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送走了溫玉薇她們,姚征蘭來到入微的房間,卻見她正剝煮雞蛋吃。

“你這丫頭,這雞蛋是我叫她們煮來給你滾臉上的傷用的,你怎倒把它吃了?”姚征蘭又好氣又好笑道。

“小姐,我不疼了,看到你扇了春鳶一巴掌,我就一點都不疼了。”入微嘻嘻笑道。

“縱我替你出了氣,你不是到底還是挨了一巴掌麽。下次機靈着些,打不過她,還躲不了她麽……”

“誰打不過她了?若不是擔心小姐你受罰,她今天都休想囫囵個兒地走出咱這蘭苕院!”入微兇悍了一瞬,肩膀又塌了下來,對姚征蘭道“小姐,那邊三天兩頭地來尋釁滋事,這樣的日子可什麽時候是個頭啊?”

“且先忍忍吧,總不能我一回來就攪得家裏雞飛狗跳不得安寧,傳出去對哥哥的名聲也不好。”姚征蘭道。

入微點頭道:“我記下了。咱們大少爺是頂有出息的,說句大不敬的話,雖回來不久,但奴婢瞧着,三少爺除了吃喝玩樂之外,正經方面拍馬都攆不上咱們大少爺。只要大少爺立得住,小姐以後定有好日子過的。”

主仆二人正說着話,尋幽匆匆而來,面色發白,道:“小姐,老太太那邊的徐媽媽來了,說老太太叫你去福壽堂。”

姚征蘭點頭:“知道了。時辰還早,你倆叫兩個小厮跟着,上街替我采買些針線回來。”

“小姐,我和尋幽姐姐不去街上,我們陪你去福壽堂。”入微眼淚汪汪地扯住她的袖子。

尋幽也是一個勁地點頭。

“膽子越發大了,連我的話也不聽了是吧?快些去。”姚征蘭板起臉。

尋幽與入微對視一眼,靈機一動心照不宣,便相伴出門去尋大少爺。

姚征蘭見打發走了兩個貼身丫鬟,獨自一人來到福壽堂。

堂中老太太坐在首座,正閉着眼撚佛珠。承恩伯姚允成和他的填房柳氏都在,姚佩蘭腫着一對哭紅的眼睛偎在柳氏懷裏,春鳶和夏纨兩個丫頭都頂着被打腫的臉站在姚佩蘭身後。

姚征蘭不慌不忙地進到堂中,向三位長輩見禮:“征蘭見過祖母,父親,夫人。”

老太太還未開口,姚允成忽然騰的一聲站起身來,戟指姚征蘭怒不可遏地斥道:“孽障!當着外人的面斥親妹誣陷你,還将她的丫鬟打成這般。你母親一向大度寬容,怎的生出你這般刻薄成性的女兒來?你如此作為,置你妹妹的名聲于何地?置我姚家的臉面于何地?!你還有臉站着,給我跪下!”

姚征蘭站立不動,只擡頭向她的親生父親看去。

雖然已經相聚了有兩個多月,但此刻看他,姚征蘭還是覺着陌生。欠缺了十幾年的親情,不是一兩個月就能彌補回來的。

更何況,自己的這個父親,似乎也根本沒想着要彌補他們兄妹什麽。

看着眼前這張白皙文秀養尊處優的臉,她腦海中卻忽然浮現出另一張威武剛毅風霜雕刻的臉。

那是她的大舅舅。相較之下,養育了她十幾年的大舅舅更像她的嫡親父親。

“事出必有因,如今父親只因事情的結果來斥責于我,卻不問問事情的起因如何麽?”與姚征蘭的心平氣和一比,怒發沖冠的姚允成頓時便顯得小家子氣了。

“事情的起因如何有什麽要緊?要緊的是結果,結果便是你在外人面前讓你的親妹,讓我姚家的顏面掃地!”姚允成正在氣頭上,每句話都是吼出來的。

“事情的起因若真如父親說得這般不重要,那同是殺人,為何蓄意謀殺要判斬立決,而失手誤殺卻只判流三千裏呢?”姚征蘭反問,“再者,難道在父親眼裏,只有妹妹的顏面是姚家的顏面,我的顏面就不是姚家的顏面?”

