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平民百姓在衣裳上繡字,是為了洗曬之時萬一被風吹落,行人撿到之後便于歸還。又或者萬一被人偷盜,也能有憑證可以追回。姚評事身為伯府嫡子,怕是不知道這一點吧?”丁奉公有些不屑道。
“我是不知道這一點,但我卻看得出這個顯字所用的針法與衣裳下擺上繡花鳥紋所用的針法是出自同一人之手,其中的紮針,盤金與滾針繡法,一般無二,且技藝高超。若是縫人受康掌櫃所托在他衣裳上繡上名字,就不該只有一個‘顯’字,畢竟單名為顯的人不止康顯一個,誰又知道這個顯是哪個顯?他必定要連名帶姓地繡上‘康顯’二字才符合常理。所以我認為這個顯字,和衣擺上的花鳥紋,都是康顯的夫人範氏所繡,這個顯字也不是為了便于識別衣裳的主人是誰,而是範氏對丈夫心存愛意的表現。”
丁奉公驚奇地看着姚征蘭,道:“想不到姚評事一介男子,竟對女紅之事了如指掌,連什麽針法都看得出來。”
姚征蘭一驚,帶着被對方看穿身份的憂慮外強中幹地強辯道:“某自幼立志斷案,平日裏涉獵廣泛了些,無傷大雅吧!”
丁奉公哼了一聲,又道:“就一個顯字姚評事就能看出範氏對康顯情深似海了?姚評事,我們斷案審兇,憑的可不是憑空猜測。”
“若是在外袍上繡名字是為了防止遺落或被偷盜,那麽,丁評事,你覺得範氏在這樣不值幾個錢的棉布裏衣的衣襟上也繡下自己丈夫的名字,為的又是什麽?”姚征蘭拿起一件衣襟內側也繡有“顯”字的中衣遞給丁奉公。
丁奉公看着那個與外衣上一般無二的“顯”字,支吾半晌,将衣裳往桌上一丢,道:“這只能證明康氏這個婦人锱铢必較。”
“外人看來,或許是她锱铢必較。可我相信,在康顯看來,這個繡在中衣上的只有他們夫婦二人才能看到的‘顯’字,不是他的名字,而是他夫人對他的情意。”
丁奉公忙道:“姚評事,恕我直言,你這是臆測妄斷!”
姚征蘭并不與他争辯,放下衣服,她對丁奉公道:“丁大人,這個房間的任何角落,你都可以去用手摸一摸,看看有沒有絲毫髒污或者灰塵。我方才已經摸過了,就連桌子的雕花紋路裏,都沒有絲毫灰塵。實話實說,就算是我身邊最勤快的丫鬟,也不可能日日将房間收拾得如此一塵不染。由此可見,此屋的女主人能讓房間幹淨成這個樣子,憑的可不僅僅是勤快。試問,一個整日勾三搭四偷奸養漢的婦人,會有這個心情,抑或說會有這個時間來這樣仔細用心地打掃自己與丈夫的房間嗎?”
“那也可能是兇手行兇後,為了毀滅罪證打掃的。”丁奉公沒話找話。
“打掃到桌子的雕花紋路裏?”姚征蘭追問。
丁奉公實在是無話可說了,幹脆反将一軍:“依姚評事看,此案便不是範氏協同奸夫謀害親夫了?那我問你,孫掌櫃說他昨夜亥時看到範氏與人夜奔你信是不信?”
姚征蘭道:“昨夜天上只有一彎殘月,且是子時過後才出來的。即便孫掌櫃亥時看到有人夜奔,只恐也難斷定那便是範氏。”
“你怎知是子時過後才出月?難不成你子時還未睡?”
“今日第一天來大理寺報道,某心下忐忑,故難成眠,丁評事若是不信,可去問問旁人,想必也有那晚睡的可以作證。”姚征蘭眼角餘光見顧璟正看着她,額上冒出一層細汗。
“也就是說,你不信他的證詞?”
