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我覺得更像兄弟
之所以讓胡天去做,一來是歷練,二來,如果讓李彰武平流之輩去做,恐會引起他人注意。
而胡天做得确實很好。
林家祖籍徐州,在林尚之前,家中一直務農,太昌十五年,徐州澇災,林家旁支林老太爺拖家帶口,赴京避難,就安置在京郊。
彼時林尚十五歲,身為庶子,家中供不起他讀書,他跟着商隊走南闖北五六年,在涼州遇到鄉紳之女,結得良緣,可惜紅顏薄命,女子誕下孩子後撒手人寰,林尚帶着孩子去到外祖家,後來正遇到突厥進犯,他進入軍隊,從一個小兵,到千戶,又到參将,在涼州終有立足之地。
而林尚的堂兄林堂,則是林老太爺這支的嫡子,多年讀書只考了秀才,家中過得苦巴巴,十分貧寒,林尚發跡後,時不時接濟他們。
林尚很忙,心知自己分不出精力打理資産,在林堂提出幫忙時,便爽快答應了。
若沒有林尚,林堂這一家子,壓根別想在京城活下去。
只是林尚所托非人,林堂豺狼之心,得了好處不撒手,知道林尚戰死,還欣喜萬分,反正田鋪財産夠多夠用,林尚就是死得好,死得其所。
之後,林昭昭歸來,她的堂兄弟姐妹,皆看不起她,認為她是鄉野女子,又土又沒見識。
胡天查到,當時京中的德康布莊,給林家姑娘公子們做衣裳,一人一季六套衣服,布料花樣繁多,好不奢靡,林昭昭卻只有兩套,還都是用最便宜的布料,小姐身邊得臉的丫鬟,穿的都要比她好。
林堂叔一家,都是白眼狼。
于是林昭昭蟄伏一年,出其不備,奪回家産,其中艱辛,紙上難以詳述,她拿回本來屬于自己的東西後,林堂叔用賴皮手段去店鋪門口鬧,林昭昭叫來京郊所有乞丐,每天給錢,讓他們圍着林堂叔一家轉,讓林堂叔顏面丢盡,這才稍稍消停。
這些,三年前裴劭就已經查到了,很快浏覽而過。
而接下來這部分,是他三年前所不知的。
林堂一家離京後,幾經周轉,最終回到徐州,胡天此行,是去徐州找到的人,用了不少手段,才從他們口裏撬出舊事。
林堂叔綁架林昭昭,把她賣進百歡樓。
裴劭攥緊手指,指尖一陣陣發白,那日午後,提起這段往事,林昭昭輕撫手上傷口,神色平靜,宛若在講他人之遭遇。
可每一個字,都化成薄如蟬翼的刀片,細細密密地劃在裴劭心口。
如今,再看紙上之敘,裴劭閉了閉眼,深吸了口氣。
吃了這虧,林昭昭不願意罷休,把林堂告上官府,可官府那日恰好有事,拖到第二日才傳召,林堂一家卻早就跑了,官府追查不到。
胡天查到,林堂一家之前與百歡樓,從無交集,在這件事後一年,百歡樓關了門,然而老鸨李氏,帶着風塵女子們下江南去了營生,那兒也是富貴之地,不怕沒有纨绔。
于是,李氏也好,林堂也罷,都活得好好的。
合上案卷,裴劭勾勾唇角。
好大能耐,一個風塵女子,一個吃喝都要族弟提供的廢人,明面上,沒有任何倚靠下,居然能讓官府大喇喇放過。
六年前,雖裴劭不在京中,為接過老國公衣缽,整肅西北軍,同時也着手深入了解朝堂之事,京畿府尹曾是戶部尚書柳青雲的門生,柳青雲便是他的外祖父,官府不作為,是受了誰的使喚?
三年前,他手下還有不少國公府的舊人,沒能調查出這段舊事,是真的沒調查出來,還是被壓下來?