“你都被你的親舅舅家給退婚了,你還有什麽顏面?!”姚允成盛怒之下口不擇言。

姚征蘭呆立當場,不可置信地看着姚允成。

“你那是什麽眼神,難道我說的不是事實?”姚允成被姚征蘭過于失望的目光看得有些心虛,但父女二人十多年未見,新近才相聚,他自是不想丢了身為長輩的威嚴。縱覺得自己說得不妥,也斷不會承認的。

一旁柳氏這會兒抽抽噎噎地拭起淚來,低聲道:“這事論起來,佩蘭這丫頭自是有錯的,縱心裏有氣,也不該不顧姐妹之情撒到姐姐身上去。只是,佩蘭也及笄了,正是說親的年紀,但我只要在外頭一開口,旁人便問,‘聽聞你家大姑娘被人退了親,這是怎麽一回事啊’,每每叫我面紅耳赤不知道該如何作答。征蘭,退親這等關乎女子名節之事,長輩問起你總是三緘其口,殊不知如此一來,害的不是你一人,還有我們姚家阖府女眷。今日這裏都是骨肉至親,內中情由究竟如何,你便直說了吧。縱真的是你有錯在先,念你自幼寄人籬下疏于管教,也斷不會有人責怪你的。”

姚征蘭沉默。

姚允成見她一張嘴抿得跟河蚌一般,又生起氣來,道:“看樣子真是你的錯了。若不是犯了大錯,你舅家絕不會如此不顧親情道義地将你退婚。不管怎麽說,你身邊那兩個丫頭總少不得一個監護不利瞞而不報的罪名。此番更是在你們姐妹之間巧舌挑撥,殊為可惡!來人,給我把她那兩個貼身丫頭拿來,各打五十大板!”

“父親!我之事,與她二人無關!”

“怎麽無關?這兩個丫頭若是真的忠心事主,見你們姐妹起了龃龉,又有外人在場,無論何事都應一力承擔下來。就算含冤就死,只要能保住主人名節,也不失為忠仆本分!而事實如何?她們為了保住自己,不惜撺掇着你們姐妹相争。你以為今日你在外人面前下了你妹妹的面子,你自己便很有面子麽?試問這天下所有重規矩知禮儀的人家,誰願意娶一位欺淩幼妹苛待下人的悍婦回家?你們還愣着幹什麽?速去将那兩個賤婢拿來,不計數目,打死為止!”

“憑什麽她無端跑來誣陷我,我的貼身丫鬟還要為了保全她的名聲含冤就死?丫鬟也是爹生娘養的,那也是活生生的一條命!”眼見就要保不住尋幽入微的性命,姚征蘭壓抑到極點的情緒驟然爆發,厲喊出聲。其聲勢之決絕,倒把姚允成驚得一愣。

姚征蘭倏然轉身,指着躲在柳氏懷裏的姚佩蘭對柳氏道:“你說你一張口別人就拿我被退親的事來堵你,你以為旁人真的是因為我的事才回絕你嗎?我不是你親生,兩歲就被送到了千裏之外的外祖家,兩個月前才回來,我品性如何,與你這個繼母和妹妹有何相幹?旁人連我被退婚的事情都知道,能不知道這些?拿我的事說項,追根究底不過是因為看不上她罷了!”

姚佩蘭被如此羞辱,哭着跑了出去。

“你……你,簡直反了!老爺!”柳氏氣得直哆嗦。

“還有您,父親。自回來後,我就奇怪,四妹好歹是伯府嫡女,父母雙全生活無憂,為何品行竟會如此不堪。如今我才知道,是因為有您和夫人不分青紅皂白袒護所致。您與其打死我的丫頭為她出氣,倒不如好好管教于她。畢竟我的丫頭只是丫頭,犯再大的錯也傷不着伯府的顏面,而她是您的親生女兒,再如此聽之任之下去,給您惹禍的日子,怕還在後面呢!”

“啪!”

姚允成揚手就打了姚征蘭一巴掌,就如之前姚征蘭打春鳶一般不遺餘力,以至于姚征蘭的嘴角也裂了一處,血絲蜿蜒出來。

姚征蘭怔了怔,伸手擦過嘴角,看到指上殷紅的鮮血,卻是微微一笑,回正被這一巴掌打歪的臉,看着姚允成道:“小時候便聽說過愛之深責之切的話,可惜外祖母和舅舅舅母從小到大都沒動過我一根指頭。到底是要回到自己的親生父親身邊,才有機會切身體會這句話裏所包含的深意。”

“你、你簡直不可理喻!從今天開始,你給我關在院子裏繡嫁妝,在出嫁之前,不許再踏出院門一步!”姚允成一甩袖子,回到座位上喝茶。

“嫁妝?不知父親要把我許配何人?”想起之前溫玉薇說的話,姚征蘭心裏禁不住一揪。

“婚姻大事自古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何時輪到你這個雲英未嫁的姑娘來過問,不知羞恥!”姚允成斥道。

“我替我過世的母親問您,也不好說麽?難不成父親将我終身大事定得潦草,連在我母親面前提起的勇氣都沒有?”姚征蘭死盯着姚允成。

“你這孩子,說得這叫什麽話?老爺是你的親生父親,還能害你不成?”柳氏見姚允成被氣得說不出話來,接口道,“老爺為你定的是永順伯盧家,他家可是有女兒在宮裏做娘娘的,很是得寵呢。你要嫁的盧家三郎,便是這位娘娘的嫡親侄兒。如今這位娘娘身懷龍胎,他日若再誕下個皇子來,這盧家,可就一飛沖天了。這可是頂頂好的親事。”

