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讓我給自己留一條退……
采荷曉得,聞梅比她謹慎細心,絕不會無緣無故去靜安堂告狀。
那麽,就只剩下聽國公爺的令。
果然,在嬷嬷們翻得起勁時,國公爺得了信回來了。
裴劭背着手,掀起上眼睑,目光逡過被翻得亂七八糟的水霰堂,和雪淨堂,他一言不發,那些老嬷嬷不禁束手,偷偷觀察國公爺神色。
裴劭笑了聲:“繼續。”
沒人敢動,更有甚者,偷偷往後躲。
他步入水霰堂正屋內,老祖宗坐在梨花木四出官帽椅上,柳氏站在一側,瞧見裴劭神色,她有些心虛:“阿劭……”
在搜不出什麽時,老祖宗已然明白,這是裴劭下的圈套。
也怪她先入為主,知水霰堂近來添置不少東西,有好些女人家用品,遇聞梅告狀,她早就想對孫子發難,這才着道。
她眉頭褶子深刻,目光冷靜平直,似乎準備好裴劭所有發問。
卻看這早已不受國公府掣肘的男子,撩起衣擺,與她隔着一張桌子坐下,慢條斯理地給自己倒了杯茶,說:“國公府分家吧。”
老祖宗再難以淡定:“你敢!”
柳氏也驚吓萬分:“你這說的什麽話!不可無禮!”
他好笑地看着母親與祖母:“我沒說是和你們商量。”
他不是不講道理。
按三年前的約定,老祖宗和柳氏以為他私養女人,就直闖水霰堂,如今,他也是按約,如果國公府的人,無故硬進水霰堂,他可以直接離開。
柳氏也終于反應過來了,紅了眼眶:“你……你怎敢算計我們吶!”
“砰”的一聲,裴劭站起來,一腳踹飛他剛剛坐的椅子。
幾十斤重的木椅,翻個跟頭。
柳氏猛然一詫,拍拍胸口。
他活動了一下指節,說:“算計,這話你們也好意思說——三年前的事,還需我擺證據麽?”
柳氏忽的放聲哭。
老祖宗久居京城,不曾親眼見裴劭和林昭昭的情誼,她卻是曉得的。
“我知你要為這件事惱我們!”柳氏擦淚,“可你既然調查過,也該明白國公府又沒做什麽,真正做事的,是林家那堂叔,國公府是有不對,但也只是攔下那女孩報官。”
“你想想,她要入國公府,怎能把被賣進煙花巷柳的事鬧得沸沸揚揚!到時候,國公府的臉面往哪兒擱!”
彼時,柳氏不曾真正反對林昭昭進國公府,但是,只能是妾。
就算做妾,也得清清白白,無可指摘。
裴劭望着母親。
自父親裴茂去世,他與母親的溝通甚少,但一直體恤她喪夫,從來都是好聲好氣,如今也忍不住一哂:
“你說得不錯,既然如此,我在朝堂結了不少仇,那我給那些憎惡我的人個機會,把二叔三叔家四五位姐妹,是四五位吧,都賣去青樓,再給官府施壓,我看誰敢去為她們鳴不平!”
柳氏:“你這說的又是什麽糊塗話!”
老祖宗神色冷厲:“裴劭!你敢這麽對你姐妹!”
裴劭冷笑,恨得幾乎要捏碎手中茶杯:“裴家的姑娘,就是姑娘,林家的就不是嗎。”
“你們明明曉得,林堂那厮要做什麽,卻不阻不攔,甚至讓二叔知會老鸨李氏,務必把人拘在百歡樓。”
“又以林昭昭名聲為由,放任林堂和李氏離去——你們不用狡辯了,那二人的認罪狀,就放在水雲齋,胡天!”
胡天利索地跑進來。
裴劭說:“把那認罪狀拿來。”
“夠了,”老祖宗拿着木拄拐敲敲地面,她神色冷漠,“你自己拎不清,難不成我們要看着你娶那樣的女子?”
她似也壓了多年的怒氣,發洩道:“她母親水性楊花,跟着男人私奔,生下她就死了,這種沒有母親教養的女孩,如何能料理好國公府!”
“國公府不能有這種恥辱。”
裴劭忽的沉默。
那麽一瞬間,他好像摸到三年前打下的死結。
三年前,他只覺林昭昭的突然離去,不可理喻,可笑的是,那并不是毫無預兆。
在光的背面,在他看不到的陰影裏,她們對她說過的話,只會更刺耳,更戳心窩。
那時他又在做什麽呢?是了,遠在西北,但不在她身邊,就是他視而不見的理由麽。
他曾恨她趁他遠赴西北,另嫁他人,可又是誰,把西北當免死金牌,自以為只要他們相悅,就能白頭到老。
一株瘋狂生長的藤蔓,一圈圈纏住他的心髒,絞緊。
裴劭把杯子丢回桌面,杯子從桌上滾落,掉到地上,摔成碎片。
裴劭說:“她能不能擔起國公府,成裴家的冢婦,都與你們無關。”
他無法改變她們,還不能離開麽。
走到門口,老祖宗叫住他,裴劭回頭,迎面是一個杯子,他不躲不閃,任由杯子砸中他額角,額角破開一個口子,血液沿着他流暢的骨相,緩緩滑落。
但他兩眼鎮靜,幽然若深潭。
柳氏驚叫了聲:“阿劭,快和祖母道歉!”
