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初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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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王蕭弈扯着公鴨嗓低吼:“來就來,本王還怕他不成?”

煮熟的鴨子,也就剩嘴硬。

話音未落,蕭弈已然整了整衣冠,小聲嘟囔:“他不是病着嗎?難道麒麟閣還收藏了什麽珍本古籍,是清河公也弄不到的?”

蕭弈調整好神情,領着一衆侍從迎了出去。他走出幾步,還不忘回頭威脅蕭衡:“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你仔細掂量!”

蕭弈是一個善變的少年,他的陰陽怪氣一向只針對蕭衡。和顧玖那種權臣打交道,又是另一副面孔。

聽門外寒暄的動靜,顧玖似乎并沒有和趙王蕭弈一起逛藏書樓的雅興。他三言兩語,就将蕭弈打發了。

讓人意外的是:顧玖說話的聲音居然十分平和。聲線自然清泠。

這般好聽的嗓音,讓蕭衡懷疑耳朵被清泉細流溫柔的包裹着,心神沒來由的一陣慌亂。

蕭衡一溜小跑,在門被推開的一剎那,閃到書架後邊,縮進陰影之中。他不是躲顧玖,只是忽然不願意展示此刻的狼狽模樣。

随着門扉完全敞開,天光一點點傾灑進來,驅散了屋中的晦暗。

透過典籍和書架之間的縫隙,蕭衡望見一道極修長的人影,随着優雅的步履,衣袂翩翩、衣帶拂風,藏書樓裏的陳腐舊氣于博帶飄搖之間被滌蕩一空。

那人滿身溫煦的春陽,幾乎灼傷了蕭衡的眼。

這個秋水為神、冰玉做骨,一舉一動皆可入畫的美男子,應該……就是顧玖。

大約是休沐的緣故,顧玖今天沒有穿朝服,一襲半新不舊的雲錦褒衣,腰間的紳帶垂下三尺。除了壓衣角的玉佩,周身上下再無任何飾物。

不知是不是錯覺,在蕭衡的意識裏,整個麒麟閣都在這一瞬間亮堂起來。

他怔怔地望着那道風流蘊藉的身影。

只見顧玖緩緩俯身,從地上拾起一卷竹簡,随手拂去灰塵。

只是再普通不過的舊竹簡,被他那冰玉一般素淨的手指輕輕撫過,就顯出一種類似于清漆罩過的沉靜柔和的光澤。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綽約如處子。不食五谷,吸風飲露。乘雲氣,禦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莊子·逍遙游》

一時之間,蕭衡昨日抄過,卻雲裏霧裏怎麽也想不明白的文字,忽然就有了具體意象。

蕭衡盯着顧玖看了一會兒,腹中饑餓的感覺陡然變得更加強烈,空空的腸胃仿佛絞成一團。

顧玖将散落的竹簡放好。

麒麟閣中典籍如海,為了方便查閱,每一部書都有獨一無二的編號,書架側面也有分類序號,将那些竹簡放回原處,委實耽誤了他一點時間。

顧玖剛剛開始尋找他要的書,忽然聽見了奇怪的聲音。循聲望過去,發現離他最近的一排書架後邊躲着一個活物。

他弓馬娴熟,身手不錯,膽子也大。當即繞過書架,一腳将那人踹了一個狗啃泥。

是個瘦瘦小小的少年。

顧玖暗忖:反應遲鈍,不太可能是訓練過的死士。看他的服飾,倒有些像小宦官。

也對,盡管希望顧玖遇刺或者出意外的人,如果排成一排,能從洛陽城西邊的承明門,排到東面的建春門。然而他有兄長的庇護,腦子正常的人應該都不會亂來,除非心智有障。

剛才那種奇怪的聲音又出現了,原來是少年的肚子在咕咕叫。

蕭衡突然被踹倒,不幸臉先着地,嗑破了嘴唇。又扯到舊傷口,正疼得恍恍惚惚,還沒回過神來,就被顧玖一把扯住後衣領,從地上拎了起來:“君是什麽人,為何躲躲藏藏?”

“君”是敬稱,從來沒有人這樣稱呼過蕭衡,顧玖是第一個。

這些年,各種刁難都挺過來的蕭衡,卻因為顧玖随口的一個稱呼紅了眼眶。一時間,辛酸苦辣甜,百般滋味漫過心頭。

他低聲說:“我、我叫阿鸷。不是有意躲藏,衣衫不整,羞于見君。”

這不是騙人,比起“蕭衡”這種因為碰巧手持玉衡就被随意安在他頭上的名字,他更願意用娘親給他起的小名“阿鸷”。那個不識字的女人,為了給他起名,幾乎翻遍《離騷》,把喜歡的字一個個描下來,請一位讀過書的宮娥選一個寓意好的。

顧玖:這是什麽害羞的品種?不是說宦官下邊挨過一刀,這些閹人要接受定期的脫衣檢查,看去勢是否成功,需不需要再補第二刀?

