妃,怎麽也不同意,庶子卻愛那遠房表妹愛得不行,甚至絕食只為求娶她,終于,側妃拗不過,庶子得償所願。

如果故事到這裏,不乏為戲本子裏的才子佳人橋段。

只是,這個貴婦動作優雅地拿起茶杯,接着道:“女孩想高嫁,我懂,但嫁給門第如此不同的,婆婆妯娌相處起來,很是苦痛,況且枉顧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仗着男人的喜歡,又能堅持多久呢?果然,不過三年,她就失了寵,如今還得靠我救濟,才能在王府活下來。”

“男人啊,都只是圖新鮮罷了。”

“旁的倒也罷了,那遠房表妹娘家,就她和一個老父親,也沒個倚靠,等男人厭倦她,她就自生自滅了。”

有人附和:“是啊,這女子啊,最怕身份低微,還惦念着高門,這搭進去的,就是一輩子。”

林昭昭手裏拿着她送的手镯,臉色一陣發紅,一陣發白。

沒人為她說話,那些婦人看着她,就像看跳梁小醜。

她向來要強,自覺活得自由自在,卻是第一次,尊嚴被國公府活生生、血淋淋地剝下來,被狠狠踩在地上。

甚至于,她唯一能依仗的人,已經走了。

她段數還是比不過國公府夫人,那天,她憋不住,和裴劭說了這些,裴劭道:“在你心中,我就是那王府庶子那樣的人?”

林昭昭說:“這些是你娘說的不是我說的。”

裴劭覺得好笑:“你怎麽會被她的話影響?我又不會那麽做。”

林昭昭覺着他根本沒懂她的難堪,不由賭氣說:“未來的事誰說得準呢!”

如此一來,兩人吵了一架。

隔幾日,裴劭在戰場上,肩頭中箭,負傷而歸。

知道這個消息,林昭昭渾身從天靈蓋寒到腳底,如墜冰窖,她不敢想象,如果那箭中的是裴劭的心口,她該如何是好。

不能了,她不能再這樣。

她緊張地摳着手指,她害怕愛她的人,會抛下她,離她而去。

她想起從未謀面的娘親,想起林尚,想起過往種種,是她自己不懂事,她應該做得更好的。

是她錯了,都是她的錯。

于是,好不容易和裴劭見上時,她看着他肩頭綁着的白色繃帶,撲簌簌落淚,小聲道歉着。

裴劭還在為哄回她頭疼,他比誰都明白她這犟性子,見她如此溫柔小意,他幹脆将計就計,把受傷的事,往林昭昭身上推,說:“是了,你和我吵,我才在戰場上晃神。”

“林昭昭,以後別和我吵架了,知道了嗎?”

如果這時林尚還在世,林昭昭只會朝裴劭啐一口,罵他沙場刀劍無眼,明明是他該好好保護自己,怎麽還牽扯到她和他吵架的緣故。

完全就是往她頭上扣帽子。

而裴劭也以為林昭昭懂他的玩笑話,所以他沒發覺,在他說完之後,林昭昭打了個冷噤。

她恐慌不已,有兩三日不曾好睡,終于想明白,她不能再給裴劭添麻煩。

要做得更好,才能配得上裴劭。

既然如此,自己找辦法吧。

林尚置辦的田地,大多數在京城,而且是族內堂叔在打理,根據林尚的遺囑,這些都是她的,她得拿回手,以後嫁進國公府,才不至于兩手空空。

所以,十三歲那年,她獨自回到京城,而戰事未歇,裴劭還在西北。

發現堂叔想侵吞她的家産,林昭昭忍氣吞聲,蟄伏一年,才拿回家産,彼時,裴劭打了一場大勝仗,扭轉局勢,靖國公府老夫人、夫人等,都回到京城定居,把老靖國公的靈位帶回來。