國公府在期間扮演的角色,很不光彩。
裴劭手心一陣冷一陣熱,如此看來,林昭昭隐瞞這一切的目的,已初有輪廓,但是還是有點不對。
他和她,從沒怕過棍棒,如果僅是國公府在其中作梗,還遠不至于造成今日,讓這成為一道觸之不得的疤。
為何,到底為何。
可笑三年前,他與林昭昭最後一次見面,她說話激他,他便也真的信了,信她是自願離去,嫁入楊府。
裴劭往後一靠,重重舒出一口氣。
須臾,他卷起紙張,放入桌中暗格,抽屜剛關上之時,時空交錯,另一頭,有一個抽屜被猛地打開,光亮照進這黑漆之地。
這是五年前,太昌三十五年。
林昭昭手腕裹着白紗布,因方才手上動作大了些,傷口開裂,紗布上暈染一層淡紅,但她沒有留意,只顧着翻找抽屜,拿出田鋪地契。
“把這些賣了,都賣了,我不信,我不信官府不肯再查!”
她把東西拍在桌上,胸膛劇烈起伏。
時年歸雁十三,面容稍顯稚嫩,她心疼林昭昭,憤恨官府不作為,卻也無可奈何,小聲勸說:“姑娘別生氣,氣壞了身子,傷口好像開了……”
林昭昭低頭看手,她記得鐵勺的邊緣,劃過肌膚血肉的冰涼,她手指慢慢壓在傷口上,從疼痛裏,找回些許鎮靜。
是了,民不與官鬥,她便是再有能耐,又能如何?難不成學戲班子唱的那樣,來個禦前告狀?
她輕聲哂笑。
鬥不過,那就換種辦法,看着被她抓皺的地契,林昭昭慢慢撫平,神思沉沉。
林堂遠走,百歡樓還在,她可以雇人摸清百歡樓的底細,再伺機行事,調查伊始困難重重,好在京郊的乞丐顧念這位老雇主,主動幫她盯梢,具體如何便不必細說,大約八個月後,在她十五歲時,才窺見真相。
乞丐頭子來信,裴家二爺,也便是老靖國公的弟弟去了百歡樓,和老鸨李如月一副老相好的模樣,有個小孩乞丐偷偷混進去,還聽到牆角。
那話大抵是,李如月怨裴二爺薄情,用完百歡樓,讓百歡樓險些惹上官府,就不再來。
裴二爺又說,是家裏的吩咐,況且官府也不會真查抄百歡樓,他也是避嫌,這不是來了麽。
捏着薄薄的紙,一陣寒冷,從林昭昭腳底襲向頭頂,如墜冰窖,她花了許久,才慢慢緩過神來。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她不甘心。
她和裴劭之間,差在哪?裴劭能學突厥語,她也能學南诏語,裴劭征伐沙場,她能理順家中資産,再說她比裴劭少吃六年飯,她不比裴劭差啊!
只是出身差了些,所以,高人一等,就可以無視王法,折磨他人?
她受夠了。
鋪開紙張,林昭昭寫了很多信,每一封信的最後,都是重重的“與君絕”三字,可這些信,一封也沒能寄往西北。
那年,西北戰況激烈,突厥在一年前重創西北軍,西北軍折損老國公和林尚等名将,因此,這一年,突厥聯合他國進犯,來勢洶洶。
戰報一封封地送往京城,大街小巷,都在議論此事。
這時候把這封信寄出去,林昭昭不知道會對裴劭造成什麽影響。
她冒不起這個險。
所謂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少年人的愛情,哪有那麽容易當斷則斷。
何況她只有裴劭,她知道自己離不開裴劭。
夜半三更,林昭昭将一封封信,遞到燭火下,看火苗舔舐它們,紙張扭曲變焦變黑,一個個憤恨不甘的字,消泯在火的灼燒下。
這一年年末,她收到裴劭報行程的消息後,推算時間,到京郊等他,日頭西落,便看裴劭單騎縱馬,身影飒然,他一看到她,眼睛驟然一亮,宛如天邊淡月下的長庚星,他快馬加鞭,臨到她面前幾丈,也不管馬還在跑,便翻身急奔,猛地抱起她,轉了半個圈。
他的雙臂那麽有力,他的懷抱那麽寬闊溫暖。
林昭昭心口跳得很快,她掙紮:“幹什麽呢,放我下來……”
他爽朗大笑道:“什麽時候出來等我的?想我沒?”
她賭氣:“不想!”