“不是不信,是不完全信。”
“既然半信半疑,那我且問你,假如這家在亥時真有女子與人夜奔,不是範氏又能是誰?方才米行夥計已經證明,夜裏米行只有康掌櫃夫婦居住,別無他人吶。若這個與人夜奔的女子真是範氏,她若不是自願,為何不喊?若不是與人勾搭成奸,又豈會半夜自願跟人私奔?”丁奉公提出疑問。
“夜奔之女子到底是不是範氏,待打完了板子好好問問那孫掌櫃有沒有看清夜奔之人的臉再做論斷不遲。範氏是不是不守婦道與人通奸,也不能光聽孫掌櫃一人之言,需得向附近之人多方打聽才能确認。至于夜奔之時為何不喊,那就更簡單了。雙手被縛口被堵住,抑或下巴被卸,都能讓人喊不出聲來。”姚征蘭道。
“你這都是憑空揣測。”丁奉公說不過姚征蘭,轉身便向顧璟拱手道:“顧大人,不知您對這個案子有何看法?”
顧璟負着雙手,側過頭問仵作:“初驗完了麽?”
仵作忙過來道:“剛剛驗完,這是驗屍格目,請大人過目。”
顧璟接過,掃了眼,“屍仰卧,頂心、鹵門全,額全,兩額角全……兩腿肚,兩腳跟,兩腳心并全①。腹部背部各一處刀傷,驗其形狀乃是被同把刀穿體而過所造成,有血污,驗是要害,被傷割處致命身死。”
他将驗屍格目遞給丁奉公,對仵作道:“先把屍身運回大理寺。”
丁奉公拿着驗屍格目,道:“顧大人,您看,這驗屍格目上寫得清清楚楚,康顯全身就只有腹部這一處致命傷,四肢沒有與兇犯搏鬥過的傷痕。再看他身上穿着中衣,顯然事發時他正在睡夢之中,忽然被什麽動靜驚醒,于是起身開門想一探究竟,不想剛剛打開房門,便被侯在門外的兇犯一刀斃命。若範氏不是與兇犯提前約定好的,見此情形,她怎麽可能不尖叫?四鄰又豈會一點動靜都沒聽到呢?”他自覺自己這番推論天衣無縫,誰知顧璟聽完了卻并不表态,而是走到桌旁,拎起一件康顯的衣裳看了看繡在衣襟內側的那個顯字。
“顧大人……”丁奉公見顧璟不表态,唯恐他不贊成自己的推論,還想再說,顧璟卻忽然道:“樓下似乎沒有打板子的聲音了,是不是打完了?若是打完了,把孫旺財扶上來,本官有話要問。”
丁奉公只得先把嘴閉上。
不一會兒,孫旺財被兩名孔武有力的差役擡着“哎呦哎喲”地上了樓,冷汗淋漓雙股戰戰的,低眉順眼地看着比先前老實了許多。
“孫掌櫃,板子挨完了,有沒有什麽旁的話想對本官說說的?”顧璟問。
他生就一副龍章鳳姿的玉人之貌,出身又顯赫,縱無意端架子,只冷着臉往那兒一站,自有股久居上位的威勢撲面而來。
孫旺財東倒西歪地往地上一跪,擡手就開始扇自己嘴巴,口中道:“都怪草民一時豬油蒙了心,出了人命官司了還放不下心裏那點子怨氣,在大人面前胡言亂語自讨苦吃……”
丁奉公見他竟真的承認先前說了謊,一時面色難看至極。
“且慢些自扇巴掌,若對本官的問話再有一字不實,本官還得打你。”顧璟道。
“大人盡管問,草民若再有一句謊言,就叫草民家業敗光老婆偷漢!”孫旺財生怕再挨板子,指天戳地地起誓道。
姚征蘭:“……”看來這下是真的不用擔心這姓孫的胡說八道了。
“我問你,昨夜亥時,你是否真的看到這家有人夜奔?”顧璟問。
孫旺財道:“是,草民真的是親眼所見。”
“是範氏與她的奸夫?”