她和裴劭一直有書信往來,信裏,裴劭似乎怕她胡思亂想,還說了,他已經說服母親祖母,他的婚事自己做主。

他說等他回來之時,他就來娶她。

林昭昭覺得,一切都在變好。

等到她收到靖國公府的請帖,更是歡喜不已,她以為裴劭真的說服了國公府夫人。

歸雁自也替她高興,雖然商鋪在族叔打理下,虧損不少,林昭昭還是拿出錢,和歸雁商量着,買了一匹緋紅繡纏枝牡丹的閃緞軟煙羅。

她想,穿得鮮亮些,這樣,和被教養出來的大家閨秀,就沒什麽兩樣。

可是,那身衣裳,後來和她身上這身衣裳一樣,破了壞了,布滿灰塵,狼狽不堪。

此時此刻,林昭昭抱着雙臂,牙關細細顫抖着。

這窄小的洞穴,隐約把她拉回五年前。

進了國公府的記憶,有點模糊了,她只記得,京城的閨秀,比西北的只會更漂亮、更高高在上,她們看她的眼神,明明是和善的,可是轉過去時,會偷偷擦擦不小心碰到她的手。

那種恥辱,對十四歲的林昭昭而言,幾乎能成為無形的利器,殺死她。

在她滿懷委屈,離開靖國公府時,她被綁架了。

族叔到底恨她收走所有田地商鋪,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她綁起來,塞在一個水缸裏,可再大的水缸,塞個人,也就太小。

就和現在這個洞穴一樣。

水缸上壓着一個巨大的石頭,饒是林昭昭有點力氣,也完全無法掙脫,何況嘴裏被塞了棉布,她無法呼救,也半點聽不到外面任何聲音。

這種狀況不知道持續有多久,她似乎睡着了,又似乎沒睡着,除了越來越急促的呼吸,她完全感受不到別的東西。

她像被世界遺棄,丢在水缸裏,自生自滅。

逼仄、壓抑,完全無法動彈,幾乎無法呼吸,冷汗流了一茬又一茬。

來人,誰來救救她。

林昭昭用力地摳自己的指甲,脆弱的指甲根部,被她掐破,濕漉漉的血液順着十指慢慢流下來,只有找到痛意,她才能感覺到自己的存在。

裴劭,你在哪裏啊。

我又在哪兒?

她有點分不清,這是在洞穴裏,還是在水缸裏,直到眼前一片片暈眩,胃也開始抽痛。

瀕死的感覺扼住她的喉管。

驟然,外頭傳來腳步聲時,林昭昭驚覺,那件事已經過去五年,她現在,還有別的危機。

她用力咬着舌尖,嘗到血腥的味道,疼痛果然是有用的,她感覺飄着的靈魂,慢慢落回身上,剛提袖擦擦鬓角汗水,便聽外頭方陽對女人說話聲:“把事情交給你你就是沒法辦好!等着主子問我們的罪,到時候一起死!”

女人喏喏:“我也沒想到她會……”

“啪”的一聲,是方陽打了女人一個耳光:“快找,指定是在這一片!”

“找到人就弄死她,東西等我們逃到南诏再找人翻譯。”

話音落了後,便沒聽到他們的聲音,大約小一刻,林昭昭輕輕喘息着,剛以為他們遠去,卻發現,洞穴外的腳步聲又沉又穩,步速越來越快,也越來越近,幾乎就踩在她耳畔似的。

一步、兩步、三步……

林昭昭靠在牆壁上,肩膀慢下滑,她緩緩閉眼。

倏地,她又立刻睜開眼,用力撕下雪白中衣的一角,咬破手指,在破碎的衣角上,顫顫地寫下兩個字:裴劭。

想見他最後一面,不想留給他的最後,是來不及和好。

她太懂那種痛苦。

直到這時候,她才曉得,她就算裝得再平靜,卻從來不是無欲無求,她有好多事,沒來得及做,有好多話,沒來得及說,假如可以重來……

可人生沒有重來的機會。

來不及說了,那就帶到棺材去,但是,或許連入土為安都不能呢。

她和林尚,真是親父女啊。

林昭昭勾勾唇角。

突的,“嘩嘩”一聲,掩蓋洞穴的雜草被扒拉開,光亮如一柄劍刺進狹小的洞穴,林昭昭擡眼,呼吸一頓,眼瞳猛地一縮。

裴劭背着光,整個人嵌在赤色朝陽的光影裏,身形描摹出清晰的剪影。

他眼中醞着疲倦,情态緊繃之下,明顯大松口氣,便俯身,一手将她拉出黑暗陰冷的洞穴。

他的手掌,一如既往地幹燥溫暖,堅實有力。

那是一種依靠。

許是外頭光太亮,林昭昭眼眶一陣酸澀。

恐懼,惘然,遺憾,慶幸。

有時分明只是彈指一瞬,卻用了一生那般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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