裴劭放下她,俯身用力吻她花瓣般的雙唇,傾訴思念:“可是我想你了,吃飯想,睡覺想,打仗也想。”
“每一次沖進突厥大軍裏,我都在想,只要打敗他們,我就能回來找你了。”
因趕路,裴劭身上衣裳還未換洗,皆是塵土泥垢,還有汗漬,林昭昭窩在他懷抱裏,雙手環抱住他。
那一刻,她釋然了。
她輕聲說:“裴劭,你的刀,是對着敵人的,有你在,我,京城的百姓,和整個天下的百姓,都很安心。”
裴劭低頭,在她脖頸間蹭了蹭,“那當然。”
胡渣癢癢的,林昭昭無聲彎了彎眉眼。
所以,她的刀不能對準裴劭。已經過去那麽久的事,她便也不打算再說。
那年的除夕節,是他們一起度過的第六年。Pao pao
裴劭如今是大名人,他完美地處理好老靖國公留下的攤子,有他在,西北就有主心骨,正所謂,青出于藍而勝于藍。
這位年少有為的常勝将軍,頗得聖心的靖國公世子,在除夕宴席上,頗受朝臣恭維,他來者不拒,酒一杯一杯地下肚,很快就喝醉,被扶下去休息,臣子紛紛驚疑,想不到世子爺酒量如此淺。
就是沒人知道,裴劭一出宮後,生龍活虎,哪有醉意,還能身輕如燕地翻進林府的牆頭。
歸雁在包餃子,看到後院一個影子,吓好一大跳,林昭昭拿着擀面杖丢裴劭:“一邊去,吓壞歸雁怎麽辦?”
裴劭心想,這有什麽難的,那就賠個胡天呗。
他想拉她出門,林昭昭退了一步:“要是引起別人注意,怎麽辦?”
裴劭說:“別人注意又如何?我這麽厲害,你遲早要習慣的。”
林昭昭白他一眼。
最後,愣是等到街市散得差不多,兩人才肩并肩,就着朦胧燈光漫步街頭,歸雁和一個侍衛遠遠跟着他們。
繁鬧過後的街上,彌漫爆.竹殘餘的味道。
走到橋邊,林昭昭忽的停了停,對裴劭說:“我去找一下歸雁。”
裴劭:“什麽事?”
林昭昭面上一熱:“你別問了。”
她突然想起這幾天是歸雁信期,應該讓她留在家歇息的,現下她要叫歸雁先回去。
她一走,裴劭發現一個半瞎在橋邊算命,半瞎胡子花白,還真有些仙風道骨。
這次和突厥某場戰役,聽說突厥那邊有天師,還真給他們行軍添過麻煩,于是,向來對神鬼無感的裴劭起興,前去詢問半瞎:“這個怎麽算?”
半瞎老神在在:“蔔卦三文錢,算官運五文錢,算姻緣七文……”
裴劭放下一錠銀子:“姻緣吧,用簡單的辦法。”
半瞎拿出一張紙:“行,你寫個字,我給你解字。”
裴劭不假思索,寫了個“六”。
半瞎用一只眼睛盯着那個字,捋了捋胡子,嘆氣:“這個六的字形,先是一個點,你與那女子,萍水相逢,本是無緣則止,然而又因緣際會,成了‘一’,本該一生一世,只是最下面這兩點,一往東,一往西,你們二人,終究是分道揚镳,再無交彙的可能。”
裴劭抿住嘴唇。
他說:“我要換個字。”
半瞎笑了聲:“再換個字可不頂用了,這個六,肯定存在你們二者之間。”
“要麽是你們認識六年,要麽你們相差六歲。”
裴劭臉色沉了沉,又丢了一錠金子:“我想聽好話。”
半瞎看着那錠金子,立刻改口:“六,點橫撇捺,酸甜苦辣,你們兩個感情樣樣具備,所以你們的生活,可謂多姿多味,皆大歡喜!”
裴劭:“……”
林昭昭正好回來,看裴劭和半瞎聊天,驚訝:“你不對勁啊裴劭,你也有算命的一天?”
裴劭嗤笑了聲:“我還花錢改命了呢。”
林昭昭懷疑:“所以你算了什麽?”
裴劭牽着她的手,捏了捏,說:“我算突厥可汗什麽時候暴斃,半瞎說兩年後,我給了一錠金子,他就改口一年後,可能是怕說太早,那可汗死不了,我還記得他,回來找他算賬吧。”
林昭昭關注的不是可汗,她倒吸一口氣:“你給了他一錠金子!”
