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我還沒打算和你和好……
林昭昭拾起文書,她靜默幾息,擡眼看裴劭,“你在查百歡樓?”
裴劭沒點頭,也沒否認。
林昭昭将紙放回桌面,她指尖掐了下指腹,道:“裴劭,我不希望你去查,你可以不查嗎?”
裴劭:“不能。”
意料之中的答案,林昭昭只用側臉對着裴劭,也沒看他,眼睛盯着地上:“你是不是還是很在乎當年的事。”
裴劭半靠在桌沿處,他長指拉了拉自己衣襟,酒氣在他耳後、脖頸、鎖骨暈開一片淺紅,他用尚且還有清明的大腦,思繹了下,道:“是,你不告訴我的事,我可以自己查到。”
他心裏隐隐察覺,距離真相已經不遠。
林昭昭呼吸突的一頓,聲音不由冷硬了些:“于你而言,真相如何真的很重要嗎?”
裴劭冷笑了聲,一字一頓:“很重要。”
真相。
它毫不費力地,直白地插.進兩人之間,成為一道看不見的屏障。
要打破它,總要需要點勇氣。
林昭昭輕喘了口氣。
裴劭雙目熠熠,緊盯着林昭昭,他一旦要做一件事,便是锲而不舍,不撞南牆不回頭,“林昭昭,你不知道,這對我來說意味着什麽。”
林昭昭上眼睑耷拉着,半阖眼皮,目光蒙了一層陰翳。
借着酒意,有些情緒被放大,裴劭欺近林昭昭,問:“你大可以不管不顧就放手,我呢?”
林昭昭喉頭微動:“……我說過,這一次選擇權在你手中。”
裴劭搖頭,他抓住林昭昭曾經劃破的手腕,圈住新打磨不久的金腕钏,“老子心裏就是不踏實。”
“一點都不踏實!”他強調,“這段日子,過得比夢還像夢,我就是在西北吃沙子連續打半年的突厥,都沒這麽累過。”
林昭昭抿抿唇:“要是你覺得累,大可以就算了……”
裴劭:“林昭昭!”
她些微怔住。
裴劭額角青筋跳了跳,箍住她的手:“到底是誰,總覺得‘大可以就算了’。”
說來好笑,表面上,有選擇權的人,永遠沒有選擇權,因為他不可能放棄,即使他口頭說過“算了”,心裏卻一刻也沒這麽覺着。
林昭昭使勁抽回自己的手,她側了側臉,說:“你喝醉了,先冷靜一下吧。”
害怕被裴劭半路攔着,她逃也似的離開水雲齋,甫一出門,胡天正在門口猶豫不定,林昭昭深呼吸,道:“……晚點再進去。”
說完,她也沒氣力說什麽,僵着臉從廊庑往雪淨堂的方向去。
胡天心裏大嘆,怎麽又吵起來了,他欲哭無淚之時,聽屋內傳來“噼啪”聲,什麽被丢到地上,聲音持續了一會兒才停。
胡天默念一刻鐘,才小小地掀起簾子,往裏頭瞧。
水雲齋地板上,番蓮玉長方硯、官窯粉青筆架山、管式狼毫筆、白玉荷葉筆掭、銅胎琺琅手爐……一地狼藉。
而裴劭面帶怒意,手上捏着那只裝醒酒湯的瓷碗,擡起手臂,似要砸下去,過了小一會兒,又收回手,但下一刻,又擡起手。
就這樣猶豫兩三回,他還是把碗丢回托盤上,眼睛沒朝門邊瞧,卻也曉得胡天在偷窺,冷硬道:“看什麽看,滾進來收拾。”
胡天連忙束手跑進來,把地上的文房用具,一樣一樣撿起。
裴劭擡着一只腳,懶散地坐在四出官帽椅上,手指有一搭,沒一搭地敲着扶手。
胡天動作極為麻利,也還好爺氣是氣,沒真摔了難收拾的,他擡袖擦汗,說:“爺,那,靜安堂讓采荷傳話來,說還有事找您……”
裴劭冷笑一聲,嘩地起身:“我正好要去找她。”
他三步并作兩步,走得十分穩妥,倏然如一陣勁風,半點不見醉意。
內國公府大花園裏,二叔家的老三,正提着酒壺,邊喝邊和幾個婢女玩,你一口我一口,好不快活。
老三正樂呵呵的摟着婢女,一看遠處,裴劭氣勢洶洶走來,吓得臉一白,乖乖,這個閻王爺怎麽這個時辰過來了!忙拉着婢女躲去假山。
裴劭看到老三躲得那般不高明,腳步一轉,走到假山處,把老三提溜出來。
老三小裴劭三歲,二十二了,鎮日裏花天酒地,平日裴劭也不管,但今天,他是撞黴頭了。
老三裴勉連忙求饒:“哥,我的好大哥,今個兒是哪個不長眼的惹你不高興了?”
裴勉剛說完,裴劭就朝他臉上招呼拳頭,嗤笑:“你他娘才不長眼,眼睛不要我給你摳下來,如何?”