這個距離,一絲幽淡美妙的香氣,驀地鑽入蕭衡的口鼻之中。

他深吸氣,試圖辨識這種香味。可惜他對熏香的了解十分有限,這幽香又若有似無,大約要離顧玖再近一點,才能聞得分明。

蕭衡的衣裳遭遇了各種撕扯拖拽,此刻終于不堪重負,嘶拉一聲,扯破一道長長的口子。緊接着,蕭衡向下滑,衣裳向上縮,人和衣裳各自分離。

吧唧一聲,蕭衡再一次和地面親密接觸。

顧玖完全沒料到會發生這樣的事。

他竟然……扒了一個小宦官的衣裳?

時下流行寬袍大袖,那種一看就很仙很飄逸的服飾。具體的穿法是:不穿中衣,外袍裏面什麽都不穿。或者貼身穿一件有點像吊帶衫的亵衣。連宦官也不能免俗,跟風新潮流。

蕭衡趴在那裏,身上只剩下遮羞的裈衣①。暴露在空氣中的肩背不受控制地顫了一下。

顧玖尴尬了一秒鐘,将又髒又破的袍子展開,披在蕭衡的身上。

假裝什麽事也沒有發生。

他一邊替蕭衡攏着衣襟,一邊沒話找話:“阿鸷,是哪個字?”

蕭衡用手指寫了一遍。

“《離騷》有雲:‘鸷鳥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阿鸷,好名字。”

蕭衡擡眸,眼中濕漉漉的一片,仿佛聚光。

好巧不巧,傻皇帝聽說清河公來了,等了半天也沒見到人,就派谒者前來請人。

“谒者”是個官名,可以理解成皇帝身邊專門負責傳話跑腿的人。

因為皇帝的腦子不太正常,前一個谒者剛走得看不見人影,他就又派出一個,如此循環,等第一個谒者走到麒麟閣門口,不經意間回頭一看,呦,一二三四五六七……

真好,這人數,蹴鞠、投壺、聚賭都能玩玩。

來都來了,也不好讓同僚白跑一趟。咳咳,大家一起進去吧,就這麽着。

好好的藏書樓,一下子湧進來十幾個人。

蕭衡一驚,猛然爬起來。

他的衣袍偏大,而且破損嚴重,在他起身的那一瞬間,衣袍無聲滑落,露出帶着青紫淤痕的胸腹。

可以看見,某些特殊部位還有細細的傷口。嫣紅的唇正在微微出血。

谒者一號、二號、三號……齊齊瞪大了眼睛,想到了什麽不可描述的事。

本朝流行男風②,士大夫莫不尚之,還當作風雅的事,毫不遮掩。

蕭衡不喜歡被人當猴子圍觀,拿顧玖充當屏風。他光顧着躲避衆人的視線,沒留神和顧玖保持距離,貼得極近。

顧玖不習慣被人貼着,想要走開。

不能讓他走!

蕭衡的心中陡然升起一個強烈的念頭,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身體已經先一步作出動作,緊緊地抱住了顧玖的腰。

顧玖微微挑眉,推了他一把。

這一下,剛好推在蕭衡的傷口上,他忍不住輕嘶了一聲。

顧玖發現他的傷,就不動了。

顧玖:這是什麽可以立貞潔牌坊的品種?都是男人,光着上身而已,這也要躲?

谒者一號的目光在顧玖和蕭衡之間來回打轉,笑得意味深長:“清河公見諒,咱家絕不敢打擾您的雅興,就是替陛下傳個話,陛下在太極殿等您過去呢。”

谒者七號垂着眼,緩緩下拜:“請清河公恕罪,下官出去等。”

谒者十一號:“清河公繼續,我們不急。”

雅興?

出去等?

顧玖一臉懵逼。随即,他想到一些傳言,再瞧瞧阿鸷那凄凄慘慘的小模樣。眼皮一跳,低低地咳嗽起來。

他現在這副殼子的原主人,是個非常有名的斷袖。

這真是“褲、裆上抹黃泥——不是屎也是屎。”

白狗偷糠,黑狗挨打——冤枉。

這件事說來話長,此顧玖非彼顧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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