“既是這般頂頂好的親事,父親與夫人還是留給妹妹吧。我這個被退過婚的,又怎麽匹配得上?”聽說果真是盧家,姚征蘭一時心如死灰。縱溫玉薇關于盧家的說辭不知真僞,但看起來果然前途無量的盧家肯要她這樣一個年齡大又被退過婚的女子,內情究竟如何,也就不言而喻了。

“放肆!姐妹婚嫁之事都輪到你做主了?我看我今天要不……”

“征蘭。”姚允成火發了一半,一直坐在上首撚佛珠的老太太忽然睜開眼喚了姚征蘭一聲。

“孫女在。”縱有些失魂落魄,面對長輩,姚征蘭倒是還沒忘記要恭敬。

“去後頭的祠堂跪着,不叫你起來,不許起來。”老太太不溫不火道。

“是。”姚征蘭沒有半分遲疑地告退出去。她也實在是呆不住了,在自己的親生父親面前,多呆半瞬都是煎熬。

“娘,你看看她,性格如此桀骜,若再不嚴加管束,将來去了婆家,可怎生得了?”姚允成對老太太道。

“我不是罰她去跪祠堂了麽?你還待怎的?難不成還想打她一頓?”老太太出身将門,雖年紀不輕了,那将門虎女的氣勢比之當年卻是不減半分,“若真的要動到板子,那便不能厚此薄彼,這府中凡是桀骜的,欠管教的,都得給我一個個敲打過去。”

姚允成聽老太太話中有話,一時讷讷。

柳氏則在一旁不停的給他使眼色。

“娘是不是對征蘭這樁親事有何不滿?”姚允成被柳氏催促不過,開口問老太太。

老太太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道:“你方才不是說了麽?自古兒女婚事聽得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征蘭是你的女兒,她的婚事你們夫婦做主那是理所應當,我能有何不滿?”

姚允成與柳氏聽得此言,頓時心都放回了肚子裏。

論身份老太太不僅是征蘭的祖母,還是她的嫡親姨姥姥,她若堅決反對這門親事,他們便不好做了。畢竟雖然老太太與征蘭隔着輩,可本朝一向是以孝治天下,萬一老太太虎勁上來去告他們個不孝,那可是吃不了兜着走。

“不過有件事我得提醒你們。這天下,不僅是你們夫婦長着眼睛,看得出那盧家子孫都是些什麽貨色……”

“娘……”

老太太話說一半姚允成便欲争辯,老太太擺擺手示意他不要插話,待她說完。

“我知道你們什麽想法,征蘭過了年便二十了,又是被退過婚的,自幼長在外祖家這才剛剛回來,再将她遠嫁說出去也不好聽。但若不遠嫁,在這權貴遍地的京都,想為她找個稱心如意的婆家,又委實不易。”

老太太一邊說姚允成夫婦一邊狂點頭。

“只是,她外祖家遠在千裏之外,在京中無人,她又才剛回來,自也不會将自己被退婚之事随處亂說。那麽,她被舅家退親之事,又是如何傳将出去,弄得人盡皆知的?這個問題,你想過麽?”老太太望着姚允成。

姚允成一愣。

他旁邊的柳氏有些慌,搶着道:“二姑娘不是有手帕交在京中麽,她一回來人便來看望她,若說她不慎說漏了嘴,也是可能的。”

老太太瞥了她一眼。

柳氏低下頭去。

“不管怎麽說,征蘭與佩蘭是親姐妹,那征蘭與佩蘭的夫婿,便是連襟。如今你們将征蘭嫁給盧家,那以後為佩蘭挑選夫婿時,便也只能從願意與盧家三郎做連襟的人家裏頭挑選了。”

老太太說得氣定神閑,姚允成夫婦卻是聽得目瞪口呆。

“好了,我乏了,你們回去吧。”老太太懶得看兩人的癡傻樣兒,下令逐客。

徐媽媽送了姚允成夫婦出去,回來便聽老太太在那兒低聲嘀咕:“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一樣的又蠢又毒。”

徐媽媽從丫鬟手裏接過補湯,端到老太太跟前,試探道:“奴婢這就派人去叫二姑娘回去?”

老太太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匙湯,擺擺手道:“讓她跪着。若是連家裏人給的這點磋磨都承受不了,以後去了婆家,如何得熬?這天下女子,在娘家或有過得順和不順的,但在婆家,就沒有哪個媳婦能從頭到尾過得一帆風順的。她早些認清這個現實,将來的路,也能走得順遂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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