裴勉不清楚是哪句話觸怒裴劭,也不敢再說了,鹌鹑似的,嘶嘶揉臉頰,由裴劭提着往靜安堂去。
靜安堂。
老祖宗在挑着名譜,大房夫人即裴劭的母親柳氏,則坐在一旁,與她說着話,挑選姑娘。
柳氏四十多歲,身着墨綠色纏枝葡萄褙子,手上戴着個綠玉镯,沒別的裝飾,十分樸素,倒是五官精秀,紅顏未敗,裴劭的眉眼就有幾分肖似于她。
相比老祖宗,柳氏溫和些,老靖國公在時,丈夫就是她的天,老靖國公走後,就只聽婆婆命令,要裴劭娶妻生子,裴劭不厭其煩,因此這幾年,裴劭見她也少。
老祖宗翻了一頁,說起約見的時候,又說:“不能再由着裴劭亂來了。”
柳氏說:“是,阿劭在西北野慣了,一直沒個貼心人,這麽些年,早該定下來了。”
老祖宗擡眼瞥柳氏。
幾天前,老祖宗身邊的婉月,和兩個姐妹聞梅采荷見了一面,提起水霰堂,聞梅和采荷依然守口如瓶,推說無事。
婉月提起,讓老祖宗做主,裴劭收了聞梅,聞梅和往常不同,卻不肯了,也沒見半點欣喜期盼,甚至告訴婉月,莫要再提這回事。
婉月觑到端倪,面上不顯,私底下單獨問采荷怎麽回事,采荷心思單純些,她有些支支吾吾,顧左而言其他。
看來,水霰堂有了不小的事,極可能和女人有關。
而今天傍晚,宮裏傳出些閑話,裴劭可是越來越無法無天,太不像話。
老祖宗重重嘆氣。
柳氏抿茶,恰這時候,門外婢女打簾,裴劭長腿邁進門來,柳氏站起來笑了笑:“阿劭你總算來了,我和你祖母……啊,勉兒也來了啊。”
裴劭拎廢物似的,把裴勉往前一丢,便大馬金刀坐在堂內椅子上。
裴勉“嘿嘿”地笑,抓抓腦袋,實在不懂他堂哥怎麽還把他抓來了,只聽他這個閻羅爺堂哥,一派雲淡風輕道:“還有多少姑娘,要介紹,就給裴勉。”
柳氏尴尬地輕咳,老祖宗怒而拍桌:“裴劭,你怎麽就是不聽話?”
裴劭:“沒事,這不是你們在瞅姑娘麽,為防止你們白看了半天,專門抓了個能搞姑娘的。”
搞姑娘這三個字,的确粗魯了。
老祖宗臉沉得能滴墨。
裴勉欲哭無淚:“大哥,我,我我……我哪有啊……”
裴劭:“你沒有?那大晚上的,怎麽和幾個婢女在花園裏邊吃酒邊玩?我看一個弟妹就管不住你。”
老祖宗氣得是七竅生煙,直拍桌子:“夠了,你看看你,說的話還像一個國公爺麽!”
裴劭從鼻腔裏冷笑:“我像不像,還用您定論?”他站起來,再忍不住,踹翻靜安堂的桌椅,“您說說看,您作為國公府大家長,怎麽就對一個十四歲的小姑娘下得了手!”
柳氏打了個哆嗦,老祖宗很快冷靜下來:“你在胡說八道什麽?”
裴劭目光如炬,盯着老祖宗和柳氏:“凡做過的事,必有證據。”
柳氏臉色驀地發白,緊緊攥着手上手帕,說:“阿劭,你怎可對祖母如此無禮?”
裴劭牽唇:“還能更無禮。”
裴勉縮在一旁,目瞪口呆地看着,裴劭一抻衣袍,氣定神閑地轉過身,一個招呼也沒打,闊步邁出靜安堂。
不愧是他哥,這也太能了。
要是他當年也去西北打仗,是不是就有這種底氣。
老祖宗臉色青了青,氣得直拍扶手,嘴裏喊着作孽,柳氏忙上前去撫她胸口。
裴勉看時機差不多,想偷偷溜走,不料被老祖宗發現,老祖宗瞪着裴勉:“滾回來!”
裴勉喏喏。
老祖宗:“你今個兒又做了什麽!什麽叫和幾個婢女在後園玩耍!”
裴勉終于知道,裴劭把自己揪過來做什麽了——裴劭氣完老祖宗,老祖宗又無可奈何,于是,專門留他給老祖宗出氣呢。
這頭,裴劭吹着涼風,思緒更加清晰,仔細回想靜安堂的情況,更覺十有八.九。
若真是如此,那他當初,和內國公府分家分得好,可,林昭昭又是為何不肯讓他知道?
她清楚,他對內國公府無甚感情,當初分出水霰堂,也是為和國公府其他幾房分家做準備,她也不喜應付各些妯娌關系。
想起與她的争吵,他心口又凝起郁氣,在水霰堂沐浴過換身衣裳,挑燈處理事務。
雪淨堂的燭燈,在亥時準時熄滅。
黑暗中,林昭昭獨自蜷縮在被窩裏。
習慣裴劭大蒸箱般的溫暖,此時此刻,難免覺得手腳發涼,心裏缺了點什麽,空落落般。
這一步,真的沒走錯嗎?
她又一次問自己。
沒有回答。
林昭昭打了個冷噤,似要倒春寒了。
夜半更深露重,林昭昭睡得不太安穩,隐約感覺到有人上了床。
有股淺淡熟悉的冷香,他的體溫,是幹燥的,灼熱的。
他長臂一伸,環抱着她,又撈過她的手,捂在懷裏。
熱乎乎的。
林昭昭醒過神,剛睜開眼睛,便看裴劭閉眼,做熟睡狀。
她道:“你……”
突的,裴劭睜眼湊近,咬了下她嘴唇,很用力,林昭昭痛哼一聲,只聽他喃喃:“別說話。”
裴劭又說:“我還沒打算和你和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