因着這事,林昭昭數落了裴劭一頓。
那天深夜,林昭昭閨房中,那架山梨木雕葡萄藤的拔步床上,裴劭躺在外側,他把玩她細柔的頭發,仍在想半瞎之語。
分道揚镳,再無交彙的可能。
雖然到最後,半瞎看着金錢改口,裴劭心裏還是有些不爽,他擁着林昭昭時,突的說:“阿暮,我發現一件事。”
林昭昭很困,小聲“嗯”了聲。
裴劭:“昭和劭,我們名字裏都有一個‘召’,是不是天生要做夫妻的?”
林昭昭清醒了一下:“不能吧,我覺得更像兄弟。”
裴劭:“……”
因着這句話,裴劭愣是不叫她睡,非要讓她知道夫妻和兄弟的區別,那時候林昭昭面皮還薄,撐着應付精力過剩的大狼狗,被欺負得眼圈微紅,氣不打一處來。
裴劭眯起眼,規劃着:“喪期一過,我就娶你。”
他說得是那麽簡單。
林昭昭睡意淡了,她抿抿唇,輕聲問:“裴劭,如果你家裏,始終不同意呢?”
裴劭沒所謂,從鼻腔裏笑了聲:“這有什麽,到時候我帶你遠走高飛,看看這大好河山,我看他們拿什麽不同意?”
林昭昭僵了僵。
奔為妾,她聽到那些女人這麽說林晴,那是唯一對她好的堂姐。
林堂叔只看錢,想把林晴嫁給一個五十歲的老頭做繼室,看起來柔弱無主見的林晴,做了一個所有人都沒料到的決定——她和男人跑了。
當時,林昭昭是有為她高興的,至少比嫁給能給她當祖父的老頭好。
可是,就在一年後,林晴灰溜溜地回來,至于緣由,無人知曉。
街坊們看她的目光,就像看過街老鼠。
想到這種可能,林昭昭便牙齒微顫。
裴劭察覺到異樣,他幫她別好鬓發,寬慰說:“如果你不想離開這裏,我也有的是辦法讓家裏人答應,再不濟,咱們搬出來住就是。”
裴劭這一生,遇到難題,不管是怎麽樣的,他都會迎刃而上。
他是自大的,他也有抵抗世俗的能力,他一直認為,只要他與林昭昭兩情相悅,他樂意,林昭昭也樂意,就再無困難。
可有些困難,不是他想,就能夠解決。
因為那無法改變。
隔幾日,林昭昭又被邀到國公府,這次裴劭在場,他坐在歇山頂的亭子內,着一襲玄色寶相花紋閃緞長袍,劍眉冷潇,薄唇微抿,不茍言笑。
賞花的姑娘沿着小徑,三三兩兩走去時,難免驚訝,又好奇又敬畏,端看他這模樣,若林昭昭和他不熟識,也會被唬一跳,而乍過那陣子心驚後,姑娘們心中又生出一種波湧。
對強大、俊美的男人的渴慕。
因裴劭在,國公府夫人沒再對林昭昭說什麽,她張羅姑娘們在園內入座,林昭昭則坐在最末尾,聽幾個姑娘小聲議論:
“那得是郡主的身份,才配得上呢吧!”