孫旺財忙搖手道:“不不不,範氏……範氏其實風評還不錯,坊間也從沒有她的風言風語。只是她為人精明,買什麽都喜歡精打細算的。兩條街外的祥泰錦緞莊因為進貨有門路,料子總是賣得比我便宜幾錢銀子一匹。這範氏便不顧對門住着的情分,一年到頭都去祥泰買料子。她女紅又做得好,附近的大姑娘小媳婦都愛來向她讨教,這一來二去,附近的都跑到祥泰去買料子了,我這店鋪門前也就冷清了不少。
“我對範氏心存不滿,此番聽聞康掌櫃被害,她卻不知所蹤,便……唉!我昨晚亥時确實看到有兩人從這米行門內出來,是一個男人背着一個女人。因為當時天太黑了,我沒能看清兩人的臉,還以為是範氏突發疾病,康掌櫃的半夜背她去就醫呢。直到今天早上起來聽到米行的陳小武在那大喊殺人殺人的,我才知道出了事。”
“這兩人往哪邊走的?”
“往東。”
“康顯可有什麽仇家?”顧璟問他。
孫旺財想了想,道:“康掌櫃的為人仁義豁達,很少與人結怨,應當,沒什麽仇家吧。”
“那範氏呢?她可有得罪過什麽人?”
“這範氏是外地人,家鄉具體是哪兒的我不清楚。我只聽康掌櫃的說過一次,說當初他去這範氏的家鄉進米,機緣巧合遇見範氏,當時便看對了眼,所以三媒六聘的把她給娶回了京都。”孫旺財道。
顧璟見他能提供的線索有限,便令人送他回去養傷。
“背出去的?莫非,這範氏被打暈了,抑或迷暈了?”丁奉公思慮着道。
“從現場來看,夫妻之間康顯定然是第一個出事的,而兇犯從殺了康顯到進入房中對付範氏,這中間必然有個過程。除非範氏一見丈夫被殺便立即吓暈,否則的話,無論對方是打暈她還是迷暈她,她都有尖叫乃至反抗的餘地。為何左右都不曾聽到動靜呢?”姚征蘭也是眉頭微皺。
顧璟起身往樓下走去。
姚征蘭剛欲跟上,便見丁奉公身形一閃,搶在她前頭跟上了顧璟,口中道:“既是亥時行兇,米行必已是閉門落鎖,那兇犯是如何進來的也很是值得推敲。那個,米行的夥計呢,快些過來與大人說說,這米行除了大門之外,還有何處可供進人?”
陳小武一聽官爺要問話,忙湊了過來聽候吩咐。
顧璟卻并未問他什麽,而是自顧自地走到小樓後頭屯米的倉廪內。
倉廪的建造與普通的房屋不同,窗戶造的高而小,不大可能鑽得進來人。
顧璟在倉廪內轉了兩圈,見無異狀,回身又來到竈間,卻見姚征蘭已經在竈間的窗口了。
見顧璟他們過來,姚征蘭道:“大人,這窗棂上有新鮮的細微撬痕,外頭牆上有蹬擦過的痕跡,看來兇犯應當是從這扇窗戶翻進來的。”
顧璟過去一看,果然如她所言。
他轉身,見竈間方桌上放着一個竹編的圓形罩子。拎起罩子,裏面放着半碟子青菜,一小碗蛋花湯,還有半碗米飯。
顧璟這時才招來陳小武,問他:“你們康掌櫃與他夫人平時用飯便是這般節儉麽?”
陳小武道:“并不是。我們掌櫃的喜歡吃葷,昨日他出城去朋友家赴宴,夫人給我們做了頓午飯,晚飯她獨自吃的,所以才這般簡單。”
“你們掌櫃的出城赴宴,到吃晚飯的時候也未回來。那他離去時可有說是否當天回來?”顧璟問。
陳小武道:“掌櫃的本來說今天才回來的,昨日離家前還叮囑我今日要早些過來幫夫人幹活,所以我今天才一大早就過來。卻不知他為何會……會……”
“也就是說,康顯昨夜原本不應該出現在米行?”顧璟忍不住看了眼姚征蘭,後者果然正是一副有所領悟的模樣。
這樁兇殺案,恐怕一開始案犯的目的并不是殺人,更不是沖着死者康顯來的。
作者有話要說:
注:①借鑒《洗冤集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