裴劭擡手摸了下血漬,說:“砸這一下,還我方才不敬之語。”若在場的,不是他的祖母,他的母親,他能讓她們吃上好幾日藥。
老祖宗臉色赤紅:“我管不了你了是吧!”
裴劭笑了笑。
他轉回身,踏出去前,只留一句話:“國公府裏能管我的,早被閻王爺請去吃茶了。”
小厮長河和落日,已經收拾好幾套衣裳和日用品,胡天則背上落在水雲齋的文書。
他一路穿過國公府的儀門,邁過那門檻時,似有什麽倏然轟塌。
少時,父親抽過他許多鞭子,每一次,他都會問他服不服,他都會同他說,西北軍的未來要靠裴家,裴家必須有人站起來。
所以他十一歲那年,穿上盔甲,拿起刀劍,一場戰役下來,虎口被震到麻痹,毫無知覺。
十五歲,他完全習慣這種日子。
行軍似吃飯,打仗如喝水。
由他指揮的大小戰役,戰無不勝攻無不克。
他看着周圍人恭維他,傲慢地想,打仗有何難,不就是殺人,所以,當那個千戶朝他敬酒時,他連酒杯都懶得拿起來。
也就是在這時,他眼角餘光看到角落裏,一個陰郁的小孩躲着,她瞪着他,撇了下唇角。
毫不掩飾的不屑。
什麽臭小孩,十五歲的裴劭嗤笑了聲,嘴上與周圍人談笑,心裏早就冒出把她提過來問話的念頭。
那時,他完全沒想到,未來幾年,他在打仗之餘,就是找那小孩玩。
更沒想到,陰差陽錯之下,他會弄丢她三年。
他迫切想找到她,告訴她她忌憚的一切,都結束了。
而此時,林昭昭張羅着收拾東街宅子,雖每天都有人打掃,屋宅甚是幹淨,不過也是幹淨過頭,沒點生活氣。
“再往左一點。”
滿霜和歸雁在挂畫,林昭昭往後退幾步,讓她們擺正,“對對,可以了。”
忽的,門外傳來幾陣淩亂的腳步聲,林昭昭回頭,裴劭和他的幾個小厮,突然出現在屋外。
但看裴劭額頭破了個口子,她不由皺眉:“怎麽弄的?”
裴劭:“沒事,磕的。”
幫他包紮完,林昭昭才想起另一件事:“你怎麽進來的?”大門鎖着,密道也被她鎖了。
裴劭清了清嗓子:“這有何難,我想進來自然能進來。”
林昭昭打量他。
裴劭身上幹幹淨淨,但她記得胡天、長河幾人手腳還沾上泥土,就曉得他們是翻.牆而入,她斜睨他:“堂堂國公爺,做什麽不走正門。”
裴劭眯眼笑:“你給我開?”
林昭昭目光稍稍飄移。
但她也說過,選擇權在裴劭手上,只要他想進來,她就會依他。
裴劭忽的又說:“不過這國公爺,我倒不想做了。”
林昭昭怔了怔:“什麽意思?”
裴劭讓胡天他們放東西,他側過身,對她說:“我與國公府,今日過後就分家。”
“分家!”林昭昭眼眸撐大,“這如何使得?”
別說老祖宗還沒去,國公府百年世家,太過龐大,不是裴劭想分就能分的,何況還有其他緣由。
裴劭從鼻腔輕哼了聲:“如何不使得?”
林昭昭拉他的手,勸說:“不妥當,你還是冷靜冷靜。”
裴劭反捏住她手心,他沉默了一下,說:“阿暮,當年的事,我查清楚了。”
林昭昭瞳孔猛地一縮。
胡天很有眼色地拉着其餘幾人,立刻退下,把這留給公爺和林夫人。
裴劭舔了舔嘴唇,他按住她手臂,心裏一下一下地打着鼓。
他緩緩說:“當年的事是我不好,沒有發現國公府的作為,如今我已經與她們攤開說,我心底裏,無法原諒她們。”
頓了頓,他補了一句,“也無法原諒我自己。”
乍然聽到這些話,林昭昭耳中嗡鳴,指尖發涼,她閉眼,平靜的心湖中,清風吹出縠紋,一圈圈漾開,須臾,歸于平靜。
他到底還是去查了。
她從沒想過,去博取他的同情憐惜,過去不曾,現在亦不曾,更沒想憑一己之力,讓他憎惡他的家人。
輕輕拂開他的手,林昭昭說:“但沒必要因為這件事,和國公府鬧僵。”
裴劭面上笑意滞了下,對她的話避而不談,只道:“我解決完我這邊的,昭昭,該你了。”
他想讓她徹底離開北寧伯府。
林昭昭看着窗格子,輕嘆說:“若我還是不呢。”
裴劭攥了攥手心,只問:“為何。”
既然楊寒是友人,為何非要為他守寡?為何就是不和離?裴劭咬得舌尖一股淡淡的腥味。
長久以來的懸空感被加劇,更讓他想緊緊抓着點什麽。
林昭昭往後背靠在門扉上。
天光淺淡,她的影子也十分淺,同一個地方,暈開兩三團灰影,模糊不清。
等不到回答,裴劭眼眸一凝,說:“既如此,我讓官府拟定和離書,你只需印手……”
“裴劭。”林昭昭忽的開口,打斷他的話。
他看着她。
林昭昭咬了下嘴唇,說:“讓我給自己留一條退路,好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