“是啊,咱們就別肖想了。”
為避嫌,裴劭站起來,他朝他們這裏瞥了一眼,彼時,林昭昭和他剛吵過一架,裴劭想直接與國公夫人說要與她定親,而林昭昭如何都不肯,裴劭自是不快。
可裴劭不懂她的顧慮。
林昭昭輕摳自己指甲,有些愣神。
這種心不在焉,持續了很久,因不影響她的生活,也一直沒人發現,直到她在畫菡萏時,清露夫人一針見血:“你不專心。”
林昭昭放下畫筆:“對不住,弟子走神了。”
清露夫人年三十五,她是個美人,也是個傳奇的人,她曾是王侯之後,但家中犯了事,十幾歲被賣入秦樓楚館,好在有情人将她贖出,但坎坷的是,她嫁入那戶人家後,不到三年,就和離了。
後來,她筆下一副春山圖,讓她一舉成名,不久後編寫出一部子衿曲,被聖人贊譽不絕于耳,這首曲子在十年後的宴席上,仍受人喜愛,也便再沒多少人提她的舊事。
清露夫人收弟子不看別的,只看眼緣,楊寒替林昭昭引薦,清露夫人對她甚是滿意,林昭昭成為她第三個弟子,也是機會難得。
因此,被她這麽點出,林昭昭知恥,面色微紅。
清露笑了笑,說:“行了,這個年紀的心事,我也能懂。”
她知道徒弟心中那人是靖國公世子,前不久剛折回西北的虎威将軍。
不出意外的話,再歸京時,他會承襲爵位,成為靖國公爺,必是在京城權力的頂端圈子,往來無白丁。
“有時嫁王侯,倒不如嫁給平頭百姓,不然門不當戶不對,往後幾十年,相互磋磨,這點情都沒了,就只剩相互抱怨。”
清露踱步到窗口,望着窗外景色,似乎陷入回憶:“他會怨她為何要嫁,她會怨他為何要娶。”
林昭昭一怔,不小心碰掉了畫筆,她俯身去拾。
卻聽清露又說:“有件事,我一直猶豫,要不要告訴你。”
她似乎終于松了口氣:“關于靖國公府。”
林昭昭起身,擡眼看着站在窗畔的清露夫人,些微愣神。
及至現在,林昭昭知曉裴劭非要查的動機,他心裏清楚,三年後,有些問題只是暫時被隐藏而不是消失,他想徹底消滅顧慮。
可這不是好事。
這是裴劭永遠不能知道的。
林昭昭給菡萏填好色,擱下筆,輕輕嘆了口氣。
她不知道她的選擇是否正确,三年前,早已既定的結局,在三年後又因她的入局,而被攪亂。
皇宮,禦書房。
年六十八歲的聖人,瞧着精神尚可,眉眼難掩疲态,他看着奏折,掩嘴輕咳,孫吉春連忙端上一碗藥,道:“陛下,歇會兒吧。”
聖人搖搖頭。
孫吉春的徒弟方勝德,從門外進來:“回禀陛下,裴都統求見。”
聖人喝下藥,說:“宣。”
裴劭身着緋紅蟒服,長身玉立,眉目如刀削深刻俊逸,甫一進禦書房,好像一陣清風,給這綿延幾百年的地方,帶來新的生機。
他站定作揖,聖人剛要說平身,卻又咳起來。
等聖人平息咳意,裴劭說:“陛下不若盡快另立太子,以減輕身上的重擔。”
聖人六十八的高齡,廢太子之後,卻不另立,朝裏為了此事,可是吵得不可開交,而聖人一直舉棋不定。
聖人擺擺手:“你是越發大膽,是不知道上次上奏的禦史,已被貶去黃州了麽?”
裴劭:“臣不敢。”
嘴上說着不敢,卻不卑不亢,這股子底氣,是長年累月穩操勝券,才養得出來的。
聖人說:“罷了罷了,說不過你,”停了下,又說,“你說說,哪個人做太子好?”
這般随意,若朝中任意大臣聽到,只會惶恐地跪下,不敢妄言,而聖人對裴劭,已是超越君臣的溫和。
裴劭認為那四個王爺,都是廢物,倒也知分寸,只說:“想必陛下心中有一杆秤。”
聖人哈哈笑了:“是了,得像裴卿這般能幹,才挑得起大梁。”
裴劭:“陛下過譽。”
接下來商議之事,便是鎮南王謀反案,這段時間,他們沒有打草驚蛇,而是摸查清楚鎮南王實力,接下來,便是借由春獵為名,請鎮南王進京。
春獵為搜,乃一年之始,往年也會召喚各地異姓王,因此,以春獵為由,把鎮南王叫到景恒,能最大限度降低其警惕。
這一商議,便又是一日過去。
裴劭離開禦書房後,聖人緩緩飲了口茶,嘆息:“孫吉春,你看這孩子怎麽樣?”
孫吉春說:“國公爺自是十分優秀,奴才瞧着,東嘉郡主配他,也差着,鎮寧公主還……”
聖人眉頭一皺,孫吉春察言觀色,立刻住了嘴,自扇耳光:“哎喲奴才這嘴,真是,國公爺的婚事,哪是奴才能置喙的!”
“行了。”聖人語氣淡淡,阻止了他。
他看着虛空一點,渾濁的眼睛裏,些微動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